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游行被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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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鈴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工作學院博士研究生


【一名19歲黑人青年的意外死亡在美國巴爾的摩市乃至全美引發了強烈抗議,“騷亂”一詞吸引全世界的眼光。這些抗議的現場到底發生了什么?在美國游行被捕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本文作者親歷紐約游行,因對要求她退到人行道的警察說了一句“No”而被捕,或許是因為她華人女性的身份,被捕的照片和視頻竟然上了至少三家知名媒體。本文原載微信公眾號“女權之聲”。】


作者在紐約反警察游行中被拘捕,美聯社圖片


A、一聲“No”讓我戴上手銬


紐約4月29日下午6點,人們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聯合廣場集結,一場聲援巴爾的摩、抗議警察暴力的集會即將開始,對正越來越認同社會運動的我來說,這樣的活動當然不能錯過。


晚7點左右,聯合廣場北側已經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警察也早在附近集結嚴防。各種組織、小組和個人在隊伍中打著橫幅,舉著牌子,拿著擴音喇叭,聲討種族主義、國家和警察暴力、資本主義、表達對巴爾的摩的支持,以及對黑人青年弗萊迪·格雷的悼念。集會在眾人齊聲一遍遍重復“All day, All night, We Will Fight for Freddie Gray”(每一天,每一夜,我們會為格雷戰斗不息)的口號聲中達到高潮。


7點20分左右,人群決定轉向游行,浩浩蕩蕩從百老匯大道沿第17大街往西去。很快,警察用人墻和車墻封鎖了前進的道路,一名警察提著廣播喇叭,反復大音量播放公告,要求人群撤離道路,退回人行道,否則就以擾亂交通的罪名施行逮捕。警察是有備而來,非常強勢,多輛押送人員的大車已經等在周圍。與警方一起做好準備的,還有各路媒體,成群的記者舉著照相、攝像機等待著,天空中還盤旋著4架拍攝用的直升飛機。


大規模的逮捕很快開始,凡和警方有任何肢體沖突、哪怕只是抵抗推搡的,不服從警方命令的,都立即被捕。我看到很多男性被按倒在地,然后被捆綁和扭送進警車,還有一些并未反抗的人也被陸續銬起和扭走。本只是來“打醬油”的我,沒想到自己竟然很快成了其中一員。


在4月29日這場游行中,約有100名示威者被警方逮捕


15分鐘以后,警察成功將大部分人趕上人行道,并步步緊逼。在百老匯和17街交界的路口,一名警員要求我們“迅速退回人行道”,我看他態度和善,鬼使神差,弱弱地說了一句“No”,沒想到他竟然立即把我銬了起來!一切發生得太突然,我與其說是受到驚嚇,不如說是震驚于此刻的荒唐,還來不及反應什么,就被迅速扭送向警車的方向。事后從媒體發布的照片看到,我當時是被3名警察牢牢鉗住戴上手銬的。


我的第一反應是:今晚恐怕回不去了,男友一定會很担心。又開始怕被導師和學院領導知道,他們肯定會想:這么個弱勢的國際學生,不好好讀書寫論文,主動找什么亂子。作為一個從小特別怕惹事的乖乖女,想到他們失望的神情,我就壓力山大。


穿過長長的街道,快走到警車時,路邊的記者大聲問我的名字和生日。我不清楚自己應不應該說,這會不會加重我的罪名?“說出你的名字!警方巴不得你成為無名氏,他們希望別人看不到你們為正義做的這些!”警車旁一位黑人兄弟對我喊道。


一名看上去是高級警官的白老男人走過來把我的手機從褲兜里拿出。我喊:“你們要怎么處理我的手機?”他很溫和地說:“別担心,我們把它放到你的背包里。”我說手銬太緊,逮捕我的警員就松了一下塑料手銬。他們的態度極大地減輕了我的恐懼,我感覺他們無意也不敢對我們施暴,就是例行公事地終止我們的“搗亂”。


警車上已經有3名戴著手銬的女孩,隨后陸續又送進一些人,最終,我們這個車上載了11名“犯人”,6女5男,什么顏色皮膚的都有,都是年輕人。聊天中得知車上其他5名女孩都是紐約各學校的本科生,她們一致認為,最晚明天早上肯定也會把我們放了,最多也就是交一些罚金。她們的淡定也減輕了我的不安,我們互相安慰支持,互相蹭著對方的肩膀,把飄在臉上的頭發抹到一邊。


