陳丹青談木心:他回應時代,同時又在回避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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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五四”有牽連的作家全走了

您說過,您寫書出書,以及擁有現在的知名度,其實是為了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的書,您覺得您所謂的這個“陽謀”目的達到了嗎?




陳丹青:我想達到了吧,我從來沒有指望有很多人來讀木心的書,但是我不愿意讓它這么被錯過、埋沒,每當遇到一個青年對我說:“我正在讀他的書,我非常喜歡他。”我當然會很高興。我現在會遇到很多讀他書的老人,比如說,我父親就很驚訝,他讀了《文學回憶錄》,說你做這件事情比你一輩子畫這么多畫都有價值。我在南京遇到一個前文化局局長,66歲,也是我們知青這一代的,他居然以個人的力量買了一百套送給他的同事——下面的年輕人。他一定要見我,我們談了一個晚上,他在書上做滿了批注,這都是我沒有想到的。木心的讀者各種年齡層的都有,我很高興有些專門從事文學史教學的專家,也開始有若干篇寫木心的文章發表出來。

您也說過,木心可能是唯一的一位銜接古典漢語的傳統和“五四”文化傳統的作家。木心對此前中國作家“斷層”的補白,是否滿足了公眾巨大的饑渴?

陳丹青:我不知道大家有多饑渴,這個大家是指誰。我當時說這個話,其實也蠻著急的,專業圈的人會非常不屑,或者覺得憤怒,你怎么可以講這個話。當然我不是文學圈的人,我讀書很有限。可是,我想過去二三十年,有一個現象你應該注意到,就是最后一代跟“五四”有牽連的作家差不多全走了。

我一直記得20世紀80年代初,“文革”結束以后,像沈從文、錢鐘書,這些人都還活著,新世紀以來一個一個走了,到現在差不多沒有了。但是我要說,基本我讀過的,可以說20后、30后的作家,也就是在過去20年,差不多在75歲到90歲之間的作家,我看他們的東西都覺得是斷層,他們的東西跟陳獨秀、魯迅、胡適是不一樣的,就是已經開始有后來的東西,白話文以后的東西。

再年輕一點兒30后的,今天可能還健在的一些作者,像80歲左右的,我不覺得他們的文章是一個民國過來人寫的東西,在文脈上,還是一個共和國以后的知識分子在寫作。我指的是整個語言系統,包括思維。我們這代“狼羔子”不用說了,你看頭一行就知道是1949年以后的寫作,或者是改革開放以后的寫作,你讀幾個詞就知道了。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在紐約發現木心以后,就覺得這個人沒斷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尤其是恢復高考以后,今天50后、60后一代研究文學的,或許知道世界文學史,論資料可能比先生還要多。但當他一開口、一下筆,文脈還是1949年以后的,或者是80年代以來的。我是這么看的,我不知道對不對。


再沒有像木心那樣說話的人了

您跟木心的緣分開始于1982年紐約地鐵的一次邂逅?



陳丹青:對,那就是一面之交,但是過了大半年以后,我在報上看見了他的散文,一篇,就一篇,我就找他,一下子談到快天亮。從此就一直到他死,兩個人變成很近的師友關系。陳向宏(烏鎮旅游公司總裁)也是這樣,當年有一個不知名的本鄉居民寄給他一份報紙,是臺灣《中國時報》副刊,上面是木心1994年回烏鎮一天一夜的感想,題目就叫《烏鎮》。向宏看了很驚訝,說我們鎮上怎么還有這么一個人,除了茅盾以外,怎么還有一個文學家、畫家在美國。他就到處打聽,完全沒有線索,沒有人知道他。一直到2000年,舉辦茅盾文學獎頒獎儀式,王安憶來領獎,他從王安憶那兒才打聽到有一個陳丹青在紐約跟他很熟,王安憶通知我,我就轉告木心,這樣木心就和向宏、和家鄉聯系上了。

您當時讀到文章的感覺是什么?

陳丹青:因為我從小喜歡讀魯迅,讀“五四”有限的幾個人,郁達夫之類的。那是一種語感,我并不懂文學史和文學批評什么的,我不知道怎么去解讀,但是我只是有一個少年閱讀的記憶,我最喜歡的就是魯迅。一讀到木心,我覺得這樣一句一句往下寫的怎么還有一個人,此前我當然讀過一些大陸我的同代人寫的東西,或者40后、30后寫的,好的當然有,就沒有那么喜歡,那么印象深刻。我馬上就去找他,很奇怪,他當時是50多歲,比我現在還年輕,從此就來往了。

經常見面嗎?

