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象》文選 “誰殺死了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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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殺死了荷馬?”
  
   黃洋
                
   “誰殺死了荷馬? ”這話著實聳人聽聞。
   對于荷馬是怎么死的,大概已經無從查考。無論是古典的希臘作家,還是現今的博學之士,都沒有人下過斷言,說荷馬是死于非命。實際上,這個提問是—本頗有爭議的新書的題目,由美國古典學者維克多·戴維斯·漢森(Victor Davis Hanson) 和約翰·希斯(John Heath)撰寫,自由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該書—經出版,即吸引了眾多的讀者,引起了公眾廣泛的注意,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其精裝本就賣出了三萬冊之多,而且加州大學出版社還計劃于二○○○年初推出平裝本。
   不過,這本書的主旨并不在討論荷馬是怎么死的,而在討論希臘文化的現代命運,它的副標題“古典文化教育之滅亡和希臘智慧之復蘇”(The Demise of Classical Education and the Recovery of Greek Wisdom)點明了這個主旨。在作者的筆下,荷馬已不僅僅是一位詩人,而是一個象征,代表了希臘文化。因此,作者提出的問題實際上是:“誰殺死了希臘文化? ”這個短短的問句就已經表明了他們的立場:希臘文化的傳統已經遭到扼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找出罪魁禍首,加以懲戒,然后復興“希臘智慧”。不用說,要找出這樣的罪魁禍首并不容易,要加以懲戒就更難了。但作者并不畏縮,將矛頭直指整個古典學界,抨擊說扼殺希臘文化的元兇不是別人,正是肩負弘揚古典文化使命的新一代古典學者(Classicists) ,他們人人都有博士頭銜,“熱衷于發表鴻篇巨著,投入新的批判學派,而且非常狂妄,因為他們現在能‘玩理論’了”,但問題是他們“幾乎不了解希臘人,很少或根本不像希臘人那樣所思所行。他們中的極少數可能會成為成功的古典學者,但作為希臘文化的體驗者,作為希臘智慧的闡述者和管理者,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會是失敗者”。在古典學里則充滿了虛偽、意義含糊不明的看法,不著邊際的理論( 后現代主義等等)和日益蔓延的相對主義,充斥著不計其數、但卻只有少數專業研究者才能看得懂的著作和論文。在討論會上和課堂上,古典學者醉心于討論希臘人的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和剝削壓迫,這些說教無異于故意詆毀、甚至是殺死希臘人。而對源出于希臘、作為現代西方社會之根本的一些觀念如民主、自由、個人權利、財產私有制等,他們卻不屑一顧。更有甚者,許多古典學者是十足的投機分子,靠討好時尚來取得學術位置的升遷。簡言之,作為一門人文學科的古典學變成了“唯物主義的和名利主義的(materialisticand careerist)、但卻再也不是希臘文化的”東西了。
   漢森和希斯對古典學者的尖刻批評引起了激烈的爭論。他們雖然博得了眾多讀者的同情與稱贊,但卻遭到同行們的一致討伐。他們的著作剛一出版,因特網上的古典學書評雜志Gopher (Http
  ://gopher.Lib. virginia.edu /ll/alpha /bmer) 就分別刊出了兩位古典學者的長篇書評,對他們的指控予以堅決的回擊。近期《紐約書評》上又發表了古典學者彼得·格林的長篇書評,語調同樣不可調和。有趣的是,評論者們都把這本書看成是維護西方傳統價值體系的右派宣言,是右派對學者們所珍愛的學術自由進行的猛烈攻擊,妄圖將古典學拉回到為西方意識形態大唱贊歌的老路上去,而出版此書的自由出版社又恰恰是維護西方傳統價值的一個文化堡壘,以出版右派書籍為特色。但該書的兩位作者則回擊說,評論者對他們的批評是左派學者漫無目的的“機槍掃射”。
   撇開雙方大扣政治帽子的做法不談,漢森和希斯的感想和批判可能是發自內心的。因為他們本人也是古典學者,在抨擊他人的同時,還主動承認自己“或不知不覺地、或明目張膽地”也犯下了他們所抨擊的許多罪行,可謂言真意切,令人不能不信服。但真切的言辭雖然動聽,卻很容易掩飾作者的缺陷,致使讀者受騙上當。他們哀嘆的被古典學者殺死了的希臘文化,實則是一種理想化了的西方文化的范式,它代表了西方文化全部的核心觀念,如民主政體,言論自由、個人權利、政教分離、中產階級的平等主義、財產私有制、科學探索的自由等等。明眼人—看就知,這哪里是什么希臘文化,分明是當代美國文化的理想范式。古代希臘并沒有作者所說的言論自由,不然,蘇格拉底以會因其言論而被雅典的人民法庭判處死刑嗎?(1) 希臘人觀念中個人權利也大不同于現代西方的個人權利,后一種個人權利同現代西方的自由觀念密不可分,包括了參與社會的權利與脫離社會的權利。但對希臘人來說,個人只有參與社會的權利,他不能脫離集體或社會。因此亞里士多德說,個人只有在作為城邦的—分子時才有意義,脫離了城邦的個人要么是野獸,要么就是神。正因為如此,據說梭倫還制定了法律,處罚那些不參與政治的公民。政教分離顯然是近代社會的產物,如果在希臘即有政教分離,雅典人在面臨波斯入侵時,還會去德爾斐祈求阿波羅的神諭嗎?還會為弄清神諭的確切含義而在公民大會上爭得面紅耳赤嗎? 至于中產階級的平等主義,則根本不是希臘文化的內容。充其量,只有全部人口一小部分的男性公民是平等的,至于婦女,偉大的伯克克利告訴她們說,閉上嘴,從男人的世界里消失掉吧,這才是你們最大的美德。