警車晃晃悠悠地啟動,很快到了市政廳附近的警局,然后不明原因地在路邊停了大約40分鐘。我們逐漸變得焦躁,胳膊僵硬,手腕疼痛。模仿另一個女孩,大著膽子,我也偷偷用銬著的雙手從背后掏出手機,給男友發了簡短的消息。


B、號子里疲憊饑渴6小時


漫長的等待之后,我們終于被一個個卸了下來。逮捕我的警察弗蘭克認領了我。他解開我的手銬,帶我上繳了所有物品,領我報了道,還拍了照片,那是一張我和他的合影,表明我的案子就由他負責了。


看到他很和善,我就問他為什么要抓我,他說:“讓你們退回人行道,誰讓你們不退。”隨后安慰:“沒什么大問題,不會錄你們的指紋,應該是過一些手續,就會放了你們。”


我上繳了鞋帶,被搜了身,就被投入了警局最里面的一個關押間。與其它已經幾乎填滿了的號子不同,這間一個人都沒有,我被發配過來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要求上廁所。其實,后來隨著這間號子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也只好當眾排便了。


號子又小又陰冷,有一個長形的鐵凳,冰涼。很快,曾與我同車的一個女孩也被分來了。她叫尼可,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讀書,是個激進分子。她說自己16歲時被抓過一次,但是因為她是白人女性,所以量刑很輕,她說,美國人有一種迷思,認為白人女性總是無辜的。尼可在游行中和朋友一起用胳膊鏈成人墻抵擋警察,最終被捉住推倒在地,臉上還有輕微劃傷。她說一個男性朋友被反推在地,可惡的警察還用腳踩了他的頭。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迎來了活潑開朗的黑人姐姐阿什利。她當時站在人行道上,聽到一聲“捉住她”,就被向后撕扯著長發,銬上了雙手。她12歲的兒子在旁邊嚇哭了。好在警官允許她把鑰匙給了孩子,并答應護送他到地鐵站。我問她:“你什么也沒做,為什么不反抗?”她說,很多黑人男孩害怕警察,總是看到警察就跑,反而招致更暴力的對待甚至槍擊,向兒子示范被逮捕時應如何反應,這就是最好的機會。阿什利性格開朗,愛大笑,愛說話,號子里立即熱鬧起來,沒那么無聊了。據說我們有權要求撥打一個家庭電話,她向每一個路過的警察要求打電話給兒子,一再被敷衍,最終也沒有打成。


號子里沒有鐘,我們只能偶爾向路過的警察問一下時間。大約1點的時候,新學院(編注:New School,一所有左派傾向的大學)20歲的本科生、白人姑娘莉莉進來了,新的話題和故事讓我們一起又打發了一些時間。莉莉說她第二天10點有課,不過被捕是一個很好的缺課理由。我很震驚,問她新學院鼓勵學生參與社會運動嗎?這在哥倫比亞大學是無法想象的。她說當然,新學院是個很激進的學校。


2點左右,一個也叫阿什利的20歲的白人女孩進來了。她顯然是所有人中最激進的,染著彩虹七色的短發,滿口“fucking”、“fuck up”。她是1點鐘被捕的,原來集會還在繼續,我們驚嘆于人們的堅持。她當時有和警察對抗,而且破口大罵,結果頭被抵到了墻上,不僅脖子被扭傷,手背也擦傷了三塊皮。


實在是一望無際地無聊,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可做的事。或許應該找一些平常困惑的問題來思考,不至于那么浪費時間,但等待的焦急讓人無法靜下心來,我們常常趴在號子的鐵欄桿邊,緊貼著,斜著往外看,鼻子恨不能都壓扁了,看是不是還有人進來或離開。每來個警員,我們都要興奮一下,希望打聽些消息,順便打發點時間。


號子里的飲水機壞了,5個小時里我們始終沒有水喝,要了多次,也沒有人理。弗蘭克來找過我兩次,問一些補充性的信息,每次都說“你很快就能出去”,有一次甚至說“幾分鐘之后就能出去”,然而每一次承諾都變成了兩個小時,我開始不相信他了。他一直很友善,而且長得有點像我姐夫,我感覺自己簡直把他當成了親人,感激又親切。我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為什么要去感激一個逮捕自己的、在暴力機關供職的人呢?


