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英雄誕生故事與民間敘事傳統  ——以岳飛出身、出生故事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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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7. 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8204(2006)05-0154-05
  中國古代英雄傳奇故事,雖乏規模宏大的長篇英雄史詩敘述,但散見于諸多史籍和通俗敘事文本中的英雄故事,仍以或隱或顯的史詩化特征,體現了民間敘事對英雄傳奇故事的滲透和影響。作為敘事文學的一個重要類型,英雄傳奇與民間敘述關系最為密切;作為英雄傳奇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英雄誕生故事是其民間敘述風格的重要表現之一,現今仍存于史籍及通俗文本中的眾多文獻即為明證。本文即以英雄傳奇故事的重要一支岳飛誕生故事為例,兼及其他帝王、英雄故事,從出身來歷、出生方式兩方面,探討中國古代英雄傳奇故事敘述中的民間傳統。
  有關岳飛誕生最早的史傳記載當為岳珂《鄂國金陀粹編》:“及生先臣之夕,有大禽若鵠,自東南來,飛鳴于寢室之上。先臣和異之,因名焉。”[1] (卷四)《宋史·岳飛傳》承襲此說,大鳥適飛其上的簡略傳言將岳飛名字與出生時異兆相聯系,且暗示其未來之非凡、顯貴、傳奇、神異。岳珂自神其祖之傳奇化撰詞,為岳飛神異身世衍化之肇端。
  一、轉世神話:民間敘事中的岳飛出身故事
  1. “猿精”、“豬精”轉世:死于非命
  與岳珂同時或稍后,尚流傳有關岳飛出身故事的不同版本。借助南宋野史筆記,可略窺當時傳說面貌。《獨醒雜志》載:
  岳公微時,嘗于長安道上遇一相者曰舒翁,熟視之曰:“子異日當貴顯,總重兵,然死非其命。”公曰:“何謂也?”翁曰:“第識之,子猿精也,猿碩大必被害,子貴顯則睥睨者眾矣。”[2] (卷十五)《夷堅志》載:
  岳之門僧惠清言:“岳微時居相臺,為市游徼,有舒翁者善相人,見岳必烹茶設饌,嘗密謂之曰:‘君乃豬精也,精靈在人間,必有異事,它日當為朝廷握十萬之師,建功立業,位至三公。然豬之為物,未有善終,必為人屠宰,君如得志,宜早退步也。’岳笑,不以為然,至是方驗。”[3] 與岳珂之大鳥暗喻相異,此處岳飛被附會為猿精、豬精轉世。異聞之誕生與秦檜禁錮史實及民間口傳暗流涌動相關,相異版本著錄體現時人對于岳飛故事之民間理解。
  上述傳說所提及之猿、豬,在早期民俗信仰中皆為圖騰崇拜對象,因此在后世與民俗關系密切的小說文本中,猿精、豬精頻頻出現。涉及猿精作品有《搜神記》、《述異記》、《酉陽雜俎》、《陳巡檢梅嶺失渾家》等[4]。涉及豬精作品有牛僧儒《玄怪錄·郭元振(烏將軍)》等。馮夢龍《平妖傳》第一回講述鶯脰湖猴精事,詩曰:“人生切莫畜獼猴,野性奔馳不可收;莫說燈花成怪異,尋常可耐是淫偷。”[5] 更直接道出好淫之主題。猿、豬作為民間文化傳統中的特定意象,在岳飛轉世之說中被賦予不同的意義指向。史載岳飛不近女色,《鄂國金陀續編》、傳奇《精忠旗》、小說《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皆有岳飛婉拒國色之事。摒棄好淫之義,可見此處猿精、豬精暗喻指向另一方面:死于非命。筆記所載猿精、豬精搶婚故事之結局,皆以被搶婦人設計逃脫或借助他人殺傷猿(豬)精結束。上述岳飛出身傳說突出“猿碩大必被害”,以及“豬之為物,未有善終”,極具強烈象征意味,體現民眾“槍打出頭鳥”之樸素意識。與后世文人深刻清醒的政治反思與意義探討相較,民眾對于岳飛命運的解釋完全淪為民間化、宗教化的輪回轉世之說。這是岳飛出身故事的早期形態,并呈現較為明顯的民間風格。
