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底至1977年底,我為了爭取話劇《曙光》的上演,一直都在一對一地向將軍們、文藝家們讀劇本,請他們看內部演出,爭取他們的理解和支持。(王牌拽少偽女王)
眾多—的將軍中有文革中斷了腿的羅瑞卿,有蕭華、楊得志、王平、廖漢生……至于文藝家,就更多了,如:也是在文革中斷了腿的夏衍、周揚、歐陽山尊、吳雪、馮牧……《曙光》寫的是30年代初賀龍紅軍在中—央的左傾路線統治下,瀕臨毀滅的史實。
在當時,它是一匹真正的馬,而不是被指為馬的鹿。
人人都覺得面熟,卻不敢說是馬。
將軍們既是30年代那場災難的過來人,也是文革的過來人。
他們甚至可以感動得放聲痛哭,卻不予褒貶。
羅瑞卿的話就很有代表性,他說:很真實,很感人,但不知道應不應該演出來給人們看。
晚上,他才給劇組一位演員打電話說:我反復地想過了,應該演。
作為一個還沒有恢復職務的人,他說到這兒已經很不容易了。
1977年冬天不是中央宣傳部部長張平化,而是楊得志、王平將軍拍板通過在北京正式公演這個話劇。
那是最累的一年!但我得到了很大的鼓舞。
當1978年到來的時候,我想起30年前我參加過的一個戰役——淮海戰役,那是一個值得國共兩黨、乃至整個民族永遠思索——總結的、歷史性的大決戰。
戰爭結使我決定再寫一個反映戰爭生活的劇本,那就是話劇和電影《今夜星光燦爛》。(吞噬永恒)
淮海大戰生在30年前的冬天,30年后的夏天我再次踏上了那塊浸透戰友鮮血的土地。
重訪故地的第一天,我時時都像在雪原上那樣不停地顫栗。
那些如火如荼的日日夜夜又撲面而來,我驚奇地看見、聽見一群當年同是18歲的戰友們的音容笑貌,他們曾經和我在或長或短的時間里并肩戰斗過,百然而在30年前都已經倒在這片今天的青紗帳——昨天的雪地上了。
他們似乎爭先恐后地向我述說他們當時因年為戰斗過于激烈,沒來得及向我說的心聲。
在徐州淮海戰役紀念館,當我突然看到自己在戰壕里替旅部制作的一一面獎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整整半個小時,我默默地把臉貼在玻璃櫥窗上。
那次,我沒有訪問過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夠了!足夠了!只要把30年前瞬離我而去的戰友們的故事,和他們向我說的話寫出來就完成了。
但他們還有些話我沒有寫進劇本,都是些平平常常的話。
比如:你還記得嗎?我們曾經在戰壕里對明天的生活展開想象的翅膀,自由地飛翔。
指導員對我們說: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現在就是明天了吧?我們曾經在一起小聲唱過好多好聽的歌,有陜北民歌,《東方紅》呀,《繡金匾》呀。
還有蘇聯歌曲哩!我們把蘇聯的《祖國進行曲》當做自己的祖國進行曲來唱: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三套馬車》呀,《卡秋莎》呀,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柔漫的輕紗……你一定還記得!現在你還會唱嗎?我聽著,心里酸酸的……又有20年過去了,加起來整整50年,都過去了……—一件棉軍裝
我和他已經分別整整五十年了,但他那抿著嘴微笑百的樣子,并沒有因為沉重歲月的阻隔而模糊。(情深如舊-若初)
常常走入我夢境的他,經過了漫長流水般時光的洗滌,身上依然年沾滿征塵。
看起來他和那年冬天一樣小,臉蛋兒凍得紅彤彤的。
只有我知道,他那年只有十四歲,是他偷偷告一訴我的。
全連都以為他真的有十六了,他在跟上部隊那天起,就睹咒誓說他屬羊,而且是有犄角的羊。
他跟著我們行軍一千多里,有時候跟著山炮連,夜行軍瞬他怕丟了自己,雙手拉著馱炮騾子的尾巴。
有時候跟著通訊連,忙乎著幫電話兵架線。
見到團長、營長、連長就來個夸張的軍禮,意圖很簡單:引人注目。
應該說他的目的早就達到了,不僅團長、營長認識他,所有的連排長都認識他。
但是,他的大部分時間跟著我們連的炊事班,不管你們承認不承認,我已經和你們在一個鍋里吃飯了。
有一次在行軍時和敵人生了遭遇戰,事出偶然,沒有任何通訊聯絡,營長不了解團部的意圖,就在這個萬分危急的況下,一個小孩——就是他!冒著敵軍的機槍掃射,從山坡上滾下來交給營長一張紙條,竟然是團長的緊急命令!事后營長贊嘆不已:是個當兵的料!營長在全營集合的時候,向我們連長喊了一聲:給他件軍裝!這句話就等于接納他參軍的命令了。
