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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風雨夕闷制風雨词
〖蒙回前:富贵荣华春暖,梦破皇粮愁晚,金玉坐楼基,也是戏场妆点。莫缓,莫缓,遗却灵光无限。〗
【松批:金、兰、風、雨都是清,作者何处觅残明?本回时间1661继续】
话说凤姐兒正抚恤平兒,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兒斟上茶来。凤姐兒笑道:“今兒来的这么齐,倒象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着老太太的话。”凤姐兒笑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我想必得你去作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才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后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凤姐笑道:“我又不会作什么湿的乾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作,也不要你作。你只监察着我们里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么样罚他就是了。”凤姐兒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里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錢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錢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这个主意?”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凤姐兒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把姑娘们原交给你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他们不好,你要劝。这会子他们起诗社,能用幾个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錢,比我们多两倍银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憐,不够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们,主子奴才共总没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银子来陪他们顽顽,能幾年的限?他们各人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錢,调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乾,我还通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聽聽,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庚双夹:心直口拙之人急了恨不得将萬句话来并成一句说死那人,毕肖!〗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兒还打平兒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给平兒打报不平兒。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氣还未平。你今兒又招我来了。给平兒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松批:非闲文,他日平兒扶正,凤姐何在?】说的众人都笑了。凤姐兒忙笑道:“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是为平兒来报仇的。竟不承望平兒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早知道,便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说着,众人又都笑起来了。李纨笑问平兒道:“如何?我说必定要给你争争氣才罢。”平兒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禁不起。”李纨道:“什么禁不起,有我呢。快拿了钥匙叫你主子开了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兒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里去。才要把这米帐合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么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趟。还有年下你们添补的衣服,还没打点给他们做去。”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兒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养身子,捡点着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反到逼我的命了。况且误了别人的年下衣裳无碍,他姊妹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闲事,这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寧可自己落不是,岂敢带累你呢。”李纨笑道:“你们聽聽,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凤姐兒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入社花幾个錢,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兒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作会社东道。过后幾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錢了【松批:錢字如此残酷,一叹】,你们还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凤姐兒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着使,若少什么,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呢。说给你们,别碰钉子去。我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李纨点首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咱们家去罢,等着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着,便带了他姊妹就走。凤姐兒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聽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么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罚他扫一遍才好。”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
说着才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兒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兒奶奶又打发彩哥兒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里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兒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兒,你别说你是官兒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兒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兒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兒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兒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松批:呜呼!历史不能逆转,哥兒求个一官半职也是生计使然,作者何必如此不肯放过】”李纨凤姐兒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先那幾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幾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兒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了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一日牌,说一天话兒,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兒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兒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氣;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兒,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氣,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兒,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兒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兒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聽着,那珍大爷管兒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兒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兒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打聽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聽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熟。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吩咐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幾席酒,一臺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臺戏,摆幾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伴兒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着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李纨凤姐兒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了十四的日子,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是没有贺礼的,也不知道放赏,吃完了一走,可别笑话。”【松批:凤姐,凤姐,果然凤姐】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萬银子就有了。”嬷嬷笑道:“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算我这脸还好。”说毕又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兒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兒聽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小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着。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嬷嬷忙道:“什么事?说给我评评。”凤姐兒道:“前日我生日,里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头张罗,他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幺们往里抬。小幺们倒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赖嬷嬷笑道:“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聽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兒,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凤姐兒聽说,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與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然后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與凤姐兒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庚双夹: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帮”字,可笑可笑,所谓《春秋》笔法。〗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宝钗因见天氣凉爽,夜復渐长,〖庚双夹:“復”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庚双夹:代下收夕,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在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饱醉優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矣。《春秋》笔法。〗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復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體谅他病中,且素日形體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苛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癥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幾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氣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兒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氣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錢,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氣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松批:非闲文闲话】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庚双夹:黛玉才十五岁,记清。〗【松批:又伏哪一年?】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兒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庚双夹:宝钗此一戏直抵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又恳切、又真情、又平和、又雅致、又不穿凿、又不牵强,黛玉因识得宝钗后方吐真情,宝钗亦识得黛玉后方肯戏也,此是大关节大章法,非细心看不出。二人此时好看之極,真是兒女小窗中喁喁也。〗黛玉聽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聽,你反拿我取笑兒。”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兒,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憐。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庚双夹: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兒之评始可,何妙之至!〗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與你送幾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兒。”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離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離》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風雨夕》。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風雨助凄凉
助秋風雨来何速!驚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蓺短檠,牵愁照恨动離情。谁家秋院无風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風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復飕飕,灯前似伴離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風雨幾时休,已教泪灑纱窗湿。
【松批:已入深清,大明远去,一切梦想遥遥无期,身处无际黑暗,令人寸断乾肠,文中多少風雨多少秋,唯有泪烛滴旧情】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兒好些?〖庚双夹:一句。〗吃了药没有?〖庚双夹:两句。〗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饭?”〖庚双夹:三句。〗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蝴蝶落花鞋。【松批:此刻宝玉已完全“绿化”,只有半旧红绫袄还依稀大明的影子,一哭】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松批:冬天将至,此回过后就是严冬矣】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兒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與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庚双夹: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兒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松批:可见夫妻一词不是简单恋爱上升的高度,脂砚斋看过后文故用“夫妻”,然不祥之批紧接其后,盖乃宝玉黛玉正要“夫妻”之际大祸至耶?】
宝玉却不留心,〖庚双夹:必云“不留心”方好,方是宝玉,若着心则又有何文字?且直是一时时猎色一贼矣。〗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幾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兒再来。”宝玉聽说,回手向懷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擾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庚双夹:直與后部宝钗之文遥遥针对。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随便皆可遣使,今宝玉独云“婆子”而不云“丫鬟”者,心内已度定丫鬟之为人,一言一事无论大小,是方无错谬者也,一何可笑。〗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兒早起告诉你。你聽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乾,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松批:此物后留在宝玉房中,谁人后续照应?令人一哭!】命点一支小蠟来,递與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兒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松批:令人不忍读下去】的脾氣来!”宝玉聽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與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幾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兒。今兒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庚双夹:幾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虽诺大一园,且值秋冬之夜,岂不寥落哉?今用老妪数语,更写得每夜深人定之后,各处灯光灿烂、人烟簇集,柳陌之上、花巷之中,或提灯同酒,或寒月烹茶者,竟仍有络绎人迹不绝,不但不见寥落,且觉更勝于日间繁华矣。此是大宅妙景,不可不写出,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此闲话中写出,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松批:脂砚斋批语觸目驚心——薛宝钗的婆子“又是我头家”,说明她是夜间赌博主要牵头人,后文大观园查抄,却独不搜薛宝钗,可见多少秘密被埋伏,看官不留心,脂砚斋署名点破,醒乎?后文“不写之写”即言宝钗與香囊密不可分】黛玉聽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錢,打伞去了。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聽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
〖蒙回末总批:请看赖大,则知贵家奴婢身份,而本主毫不以为过分,习惯自然故是有之。见者当自度是否可也。〗
【松批:此回脂砚斋批评,所说“不写之写”伏线,乃指后文不搜之搜秘密,身处秋季,不免思春,人是深清,不免思明。时过深秋,此节至此完结,下一节九回便是严冬】
2022-12-08 19: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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