  2. 岳飛——張飛轉世:忠義內涵
  另有岳飛由張飛轉世之說。馮夢龍《喻世明言·游酆都胡毋迪吟詩》載:“岳飛系三國張飛轉生,忠心正氣,千古不磨。一次托生為張巡,改名不改姓;二次托生為岳飛,改姓不改名。”[6] 清古吳墨浪子《西湖佳話》卷七《岳墳忠跡》載:“父母生他的時節,夢見一個金甲紅袍,身長丈余的將軍,走進門,大聲道:‘吾乃漢朝張冀德也,今暫到汝家。’說畢,即時分娩,父親因此就取名為飛。”[7] 岳飛、張飛同為歷史名將,勇武過人、赤膽忠心,內在秉性之相似、姓不同而名同之事實皆為此轉世之說提供依據。此說流傳極廣,在民間影響較大、備錄民間神道傳說的《歷代神仙通鑒》載:
  宋徽宗時,關羽現于宮中,帝問張飛何在?羽曰:‘飛與臣累劫為兄弟,世世為男子身,在唐為張巡,今已為陛下生于相州岳家。他日輔佐中興,飛將有功。’相州湯陰岳和,存心寬厚,妻姚氏尤賢。有娠晝寢,一鐵甲丈夫入曰:‘漢冀德,當住此。’醒產一子,有大鳥若鵠,飛鳴屋上,因名飛[8]。《列仙全傳》亦有類似記載[9] (卷二)。精靈不死、輪回循環之說,體現民間之良善愿望。基于此褒揚態度,民間所傳不僅岳飛出身有源,其后世也被賦予種種靈異之說。《萬歷野獲編》載:
  徐鵬舉者,中山武寧王七世孫也,父奎璧,夢宋岳鄂王語之曰:‘吾一生艱苦,為權奸所陷,今世且投汝家,享幾十年安閑富貴。’比生,遂以岳之字名之。及長則父已歿,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至今上初元始薨,凡享國五十七年。為掌府及南京守備者數任,備極榮寵,較之武穆遭際,不啻什佰過之[10] (卷五)。《湧幢小品》言略而事同[11]。較之明清眾多戲曲小說中岳飛升天、封神成圣,此輪回轉世之釋,安排岳飛后世安享榮華富貴,固不免俗,然泄憤補恨良善之愿可嘉。民間之解釋,前世為張飛,著眼于忠義內涵;后世享富貴,著眼于因果報應。一為根由,一為結果,前后照應,有始有終,亦為民間想象自成體系之有趣味處。
  無論前世來源,還是后身轉世,皆證中國民間善惡有報、果報輪回說之根深蒂固。與《說岳全傳》中岳飛大鵬鳥轉世說之優美與象征意義相比,此處轉世之說缺乏深刻內涵與寯永意味,略遜一籌。
  3. 大鵬金翅鳥:英雄象征
  《說岳全傳》沿繼家傳系統中“大鳥”之說,借鑒宋人筆記中異物轉世之想象,援以佛家典故,設岳飛出身為大鵬金翅鳥轉世,鋪衍成一段洋洋灑灑、意蘊悠長的精彩傳說。
  《說岳全傳》篇首此段故事約千余字,雖文字不多,但以神話框架奠定作品人物關系、全書結構,地位極重要。其轉世淵源關系簡述如下:如來說法,女土蝠撒臭屁,護法大鵬金翅明王啄死女土蝠,女土蝠轉世為秦檜之妻,大鵬鳥轉世為岳飛;徽宗皇帝郊天表章誤寫“玉皇大帝”為“王皇犬帝”,玉帝發怒,命赤須龍下界,轉世為女真國兀術;大鵬鳥啄瞎“鐵背虬王”左眼,啄死團魚精,“鐵背虬王”轉世為秦檜,團魚精轉世為萬俟禼。