除了我們的連指導員問過他參軍的動機,所有的戰士都沒問過他,因為誰都知道他說出來也是一個千篇一律的故事。(郡主嫁到之王爺莫慌)
那時的中國農民鋌而走險的理由就是貧窮,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就是:沒飯吃。
至于受欺壓,受凌辱,對于他們根本就不算事。
有人為了吃飯,主動去找受欺壓、受凌辱的地方,如:出賣自己當壯丁、當丫頭、當妓女、當妓男,甚至故意肇事進監獄。
至于民主、自由、解放、消滅階級、天下大同這些東西,奢侈得就像闊太太一袒露著的胸上戴著的鉆石掛件似的,聽都沒聽見過。
那時我軍的后勤補給要靠黃河以北的太岳區,在逐鹿中原件的野戰狀態,后勤補給經常被敵人切斷。
一切都要取自敵人,槍炮、彈藥、馬匹、糧秣……綽綽有余。
唯有軍棉裝不能以敵代我,所以極為缺乏。
繳獲敵人的被服堆積軍如山,可新參軍的戰士誰也不愿意穿敵人的軍裝。
但是,他在當時別無選擇。
給他的一件是貨真價實的敵裝軍將軍的制服,那是用高級毛呢精工縫制的。
在我軍的隊列中非常顯眼,也不合身,太大。
但誰都不覺得這樣做,對于一個只求有一碗飯吃的窮孩子來說有什么不合適。
但他哭了!哭得很痛,因為從答應他參軍那一刻起,他已經不是一個只求一碗飯吃的窮孩子了。
一個蒙昧的人一旦醒來,就飛躍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了,在他的觀念里有了許許多多過去從未有過的東西,比如向往呀,追求呀,榮譽感呀……他不斷向連里每一個戰士央求,希望有人能和他交換一件真正的解放軍軍服,當然沒有一個人愿意。
那時,用一件嶄新的將軍服去換一件粗布棉襖,竟比登天還難!物質的貴賤、美丑和它本身的價值毫不相干。
他每當進入隊列的時候就不開心,連長總是指著他說:你的嘴翹得能掛得住一只夜壺!你是不是人民戰士,并不在乎一張皮,還要看在戰場上過不過得硬。
他背著連長對我說:不在乎一張皮?那……你當連長的為什么不跟我換著穿呀!連長被他的話噎得一個音都不出來。
是呀,一個解放軍連長穿著一套國民黨軍的將軍服算什么?除非是演活報劇。
那天傍晚,天上飄著雪花。
全連接受了出擊任務,單單把我留了下來,在戰壕里照顧幾個重傷員。
我也很不開心,但又不能討價還價,好歹是個老兵,只好服百從。
而且當著全連大聲應著:是!堅決服從命令!他很同我,輕輕地用手捏了捏我的手。
在出擊前的三分年鐘,我突然脫下了我的棉軍裝,遞給他。
他喜出望外,又不好意思接受。
那時候我在冬天除了一件空筒子棉襖一以外,既沒有絨衣,又沒有襯衣。
脫了棉襖就是光身子了。
我對他說:你是想凍死我嗎?快穿上!我的熱身子已經在索索抖了。
他這才脫下身上的將軍服披在我瞬的身上,抱住我,哽咽著在我耳朵邊說:這一仗,我就是死……我連忙用手去捂他的嘴,完全來不及了,那個死字已經從他嘴里吐了出來。
我一點兒也不迷信,我只是覺得在這個時候說這個字很喪氣。
他接著說:出擊回來我一定會還給你……沖鋒號突然撕裂雪原上空的靜謐,冷丁地讓我打了一個冷顫。
戰士們像出弦的箭矢,一個接一個從戰壕里飛出去。
他在起跑前的那一瞬回過頭來,抿著嘴對我微微一笑,同時還擠了擠眼睛,拍了拍我借給他的棉軍裝。
我完全懂,他的這一笑里既有對我的感激,又有一個許諾,那就是:我絕不會辱沒這件棉軍裝。
一轉眼他就和全連戰友在炮火中消失了!我萬萬沒想到,他再也沒能回來。
第二天清晨,連長把我借給他的那件棉軍裝帶了回來,連長告訴我:這是他在咽氣以前,自己脫下來的。
我們現他的時候,他只穿著參軍時就穿著的那件白土布褂子。
我們給他裹了一床棉被……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給你把棉襖帶了回來。
我很傷心,也很后悔,后悔沒有及時捂住他的嘴,讓他別把那個死字說出來就好了。
使我稍稍有些安慰的是,面對敵人的時候,從內心到外表,他都是個地地道道的解放軍戰士。
后來,我穿著這件棉軍裝參加了淮海戰役的全過程,一直到渡江戰役才一脫下來,那已是春暖花開的季節了……整整半個世紀已經過去,那位小戰士和我們當年恪件守的觀念和原則也已陳舊。
可他執意力求自身表里一致而不能達到的痛苦,至今都使我深受感動。
我不知道半棉個世紀以后的今天,時時刻刻都在為保持自己的表里一致而孜孜不倦的人多了?還是少了呢?
網載 2015-09-08 22: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