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筆者曾寫過一篇文章,對新時期以來文藝美學的建設情況作出概觀(注:《新時期文藝美學的建設概觀》, 《山東社會科學》1992年第6期。),至今將近10年過去, 出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新情況:一是在國家教育部重新修訂的學科專業目錄中,“文藝美學”被確認為“中國語言文學”的二級學科“文藝學”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二是與此恰成對照,近10年來文藝美學的研究卻成果寥寥,標名“文藝美學”的著作屈指可數,相關的論文也不多見。這就是說,在“文藝美學”作為一種專業方向取得合法性的同時,在學科發展上卻處于疲軟和滯后的狀況。筆者認為,造成這種情況的癥結在于,自從80年代初我國學者提出“文藝美學”這一名稱以來,至今在“文藝美學”的學科定位上還存在著偏差。
一
“文藝美學”在80年代初橫空出世,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蔚成繁盛景象,這與當時我國美學研究的特定狀況有關,新時期之初在一個短暫時期內延續了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的話題之后,人們對于圍繞“美的本質”以及相關問題所作的抽象玄思和空疏爭辯開始感到乏味和厭倦;同時也是受到當代西方美學思潮的影響,研究興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成為焦點的許多熱門話題如美的本質、自然美、美學的對象等逐步被擱置起來。然而一旦撇開了這些問題以后,美學還剩下什么呢?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目光很自然地集中到了文學藝術上,文學藝術的豐富多彩和鮮活生動對于那些在枯燥乏味的推理演繹中感到倦意的大腦來說,無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而且對于文學藝術的把握總是以實證材料和實在經驗為依據,也要比那種憑虛馭空的玄思巧辯讓人覺得踏實許多。這應該是當時人們轉而對“文藝美學”趨之若鶩的重要原因吧。這實際上是重復了謝林和黑格爾的學術路徑。謝林認為自然界只有通過藝術才能清晰地表現出自身最美好的東西,黑格爾認為自然美只是絕對理念的有限表現,而藝術美才是絕對理念的充分表現,總之他們都對自然美不感興趣,從而在他們看來,美學在本質上應理解為“藝術哲學”,所不同的是,黑格爾還把他的“藝術哲學”稱為《美學》,而謝林則干脆把他的美學著作取名為《藝術哲學》了。80年代的中國美學家們也是出于對自然美(其實“自然美”的問題也就是“美的本質”的問題)的疏離心態而對“文藝美學”表示興趣,與謝林、黑格爾倡言“藝術哲學”有著類似的學術動因。
然而當人們在“文藝美學”的學科定位上存在著偏差、還沒有取得更大突破之時,“文藝美學”的建構工作勢必面臨這樣的困境:它在體系構架上并未能超出謝林的《藝術哲學》和黑格爾的《美學》,謝林和黑格爾的這兩部著作,都是由藝術概論、藝術史和藝術形態學三部分構成其“藝術哲學”的龐大體系,而我們在80年代以來涌現的多部文藝美學著作雖然在體系構造上互有差異,但其主干部分卻大多沿用“文藝創作—文藝作品—文藝欣賞和批評”這一模式,亦即限于文藝行為的研究,包括對于其中存在的具體問題和現象的研究,盡管在內容上有所拓展,但基本上不出謝林、黑格爾著作中“藝術概論”的范圍,還不曾涉及“藝術史”和“藝術形態學”的內容。一旦文藝美學的體系建構僅僅囿于文藝行為的研究,便勢必造成學科空間狹仄、學術空白點較少、理論生長性疲弱的缺陷。這就是我們80年代以來建構“文藝美學”所遇到的主要困難。我以為,正是這一困難,成為妨礙20年來文藝美學的學科發展的重要掣肘因素。