  所謂家國宿怨,盡隱其中。此段因果輪回開篇曾被認為關涉迷信而被詬病,清末周穎芳所著彈詞《精忠傳彈詞》,情節設置、遣詞用語皆沿襲《說岳全傳》,惟對此大鵬鳥轉世,女土蝠、鐵背虬龍轉世報冤之說獨不采納。周氏削刪此節理由可見于徐德升所作序言:“(周)偶檢閱《精忠傳》說部,因內有俗傳大鵬、女土蝠冤冤相報等事,不然其說,嘆曰:‘從古邪正不并立,小人道長,君子道消;若再飾以果報,則將何以辨是非而勵名節?’”[12] 徐氏以激勵名節為由,言及果報之說的消極意義。誠然,以嚴肅勵志眼光視之,因果報應或許有泯滅是非、宣揚命定一面,然此段文字表述雖有欠優美,卻蘊含著豐富、深遠的寓意,充滿了奇幻的神話意味。
  大鵬之說古已有之。《莊子·逍遙游》云:“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冀若垂天之云。……鵬之徙于南溟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13] 其后《列子》、《晏子春秋》中皆有對此氣勢非凡、體態恢宏巨大神鳥的贊嘆與記敘。
  金翅鳥之說源自佛經。翻檢佛經,則知金翅鳥為佛教說法中常用意象。筆者隨意檢錄,則達百條之多。金翅鳥于佛典中被譽為鳥族第一,威力巨大,其狀如《法苑珠林》引《長阿含》及《增一經》所云:“有如意寶珠以為瓔珞,變化萬端,無事不辦。身高四十里,衣廣八十里,長四十里,重二兩半。”[14] (卷十)
  佛教經典與《莊子·逍遙游》中所述大鳥雖名稱不同,而外貌、體態、氣勢、威力描述卻類似,皆具有超乎尋常的威力。大鵬鳥、金翅鳥兩種源自不同神話系統有著神奇來歷的動物在《說岳全傳》中合二為一,稱為“大鵬金翅鳥”,且被賦予崇高地位——佛教之“護法明王”。如此稱呼與非凡來歷,突出其神圣高潔氣質,英雄威猛氣概乃上天賦予、與生俱來。此鮮明象征意義同樣適用于岳飛,且賦予其傳奇勇力、命運以天命意味。神話動物的象征意義與英雄氣質的不謀而合,正是作者苦心謀篇的結果。
  4. 金翅食龍:舍生取義
  “金翅取龍”之典于佛經中觸目可見。《阿含經》《增一阿含經》《雜阿含經》《大樓炭經》《起世經》《起世因本經》等多部佛經詳盡敘述卵生、胎生、濕生、化生諸種金翅鳥取食卵生、胎生、濕生、化生諸龍情狀。概而言之則如《法苑珠林》引《觀佛三昧經》:“金翅鳥王名曰正音,於眾羽族,快樂自在,於閻浮提,日食一龍王及五百小龍。”[14] (卷十)佛教傳說中金翅鳥以食龍為生,是龍的天敵。自然世界中,鷹鷲(大鵬的原型)在高空飛翔,象征光明與生命;蛇(龍的原形)在地底生活,象征黑暗與死亡。《說岳全傳》篇首神話取其寓意,岳飛、兀術分別為大鵬鳥、赤須龍轉世,在秉性上,已先天被賦予了善、惡意義。善定勝惡,大鵬鳥為赤須龍克星,因此書中岳飛之勝,兀術之敗,以及二者之對立立場早已暗蘊佛典之喻。
  《法苑珠林》中記載,金翅鳥因食毒龍、發火自焚,其心化為明珠、為如意珠。如鳳凰涅槃之莊嚴重生,金翅鳥自焚神話之壯烈氣息令人嘆息。恰如岳飛一生追求理想如飛蛾撲火、奮不顧身之自我犧牲、舍生取義,以及死而復生、精魂不滅,金翅鳥自焚神話以豐富而鮮明的寓意,暗喻岳飛內在秉性。民眾愛戴的英雄有著神異的出身,既光明遠大,又高潔雄壯;既神武有力,又舍生取義,佛經想象以絢麗、華美之形象,以多重、豐富之喻義,令人回味、余韻悠長。
  《說岳全傳》開篇轉世故事,以神話形式預敘全文,奠定敘述框架。另將上古傳說、佛教典故自然組合融會為一,寓佛法于優美故事,在金戈鐵馬的殺伐征戰事中闡述佛家舍生取義、普度眾生的慈悲境界,如此深意,可稱妙筆。大鵬金翅鳥轉世之說,以家傳系統中“有大鳥飛鳴其上,因以為名”之說為故事內核,采納大鵬鳥寓言及佛教經典,既不失史實依據,又奇幻空靈,以充滿寓意的寫作筆法演繹了英雄史詩敘述中的“奇生”母題。這正從一個側面體現了《說岳全傳》的民間化來歷。
  5. “白虎將”等:雜言紛說