兩點半,我終于困倦疲憊得不行了。這時,警察開始發牛奶和起司三明治,我們覺得不妙,發吃的說明我們一時半會走不了。5個人中只有二號阿什利吃了三明治,她說:“我吃這么難吃的東西的唯一原因是我快要昏過去了,但我不想昏過去。”


C、釋放也要排隊


3點多了,我正坐在地上昏昏沉沉,獄友告訴我,尼可要走了。她自己也不敢相信,以為自己第二天還得被弄到法庭呢。我在渾渾噩噩間和她道別,但同時開始担外國人身份會給我帶來麻煩,對釋放突然失去了信心。一號阿什利姐姐大聲安慰我,不允許我悲觀。過了十多分鐘,弗蘭克警官來釋放我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和剩下的三個姐妹一一道別,因為沒有紙筆,也沒辦法留聯系方式。


出來后,我被再次戴上手銬,這次是鐵的,硌得手生疼。我被要求靠墻站了一大會兒,說是因為規定一次只能釋放一個人,要等前面的人走。弗蘭克在我旁邊,他身后是一長隊拿著材料的警察。我這才明白為什么辦手續花了那么長時間,因為每到一處都是無盡的排隊。我意識到,犯人釋放之前警察也無法離開,看著他們困倦、無聊、無力的臉,突然覺得他們就像奴工被這個龐大復雜的官僚體系折磨,我們只在這里一天,而他們是天天都在這里經歷這些。


終于,快4點的時候,我被押到門口,解下了手銬。看到大廳前臺那兩臺破舊的電腦,和拿著材料趴在前臺在排隊的警員,我明白為什么處理速度如此之慢,也不知這對我們和警察都是極大折磨的程序要進行到何時,在我后面還有至少100多人,前臺旁邊的一個大號子里還關著二三十個男人。排隊領取物品時,前面的女孩問弗蘭克他手臂上的兩道杠什么意思,他說一道杠代表工齡五年。想到他已經在這里十多年,不由得替他感到無奈,在這里待一晚我都覺得窒息。


領到背包和鞋帶,我正式被釋放了。弗蘭克說,只要我在接下來的6個月不再犯事,這次逮捕就不會記錄在案。我說我從來沒犯過事,他說:“很好,繼續保持,我想你也不想再經歷一次了吧。”


路口有一群人迎上來,來自一個服務抗議者的公益法律服務機構。他們準備了水和食物,還給我一張寫著聯系方式紙條,說他們會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天很冷,看到他們守在那里迎接一個個被釋放的人,覺得他們真讓人敬佩。


我向地鐵走去,手機里滿滿的是朋友們的郵件、短信、電話和信息,凌晨5點,我回到家。


D、反思:國家暴力就是要讓人“長記性”


雖然負責我的警官比較和善,也沒有遭受審訊和虐待,但我還是真切體會到了國家暴力的威懾。國家以管理公共空間為名限制集會和游行的范圍,但與改變幾百年的系統性種族暴力相比,妨礙幾條街道的交通算得了什么?但是,僅僅以妨礙交通的名義,警察就可以荷槍實彈地逮捕甚至毆打手無寸鐵的抗議者。被捕后我們完全失去自由,被限制在陰冷冰涼的小鐵屋里,沒有人理,沒有水喝,沒有食物,沒地方睡覺,無聊、困倦、饑餓、口渴,即便我們什么罪也沒有犯,即便我們恰恰是最合格的公民。


在經歷這些折磨的過程中,最強烈的想法是:我再也不要坐牢了,后悔當時忤逆警察,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這個權力體系是如此強勢,而公民是那么渺小,意識到這個現實,真讓人沮喪。然后,我開始明白抓捕和監禁的用意:用折磨讓你長記性,讓你膽怯變乖,再也不敢挑戰這個體系,于是,符合國家意愿的秩序得以確立鞏固。


因為太渴望自由,我急于洗白自己,對警察一再強調說“No”只是開玩笑,我什么都沒做。同被關押的尼可有直接沖撞警察,當負責我的警官說我會很快出去,而尼可那邊毫無消息時,我慶幸自己“罪行較輕”,并且竟然有了一絲得意。這種想法一出,我特別警惕:我這是在慶幸自己仍是一個不正義體系中的“良民”嗎?不敢挑戰這個體系為何值得得意?