   在作者的眼中,希臘文化是高貴的化身,是優等文化,雖然他們不想表現得完全明目張膽,但其文化優越論在下面的論斷中表露無遺:“并不是說世界上偉大的文學作品、宗教、富于創新的音樂、食品和時裝不能從西方文化之外產生,但我們時代正在演化中的國際文化的核心是在同希臘人有關的國度里決定下來的。”既然是高貴的文化,便容不得半點玷污。因此在作者的筆下,那些從事女權研究、或以解構方法和心理分析方法研究希臘文化的古典學者統統都是“叛徒”,背叛了古典文化教育的神圣事業。
   然而,希臘文化并沒有被“殺死”。一方面,古典學者不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們雖然是希臘文化的解釋者和維護者,但并不是傳承希臘文化的唯一途徑。受過良好教育的廣大公眾通過直接閱讀古典著作或觀看希臘劇和喜劇大師們的作品,同樣能夠感受到希臘人的精神。另一方面,希臘文化實際上也是殺不死的。遠的不說,只要看一看中國的情況就知道確實如此了。現今各大出版社競相推出希臘的原典作品,新近出版的羅念生譯《古希臘悲劇經典》剛到學校附近的書店不久,就已銷售一空了,不得已,筆者只好等到書店購進第二批,才堪堪買到。至于荷馬史詩,則已經出版了三種中文譯本,而且不過是近兩年以內的事。如果說,在一個相隔數千里之外的異己文化中,連領袖人物“言必稱希臘”的指責都沒有“殺死”希臘文化的話,那么在作者視之為“希臘智慧”的傳承者的美國,担心希臘文化已被殺死就無異于杞人憂天了。難怪乎在《紐約書評》的文章中,彼得·格林高呼:“荷馬還活著!”另外,作者在書中抱怨說,古典學的博士畢業生過剩,每每多有博士畢業生找不到體面的職位,只好權充臨時工性質的教書匠,不計報酬的多寡。這不正說明了希臘文化的無限魅力嗎? 可怕的不是博士生眾多,而是博士慕了高薪,離“荷馬”而去,就像一位成名的古典學者,在其著作業已成為名著之后,忽然跑去受雇于某大公司,成了一名時興的“知識經理”(knowledgemanager)。
   另一方面,漢森和希斯也提出一些令古典學者們十分難堪但卻又無法駁斥的問題,譬如教授不授,疏于授課,熱衷于連篇累牘地發表鴻篇巨著,以至于著作和論文不計其數,就連最嗜讀的
  專門研究者都感嘆時光的短暫。而這些所謂的“成果”除了極少數專門學者以外,幾乎無人能夠讀懂,更不用說領會其深意了,簡直無異于天書。又譬如,許多人以學術的名義騙取研究基金,然后四處尋找景物愜意之地相聚,美其名曰學術會議,實則借機游山玩水,追尋風流軼事。再如,文人相輕,相互勾心斗角,各處幫派林立。就像筆者在英國的導師所說的,稍有助名,便忙于建立自己的“小帝國”(little empires),劃分一塊勢力范圍,“外人”稍有疏忽,不慎闖入,便遭惡言相報。凡此種種,并非古典學界所獨有,也不單是美國的學術界如此,相信我輩對此并不陌生,不用贅述。
   對于殺死希臘文化的指控,古典學者們是堅決否認的,而且憤憤不平,如此滔天大罪,怎么能讓他們攬下來呢? 但對于這后一類種種不良行為的指控,他們的態度就軟弱多了。一來這些行為最多只適宜于道德審判,承攬下來也無關緊要,二來連他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其事。不過在這一點上,他們確有其苦衷,發表是不得已的。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說的:“要么發表,要么滅亡!”(publish or perish) 。就是說,他們非但不是元兇,而且還是受害者。如此看,漢森和希斯最初的設問是完全錯了,不應是“誰殺死了荷馬”,因為“荷馬還活著”。真正的問題應該是:“誰殺死了學術? ”或者說,“什么殺死了學術? ”至于這個問題,古典學者不但不會惡言相對,而且還會幫著尋找答案。而且,除了美國的古典學者之外,我輩恐怕都有自己的答案。筆者現存的就有一個,是那種迫使每個人或驕傲地、或羞愧地( 筆者屬于此列) 拎了自己的“成果”(或以塑膠繩子捆了、或用皮箱裝著) 去向評審專家們展示的晉升評審制度。
  
   一九九九年四月于復旦
  
   (肖毛掃校自《萬象》第一卷第五期)
  
   校注:(1)原文此處是“呢”,錯了。
  
   22:28 01-12-7


黃洋 2013-08-21 14:4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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