  戲曲系統岳飛故事或僅截取岳飛故事片斷,如《地藏王證東窗事犯》截取秦檜冥報,《宋大將岳飛精忠》截取岳飛大破拐子馬,皆未涉及出生故事;或全面敘述岳飛一生行事,如《東窗記》、《精忠記》、《精忠旗》等,但劇中,岳飛初始登場即現成熟面貌:“吾乃博通六藝,兼覽百家。……竭力事親,乃為子職之本分;盡忠報國,實為臣道之當然。”[15] 出身、出生之事只字未提。
  在數十種岳飛戲曲中,涉及到岳飛神異來歷者僅有一處。戲曲《如是觀》二十六出仙人鮑方證說因果云:“玉帝大怒,差下赤須龍攪亂他的江山,將他囚禁。今當數滿,令其返國,又差白虎將岳飛等提兵掃盡金人,伏尸千里。”[16] 此處說法全同《說岳全傳》,惟岳飛為“白虎將”轉世之說,頗為新異。白虎之喻暗示岳飛的高貴威猛,富有象征意義。此為戲曲文本中有關岳飛來歷所僅見者。
  戲曲中罕見有關岳飛出身來歷的神異筆法,兩相對照可以看出,相比起戲曲,小說不僅僅在語體上,而且在文本風貌上,是更民間化的文體。
  現存最早的岳飛長篇小說《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有關敘述完全照抄《宋史·岳飛傳》,字句基本相同且毫無鋪敘增改。這正體現熊大木《自序》中所言“以王本傳行狀之實跡,按通鑒舊目而取義”,以史為鑒的寫作態度。雖然自序同時亦言“小說與本傳互有同異者,兩存之以備參考”,虛實并備,以增小說文采趣味。然而對于本身即具神異因素的岳飛出身故事,熊氏未加發揮文飾,可見小說誕生之初,史實題材尚未擺脫史乘影響,雖納虛妄之說,崇實重史仍是作品基本格調。
  《說岳全傳》全稱為《精忠演義說本岳王全傳》,題名雖云“說本”,可是《說岳全傳》與口頭敘述的淵源關系仍需論證。上文通過對不同作品中岳飛出身故事比較,可以看出,與摹擬史傳之作的《大興中興通俗演義》相較,《說岳全傳》具有更為鮮明的民間風格,這是《說岳全傳》口傳來源的確鑿證據之一。
  上述諸種岳飛出身故事中,大鵬金翅鳥轉世之說影響最大,幾成定論。一來由于《說岳全傳》流播廣泛,影響深遠;二來由于大鵬形象所具光明、偉大、舍生取義之象征意義,既與人心所向之理想英雄貼近,亦與岳飛名“飛”字“鵬舉”史實吻合。岳飛轉世之說,經歷諸多變化,終在選擇淘汰中,大鵬形象與岳飛形象形成了完美匹配。
  由出身故事可見,神異來歷使得英雄稟賦、業績、福禍具有上天賦予的神秘意味。有關英雄或恰切、或奇幻的出身來歷,皆具一定的象征意義。其象征意義之凝練,或出于褒揚心態,或出于對命定因素的認可,皆是民眾觀念在故事中的積累和體現。
  帝王、英雄神奇來歷出身是英雄史詩的常見母題。如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格薩爾王為白梵天王三太子下凡;蒙古族史詩《格斯爾傳》格斯爾王為玉帝次子下凡等[17]。岳飛由異物、奇人轉世而來,正受到英雄史詩“奇生”母題影響。《北史·齊本紀上》中高歡化身赤蛇、《喻世明言·史弘肇龍虎君臣會》中史弘肇化身雪白異獸、《喻世明言·臨安里錢婆留發跡》中錢婆留化身蜥蜴、《征西說唐三傳》中薛仁貴化身白虎等,亦有著相似意義。另感夢而生亦可視為英雄神異出身之變相說法。感夢類型中,夢日入懷、龍蛇繞身而孕誕子是最常見的說法。前者典型者如北魏拓跋珪、遼太祖耶律阿保機、宋太宗趙光義、宋真宗趙恒之出生,后者典型者如漢高祖劉邦之出生,其他尚有履大人足跡而孕如后稷之誕生,夢金色神人而孕如鐵木真十二世祖孛端義兒之誕生,夢大羆而孕如前秦苻健之誕生,夢食玄鳥之蛋而孕如契之誕生,以上諸說怪怪奇奇、形態不一,但皆以隱喻的方式暗示其父族來源,可視為同一類型的神異出身演繹。
  二、棄子不死:民間“奇生”母題中的岳飛出生故事