二
我以為,所謂“文藝美學”,就其學科性質而言,就是“藝術哲學”。它與一般美學、一般文藝學、文藝部門美學相關,但又有重要的區別,它有著相對獨立的對象、范圍、內容和方法。
就文藝美學與一般美學的關系而言,文藝美學要低一個層次。自從對于美學的研究對象有了對立的兩派意見,即有人認為美學主要研究美,有人認為美學主要研究藝術以來,美學就分為“審美哲學”與“藝術哲學”兩支流,“審美哲學”側重于研究自然美、社會美、藝術美、崇高、優美、滑稽等與美相關的問題,在學科建設上也出現了自然美學、社會美學、審美教育學等,特別是晚近以來有長足發展,出現了技術美學、企業美學、勞動美學、審美文化學等;而“藝術哲學”則側重于研究文學藝術的美學問題,它與“審美哲學”有交叉、有滲透,但又有明顯的學科界限。文藝美學是用哲學—美學的觀念和方法來研究文學藝術,從本質上講,它是一種“藝術哲學”。因此文藝美學與一般美學之間是屬種關系,一般美學是普遍、整體,研究所有美的現象,也包括文學藝術在內,文藝美學則是特殊、局部,專門研究文學藝術,而一般美學所制訂的學科規范則始終融貫于文藝美學之中。
就文藝美學與一般文藝學的關系而言,文藝美學也要低一個層次。文藝美學處于一般美學與一般文藝學交叉、重疊的結合部,一般文藝學與文藝美學也是屬種關系,一般文藝學的學科規范同樣也適用于文藝美學。在一般文藝學中,文藝美學之外的部分就是文藝理論,也就是說,文藝美學與文藝理論是相鄰關系,它們在學科性質上的區別主要在于研究方法和邏輯進程的不同。文藝美學作為“藝術哲學”,它是從一定的哲學—美學觀點出發來闡釋具體文學藝術現象,在邏輯上取自上而下的進程,主要運用演繹法,從而表現出較強的哲學氣質;而文藝理論則主要從文藝批評實踐出發來概括文學藝術的普遍規律,在邏輯上取自下而上的進程,主要運用歸納法,以豐富多彩、活潑潑的實踐經驗為有力支撐。具體地說,文藝美學與文藝理論都要研究文學藝術的各個方面、各種問題,如文藝行為、文藝價值、文藝的社會根源、文藝心理、藝術語言、文藝形式、文藝形態、文藝史等,但文藝美學的研究更多哲學、美學意味,而文藝理論則更多批評經驗。盡管目前文藝美學與文藝理論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和邏輯進程多有混同,但這只是這兩者的相互借鑒吸收,不能以此模糊它們的基本學科特點。比較典型的是黑格爾的《美學》,作為一部“藝術哲學”,該書在討論所有與藝術相關的問題時始終貫穿著一條主線,即關于“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的本質界定以及“經驗觀點和理念觀點相統一”的方法,所以歷來人們不把該書看成文藝理論著作,而看成美學著作。在中國美學史上也不乏其例,如葉燮的《原詩》,始終貫穿著所謂“理、事、情—才、膽、識、力”說以及初步的思辨方法;又如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始終貫穿著“生命意志”說以及抽象與分類、綜括與分析的研究方法。因此盡管有人將這兩部著作歸諸文論,但準確地說,它們更是一種文藝美學。
就文藝美學與文藝部門美學的關系而言,文藝美學作為“藝術哲學”,要比文藝部門美學高出一個層次,與之構成屬種關系,文藝美學是特殊、局部,研究所有文學藝術現象,文藝部門美學則是個別、單一,專門研究文學藝術的具體種類如繪畫、雕塑、音樂、舞蹈、建筑、工藝、小說、詩歌、戲劇、電影、電視等。因此文藝美學為本學科建立的學科規范必須始終貫徹在文藝部門美學之中,就像人的精氣神流注在他的四肢百骸之中一樣。
三
這樣,文藝美學的學科范圍也就得到了昭示:從橫向看,它展開為對文藝行為、文藝價值、文藝的社會根源、文藝心理、藝術語言、文藝形式、文藝形態、文藝史等的美學研究;從縱向看,它又展開為繪畫美學、雕塑美學、音樂美學、舞蹈美學、建筑美學、工藝美學、小說美學、詩歌美學、戲劇美學、電影美學、電視美學等文藝部門美學。而這縱橫兩個方向上的學科內容又是照應互補的——在對于文學藝術各個方面、各種問題的美學研究中總結出來的規律可以運用于一定的文藝部門,而在各個文藝部門中總結出來的規律又有助于對文學藝術各個方面、各種問題所進行的美學研究。這就構成了文藝美學龐大的學科譜系。