E、反思:去政治化“關心”消解正義


被釋放后,我發現自己被捕的照片和視頻竟然上了至少三家知名媒體,同學們正在互相傳看。我的第一反應是感覺“丟人”——不得不承認,我沒有完全擺脫中國人賦予抗議被捕這種事的羞恥感。因為平日里一副高潔正直、對弱勢群體權益熱情執著的樣子,我在中國學生群體中是另類,視頻中的我驚嚇、絕望、臉色蒼白,想到他們獵奇和幸災樂禍的評論,我真想躲起來。


果然各種“關心”向我砸來:“我們担心死你了”“希望你的簽證身份不會受到影響”“萬一要交很多保釋金怎么辦”……恰恰是這些夸張的担憂讓我充滿心理壓力,好像我真的犯了罪。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的美國同學和老師。去年助教課上的學生莉薩在電視上看到后立即寫郵件問候,聽說我沒事又說:“請接受我對你昨晚所為的崇高敬意。”一位教授把我拉進辦公室問我是否有受到傷害,并且說:“我們為你感到驕傲!在我們心中,你就是一個英雄。”連一向膽小怕事的乖乖女韓國同學都非常誠懇地說:“我實在太為你感到驕傲了!”與此同時,一個全國性工會的朋友和律師積極幫助我確保不會留下任何案底。這些理解、肯定和幫助,讓我感覺安全又安心。


幾天來,美國同學和老師重復的是:發生在那個黑人男孩身上的事太可惡了,我很高興看到你也參加了抗議。而中國同學除了強調抗議的危險性,暗示我逞能差點闖禍之外沒有別的,既不談事件的重點——種族主義和警察暴力,也不對是否應該參加游行表態。


一個朋友評論說:“這種去政治化的關心,將事件變成純個人問題,和對你摔了一跤、丟了個錢包的慰問差不多。”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面對中國同學的慰問,我最不舒服的就是將抗議“去意義化”。我仿佛被這樣一種價值審判:唯一重要的是安全,如果闖了禍,讓自己陷于危險,你就犯了錯,和真犯了罪的人沒有分別。以安全的名義,一切正義之事的意義都可以被名正言順地抹殺。


F、反思:政治冷漠沒有未來


這讓我想到游行人群的大致構成:黑人白人占大部分,拉美人和其他棕色皮膚的人也有不少,唯獨缺少亞洲人尤其是東亞人。想必這也是在那么多被捕者中,我被選中為媒體特寫的原因:一個黃皮膚的青年學生,而且還是女性。


5月1日國際勞動節,紐約人再次走上街頭為同一主題游行,因為是法定節日,這次游行是合法批準的。隊伍經過中國城,吸引了很多中國移民看熱鬧,在他們不解的眼光中,游行者大概像耍猴的一樣。最戲劇性的是,一位中年女性向眾人破口大罵,因為妨礙了她過馬路。這些反應不禁讓人痛心。美國之所以成為移民的理想之地,是因為相對而言它尊重人權尊重以及相對民主和平等,而這些對弱勢群體尤其生死攸關的制度特征,正是一波波社會運動的結果。可悲的是,遠離政治依然是許多受益于正義斗爭的中國移民篤信的人生準則,而不遠離政治的人,要么被視做神經病、搗亂分子,要么被譏笑“太天真”。


不參與抗議對黑人暴力的社會運動,還與流行在中國人中的種族主義有關。華裔在美國屬于“模范移民”,是模仿白人中產階級最成功的移民群體,他們往往對處于最底層的黑人充滿優越感,“黑人窮是因為他們又懶又笨”是很多人對美國黑人“失敗”的自信解釋。“安全第一”的人生信條將黑人區妖魔化成不能踏入一步的雷區,擁有3000多名華人學生學者的哥大,正好與黑人區哈萊姆毗鄰,在中國學生學者中,流傳著這樣一條找房的黃金準則:125街以南,同等條件分別位于125街南北的房間,月租可以相差400到700美元。恰巧我就住在125街以北,于是常會被問候同情。


在中國居住過多年、也有很多中國朋友的同學萊尼曾對我說:“你有沒有發現,很多中國人特別種族主義?”作為每天在哥大這種精英富人俱樂部和哈萊姆之間往返的人,我怎能沒有發現?


在過去三年中,我在美國學習社會工作專業,同時被這里的社會運動洗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民權運動浪潮過去了三十多年,成果正在逐漸被磨滅,基于種族、階級、性別等等級制的不公在加劇,美國社會急需變革,我和同學都預感到,新一波的社會運動在醞釀。


“五一”那天,再次走在游行的隊伍中,喊著口號,有那么一刻,我萬分希望這發生在中國。如果繼續污名政治參與、嘲笑為正義吶喊的人,我們中國人還能不能有生活在公義社會的一天?



綜合 2022-01-09 18:5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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