  有關岳飛出生的具體描述,除岳珂《鄂國金陀粹編》“未滿月,黃河內決,大水暴至,飛母抱飛坐在甕中,隨水沖激,及至岸邊,子母無事,人皆異之。”[1] 以及《宋史·岳飛傳》等史籍祖述其說之外,其余作品罕見記錄。盡管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考證,岳飛出生之年“黃河內決”之說不足為信。但此說在《說岳全傳》中又被添枝加葉,豐富細節,演繹至洋洋灑灑幾千言。
  《說岳全傳》中岳飛出生情節概要如下:因與鐵背虬龍的前世怨緣,岳飛出生三日,即遭黃河大水之厄;陳摶老祖化為道人畫符于岳家花缸;母親姚氏抱子坐于花缸之內,順水漂流,呈現異相,至內黃縣受王員外收撫。岳飛出生即遭洪水之災,既依史實之記,又添神異傳說。盡管洪水神話是世界上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神話母題之一。但《說岳全傳》開篇所述洪水故事,僅借用洪水泛濫情節,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洪水神話。究其實質,則屬世界范圍中廣為流傳的“棄子”母題。
  “棄子”母題中,最為國人熟知例子即后稷出生被棄不死以及楚國令尹子文出生遭棄被虎乳養的故事。常為人引述的早期“棄子”母題故事,是公元前2000多年前蘇美爾阿卡德國王薩爾貢一世出生故事:“我母親很貧苦,她秘密地生了我,把我放在一個蘆葦籃子里,用瀝青涂閉籃口,把我拋在河里,河水沒有淹滅我,河水把我漂走,把我帶給了灌溉者阿基。……于是我成了國王。”[18] 薩而貢一世被棄故事是世界“棄子”母題“河海——漂流型”之典型[19]。類似英雄生下被棄、順水漂流故事,著名者有《西游記》“江流兒”故事,即玄奘出生后被棄置于木板漂流,《南游記》中英雄華光出生后被長者棄置河水數次等。這些故事有著共同的情節模式:出生被棄,于容器中順水漂流;大難不死,受到救助;成長為英雄人物。《說岳全傳》中,岳飛出生故事與上述情節模式相似。研究者曾論,用箱、籃、木板一類之物把嬰兒拋到水上,使他浮到安全的地方的故事,不但中國,在西方的神話中也常常出現。許多例子可以使人懷疑神話中超人的出生往往會牽連到“籃子浮江的故事”[19]。
  關于“棄子”母題的現實來源,研究者認為棄子習俗是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也即群婚雜交婚姻向固定婚姻制度過渡時期的產物。因無法確定初生嬰孩血統的純正性,棄子且多棄長子成為某一特定時期的風俗,如:“昔者越之東,有輆沐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謂之宜弟。”[20]“羌胡尚殺首子,以蕩腸正世。”[21] (卷十八)作為原始民俗的存留,現存于英雄傳奇敘述中的棄子母題是人類早期民俗的反映。
  “棄子”而又“不死”,則具有成人禮般的考驗意味。在英雄故事中,初生英雄在遭受磨難、考驗之時,往往又受天助,渡脫厄難,功成名就。《說岳全傳》岳飛出生遭遇厄難、順水漂流時“上面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像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且相助者王貴此前一天做了一個主遇貴人的奇夢。異兆出現強調了初生嬰孩的重要性,預示了他未來的遠大前程與非凡業績,以及冥冥之中自有神助。如《詩經·大雅·生民》所述后稷被棄:“誕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寘之平林,會伐平林。誕寘之寒冰,鳥覆翼之。”[22] 岳飛受鷹鳥庇佑情節,明顯擬此。陳摶老祖于清夢中醒來,化為凡人,降臨岳和之家,為岳飛取名,并預先提示災難來臨時的逃難之法,亦具同樣意義。天降厄運而又大難不死恰從正反兩個方面突出降生者的天賦神奇、與眾不同,此種不尋常的素質給英雄不尋常的一生提供了合理的理由,奠定了相符的基調。