既然如此,那么怎樣建立文藝美學的理論體系呢?或者說,一本文藝美學的理論著作有哪些內容呢?我認為,它首先必須建立自身的學科規范,即確定邏輯起點、貫穿線索和總體框架,營構概念、范疇體系,明確方法論原則。進而在貫徹上述學科規范的前提下展開自身的學科內容,這里主要有兩種途徑,一是采取謝林《藝術哲學》、黑格爾《美學》的寫法,在宏觀上對下屬的縱橫兩個維度作全局性的展示。這里也可以借鑒前蘇聯學者鮑列夫《美學》的方法,即不是對每一個方面、問題、種類作事無巨細的論說,而是鉤玄提要、索隱發微,既在每一個細節上作充分的盤桓,又對其中的要義作要言不煩的概述;二是在其下屬的縱橫兩個維度上選取某一個方面、問題、種類作微觀的個案分析,以較高的理論氣質和學術品位建立獨立自足、系統完備的文藝行為學、文藝價值學、文藝社會學、文藝心理學、藝術語言學、文藝形式學、文藝形態學、文藝史學等以及各種部門美學。這樣,“文藝美學”作為與一般美學、一般文藝學、文藝理論并存相容的“藝術哲學”,便既能擁有自己的相對獨立的學科地位,又能充分拓寬自己的學術空間,顯示健旺的理論生長性,從而展現出廣闊而又燦爛的發展前景。
四
這里有必要比較一下中西方理論框架的差別(見附圖)。
西方的理論框架比較簡明,西方的“藝術哲學”即對于美學的兩種不同理解之一,目前這是主流意見,就是說,在西方現當代美學中,“藝術哲學”就是美學。(注:朱狄:《當代西方藝術哲學·序》,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與之相鄰的是“文藝批評”,包括文學批評和藝術批評。在西方人那里,沒有“文藝學”和“文藝理論”的說法,對應的概念是“文藝批評”(如韋勒克的《近代文學批評史》、《批評的諸種概念》等),這幾年才出現了《文學理論》(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的未來》(拉爾夫·科恩)這樣的著作,但仍然主要是從文學批評的角度來談的。我覺得西方人在這里的概念使用還是比較確切的,即主要從批評實踐、批評經驗的角度來談我們所說的“文藝理論”,是抓住了問題的實質的。
我們對于“美學”、“文藝學”以及“文藝美學”、“藝術哲學”的界定就比較麻煩、比較困難,主要在于,我們的概念使用既取法于西方(如“美學”、“藝術哲學”),又取法于蘇聯(如“文藝學”、“文藝理論”),而現在又創造了“文藝美學”這個西方人和蘇聯人都不使用的說法,那么勢必有一個在已沿用了多年的西方式的概念模式與蘇聯式的概念模式之間為之找到一個適當的定位的問題,否則“文藝美學”這一學科就很難成立,因為如果“文藝美學”只是已有的學科名稱的另一說法的話,那就沒有存在的必要。現在的情況是,上述已有的無論來自西方、還是來自蘇聯的概念模式已相沿成習,要完全廢止是不現實的,目前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已有的概念模式中找到“文藝美學”應有的地位,并在此基礎上開辟出這一學科的發展空間,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對于“文藝美學”的學科定位的討論才是可行的、有效的。
附圖
學術月刊滬18~20,63B7美學姚文放20002000姚文放,揚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作者:學術月刊滬18~20,63B7美學姚文放20002000
網載 2013-09-10 21:2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