陳丹青:有一陣天天見面,我們是同一個學校的。

而且他也是美術出身。

陳丹青:我們都是留學的名目出去的,所以有一陣子有個合法身份,到了學校找個咖啡館坐下來,或者直接走到學校后面的一個中央公園。

您到現在想起,這算是人生里面最大的緣分嗎?

陳丹青:是啊,我們這些從“文革”過來的人,一輩子有很多緣分,木心當然是我最……不可能了,不可能了,哪里再去找這么一個緣分。他走了,他那樣說話的人就沒有了,他用非常市井的語言跟我說話,以后不會有人可以這樣聊天談話了。


木心回應時代,同時又在回避時代

心先生在他的作品里也經常引用到尼采的那句話,就是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我不知道您怎么理解這句話。
















陳丹青:我不知道怎么理解這句話,但是我知道另外很多話是關于時代的,好像你對時代必須有個交代,你必須跟得上時代,必須傳達這個時代。結果忽然我們聽到你要克服這個時代,這是什么意思?我有時候看到木心,我想到的不是木心在說什么,而是想到我們,天天聽到看到的是什么東西。


有些東西是因為沒有被看到。


陳丹青:當你讀了一百本我們今天在市面上能夠讀到的書,有一本跟這一百本是不一樣的,我們別說高低好壞,它真的是不一樣的,從每一個字、每一句開始都是不一樣的。那就兩種情況,一種就是你回到這一百個文本中,一種就是停下來看看這單獨的一本,它怎么會是這樣的,它跟那一百本有什么關系。木心恢復寫作的時代,同時是中國新文學最熱鬧的時期,就是80年代初,國內一大幫新作家起來,就是我這一代人,其中包括莫言、阿城,所有你想得到的名字。同時有個老頭子在那邊,就一個人在寫他那一路東西,蠻有意思的,完全沒有人知道,可能當時真的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寫完了手稿都會給我看。緊接著臺灣知道了,臺灣知道不久大陸的這些文學也開始在臺灣出版。這個景觀很有意思,木心從頭到尾是一個人單獨的,擁有很少很少的讀者,幾乎沒有知名度。

這個情況只是到這幾年才有所改變,但是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這個情況,而且他試圖維持這個情況,他為這個情況要付代價,因為他渴望讀者,渴望能夠出版,但是他很在乎方式,也很在乎他的讀者,誰在讀他的東西。

那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就是實際上他的寫作完全沒有受到所謂時代,或者是流派的影響,他其實是更具有一種超越性的?

陳丹青:可是他又說他愿意活在這個時代。我們有時候會聽說一些非常清高,也挺干凈的人,比如他們會說我愿意做魏晉人,我愿意在唐宋。他從來不說這話,他說我愿意生在現在,20世紀思想的能量比過去要好多了。他說我們目擊這個時代的太多事情,我們想問題、看問題,就是跟前代不一樣。他并不是在否定他活著的這個時代,而是用他的方式回應這個時代,同時又在回避這個時代,用尼采的話說就是克服。

臺灣有個文學家郭松,他說木心的散文有一種彼岸性,作為對比的是中國的文學作品只有“此岸”。您認為他這種彼岸性是自身的參悟,還是說信仰的力量,還是說一種什么樣的神秘的力量?

陳丹青:我想有天性的原因,就是他經常說這句話:我不能辜負藝術對我的教養。他十幾歲就在烏鎮,在茅盾的書屋里讀了那么多的書,這些書塑造了他。

就是發自內心。是不是也因為經過了很多世事的變化,包括入獄的一些經歷之后的感發?

陳丹青:一部分是無奈,因為在1949年以后他不打算也不可能再發表作品。另一部分其實是他自己的選擇,就是我不說話,我不露面,悄悄做我自己的事情。他有過這種想法,就是藏之名山,傳諸后人。因為他看不到晚年,沒想到臺灣會出版他的書,也沒有想到大陸有一天會出版他的書,他做好準備了,沒有人知道這些文章。但他沒有停止,一直在寫,這是很大的勇氣,從來不發表,也沒有讀者。


本文選自《我們這個時代的怕與愛》 陳丹青等述

由中國文聯出版社授權發布


花邊閱讀 2015-08-23 08:5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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