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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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水
    南方周末    2006-03-02 14:56:03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宣統元年秋,貝子廟住著四位山西商人。某夜吃酒,一人先醉,三人閑聊。甲是布商,酒至酣處,抻出一塊布頭說:“這塊布三尺三寸五。”乙不信,拿尺子一量,真是三尺三寸五。丙說:“你們聽說過‘手是秤’嗎?”他隨手端起茶壺:“三斤七兩九。”這時,醉酒者嚷嚷著要喝茶,丙給他倒了一杯,放下茶壺說:“還剩二斤八兩六。”甲取秤一約,果然不差。二人喜形于色,乙不屑道:“聽說過‘一口清’嗎?你們說尺寸、斤兩和單價,我隨口報價。”甲問:“白綢十七個錢一尺,兩丈八尺三多少錢?”乙應聲答道:“四吊八十一。”驕矜之態溢于言表,三人痛飲一夜,大醉。
  80年后,我在阿爾善油田工作。每次去錫林,都去貝子廟,看喇嘛念經、做法事。日久生熟,一位老喇嘛,給我講了這段故事。我告訴他:那位先醉者要茶水時,遞給甲一樣東西,一根頭發拴著兩只虼蚤;天不亮,他的駱駝隊就動身南行;那三人盤桓兩日才走,途中遭遇暴風雪,凍死在渾善達克沙地。老喇嘛驚愕地打量我:“你怎么知道?”我說,那位先醉的人,是我祖父。他捻著佛珠,閉目不語。
  我常常躺在草地上,望看變幻莫測的白云,懷念父親,回味他給我講的祖父的故事。
  一天,我讀《莊子集釋》,上午《秋水》,下午《達生》,晚上《知北游》。父親說:“你給我讀一遍《秋水》。”父親邊聽,邊拿一支鉛筆在紙上記著,我讀完后,他說:“你把‘?、薒、劬、?、鴟、畛、、兕、絓\、、’這幾個字給我念一遍。”我念過后,他直搖頭:“一篇就有11個字不會念,一天看6篇,起碼有上百個字念不出來,更別說字意了。我問你,‘笥’是何物?‘?饂’是何物?‘尾閭’怎么講?”我答不出。父親正色道:“如此讀書,不如不讀。不讀,或許不敢與外人道也,像你這樣囫圇吞棗,將來若與人說莊子,可真要貽笑大方了。”
  父親教我讀《秋水》:“經史子集,各有讀法。莊子更奇,每篇都有不同的讀法。最基本的讀法有八種:一注音,二解字,三句讀,四釋意,五連篇,六涵泳,七辯論,八開講。當年我教書時,《秋水》一篇,光是注音、解字,就準備了一個禮拜。”
  父親取一本格紙,讓我隔五行抄一行。抄完一頁,先把不會念的字用鉛筆圈起來,查字典,在生字上注音。再把不懂的字詞圈起來,在字下解義。一遍下來,注音、解字就完成了。句讀之后,在下一行簡釋句意。另取一紙,逐段歸納大意,然后概述全篇宗旨,謂之連篇。每有會意,便作批注,如是者三,謂之涵泳。玩索數日,父親問我:“準備好了嗎?咱倆辯論一番如何?你問三題,我問三題。”辯論后,父親說:“你可以開講了。”
  我講了兩段,父親不滿意。他說:“宋真宗在宮中宴請近臣,席間聽人說起莊子,便命內侍喚‘秋水’,來者竟是一位翠鬢綠衣的女孩,她口誦秋水,一字不差,眾臣皆驚。一篇《秋水》,各有各的讀法,這是宋真宗的讀法。你比那位名叫‘秋水’的女孩也強不了多少,鸚鵡學舌而已,離悟出《秋水》的真諦,還差的遠呢!”
  數年后,我在華山西峰過夜。踞崖臨壑,沐月聽松,目望云起,心隨星移,恍惚之間,墮入云海,天地莫辯,歸于混沌。“世人大抵重官榮,見我西歸夾路迎,應被華山高士笑,天真喪盡得浮名。”想起張乖崖過華山時寄陳摶的這首詩,豁然開悟:
  獨占蓮花自在心,河伯海若幻道身,清風一過知秋水,浮名散盡是天真。
 


范福潮 2013-08-20 14: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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