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文匯 一之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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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二三事
2005-06-01人物周刊?? 朱學勤
  1977參加過高考,錄取通知發來時,因返滬探親,耽誤了。是時年輕,揮霍青春不知惜,第二年犯傻,居然不報名,意欲以更長時間復習,考出更高分數,非北大、復旦不入。夫婦倆閉門謝客,面對面復習了一年多,志在必得。終于熬到1979年開春,晴天霹靂,政策突變,不允許已婚者參加高考了!我們曾給當年的高教部長蔣南翔寫信,請求破格允考,渺無音信。無奈之下,去鄉間公社以一包喜糖的賄賂,開出了一個離婚證書,滿以為在上政策不允,在下離婚適應,總可以再進考場了。不料我所在的子弟中學支書與校長有隙,支書懷疑我得到校長支持,宣布我是假離婚,不得報名;又已離婚,不得回家居宿,一旦發現,以非法同居論處!這一來雞飛蛋打,高考不得與,有家不得回,每天晚上夾一張草席到集體宿舍打游擊,東住一晚,西住一宿,成了一件人人議論的丑聞。就在這個失魂落魄夾草席外宿的背運關頭,廠里第一把手換人,張一之接任,來到了豫西山區。
  張乃冀中人士,華北危機時,毀家紓難,遂為三八式老干部。1949年進城,位列河南省審干小組組長,參與選配地、市級領導班子,紀登奎即出自其筆下。至“文革”前,官至省委秘書長。“文革”亂起,家庭破碎,避難于豫北農村老大娘枯井下,幸免一死。“文革”結束,老大娘將女兒許配給他,重組草根家庭。省委意欲恢復他原職原位,為其婉拒。只問:現在最需要干部的地方在哪里?答曰:大中型廠礦,急需整頓。張微服上任,到廠第一天,即聽說上述丑聞,遂開座談會,摸情況,找當事人談話。一星期后,那個支部書記很快調離。與我談話時,開篇即是:馬上回家,恢復家庭。第二句是:高考不得與,為何不考研究生?我后來轉向,以同等學歷報考研究生,就是從這里開始。
  豈料研究生考試也不順,發榜后,受到不公正排擠。張聞訊,義憤填膺,又問:告,還是不告?答曰,告。一之正濯足,聞言“告”,轉嗔為喜,抬足出盆,手書兩封:一致省文委主任,二致高教局局長,詳述兩人相貌特征、家庭住址,以及如何找到他們本人。這一細節今日回憶尚栩栩如生,如《史記》中言,頗有劉邦見寒士之古風。
  張之古風,不僅于此。前文(《薛班長住院》)說到有一個老干部夜晚在家接待工友漲工資申訴,不斷握手,人太多,手都握腫了,即為他接任不久的實事。另一個發牢騷說“白天的事管不了,夜黑的事還要管”?也是老干部,張事后聞言,只評有一句:“失去了共產黨員的光澤!”廠里醫生送他去鄭州看病,竟把他戰爭年代帶出的一件虎皮大衣失落在火車上,工業化時代到哪里去補辦虎皮大衣?只能換上一件羊皮的。有左右評論:一頭老虎要吃多少只羊,才能養成一身虎皮?張為安慰肇事者,只說羊皮就很好,嚴禁左右議論。為咨詢化學工廠業務,他竭誠請教一個復旦畢業的老大學生,站立門前,靜候多時,傳為美談。張初來,亂局如麻,工廠瀕臨解散,經他整頓,立見起色,避過1982年國民經濟“關停并轉”之厄運,四千工友保住飯碗。生產恢復后,急需臨時工,夫人無職業,尚在生活區賣冰棍,左右不忍見,遂安排其進廠替補。張大怒,立逼夫人辭去臨時工,還是賣冰棍。
  我離廠前,正逢“歷史決議”頒布,否定文化革命。數千人端坐小板凳,聽張一之三小時講演,豎耳靜聽,不厭不倦。20年前之豫西山區,民風、官風皆閉塞,驟然否定“文革”,上下惶惶然,不知依歸。聽一之長河萬里,歷數毛澤東晚年大錯,從反右、反右傾起,經3年大饑,餓殍滿地,直至“文革”大禍,醍醐灌頂,如夢方醒。20年后攜家小回廠探望,還記得那場報告,問他是否有秘書起草,張慨然笑曰:那是我40年煎熬心得,早就想說,不得不說,豈有秘書能起草? 河南何難?難在留不住人,我要留你做秘書,你不也走了?
  直到那時方明白,當年他有過留我的想法,卻不說,支持我考研究生,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直至離開。而我欠他太多,就那樣走了,何以報之?他為我排難解紛,甚至到離廠以后。1985年我學校畢業回滬工作,調家小返滬,卻遭到新任廠長刁難。一之甫離休,赴上海治病。隨行人員預定南京路外灘和平飯店,他嫌奢華,退房,搬至滬西小弄堂。我騎車費多時,才在曹家渡附近找到那家雞毛小店,室內逼仄,光線灰暗,兩人只能并坐于床沿敘舊。言談中聽說我新遇困難,立刻打電話催問。在他不斷過問下,那邊放人,家庭團聚方告解決。
  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一個清官、廉官、好官、開明官。以后也多少見過一些,總不見如一之者。文有省委書記,武有軍、師、旅長,賢與不肖,總是不及。友人自中原來,訴說化工廠脫困返困,數千人欠薪七個月,一之困守豫西小城,有種種蹇迫不忍聞,遂提筆寫此小文,不寫不足以平心忿。兒子做記者,屬新人類,從不為當官者言,幼小時見過一之,聽說老人晚境困頓,亦長嘆:再也沒有見過一個像張老那樣當官的了!我說:張老非神圣,或也有失手的時候?比如那個交接班,前后任不啻霄壤,恐怕他至今也會抱恨。兒子搶白曰:這又豈能怪他?不選不襲,指定一人交接,這不是遠古禪讓嗎?禪讓制下,豈有新賢?保一年,保不住三年,保一代,保不住二代,這不是他個人能左右的!
  

朱學勤 2013-08-22 21: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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