  棄子不死,因其超越現實的靈異化內容,應屬英雄“奇生”母題之亞類型——出生異兆。與神奇出身具有同樣功效,出生異兆給帝王英雄的發跡變泰提供了“神權天授”的合理化解釋。在英雄自我粉飾與民眾造神運動相互推進的歷史進程中,英雄出生異兆同樣成為民眾津津樂道的模式化敘述。史籍中不可勝數的帝王出生記載,如司馬睿生時“有神光之異,一室盡明,所藉藁如始刈”[23] (卷六),宇文泰生時“黑氣如蓋,下覆其身”[24] (卷一),楊堅生時“紫氣充庭”[25] (卷一),李克用生時“虹光燭室,白氣充庭,井水暴溢”[26] (卷二十五),趙匡胤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27] (卷一),趙匡義生時“赤光上騰如火,閭巷聞有異香”[27] (卷四),朱元璋生時“紅光滿室,自是夜數有光起”[28] (卷一)等,以高度重復的頻率記錄了天賦使命的政治神話。而在小說這種通俗文學樣式中,英雄出生異兆有了更窮形盡相的描述。如源自民間后經馮夢龍修訂的話本《臨安里錢婆留發跡》載錢镠生時“其母懷孕之時,家中時常發火,及至救之,又復不見,舉家怪異。忽一日,黃昏時候,錢公自外而來,遙見一條大蜥蜴,在自家屋上蜿蜒而下,頭垂及地,約長丈余,兩目熠熠有光。錢公大驚,正欲聲張,忽然不見。只見前后火光亙天,錢公以為失火,急呼鄰里求救。眾人也有已睡未睡的,聽說錢家火起,都爬起來,收拾撓鉤水桶來救火時,那里有什么火!但聞房中呱呱之聲,錢媽媽已產下一個孩兒”[6]。相比起史籍,話本此處的細節化描述應是更真實更完整地保存了民間敘述原貌。史籍與小說,雖具不同文本風貌,但皆以模式相似的敘述類型體現了“奇生”母題對中國古代英雄出生故事的影響。
  “奇生”母題在英雄出身故事中體現為英雄由某異物(異人)轉世的模式,而模式化、程式化敘述出現密度高正是民間敘事的重要特征之一。帝王、英雄人物出身故事的民間化淵源由此可窺一斑。
  三、余論
  《鄂國金陀粹編》所言岳飛出生異常,以及筆記所載豬精、猿精轉世之說,皆反映在南宋當時,已有把岳飛出身、出生神異化的傾向。此后該故事經民間想象、文人增飾,漸成一支完整的轉世、遭難、救助神話。在這其中,民間故事母題影響不可謂不大,許多情節、甚至細節上的類似皆證此故事并非獨立創作。岳飛出身、出生故事,體現了民間文化、民間敘事方式的巨大積累作用。
  從上舉眾例可見,無論是出身來歷,還是在出生方式上,轉世、異兆的模式化表現都從敘述體制上證明了英雄誕生故事的民間化來源。“奇生”是流行于世界范圍內的英雄史詩常見母題,“奇生”母題亦是英雄史詩的標志之一。“研究民間英雄史詩的著名俄羅斯學者如日爾蒙斯基院士、梅列金斯基教授、格林采爾博士都專門談到民間史詩運用的一些母題,如英雄奇生(感生)、英雄誕生前的預兆(證明他未來必大貴)、兒時的莽撞或淘氣、刀槍不入、英雄的神馬、神奇的武器、結義兄弟、英雄求婚(包括男女英雄決斗后的訂婚)、父子決斗(一般互不認識)、被追擊的英雄、人物不知去向(或英雄本人或其妻、其妹被搶到不知何處去了)、英雄死亡的訛傳、英雄去尋找可與之較量的對手(敵人或惡人)、英雄下陰司、英雄與魔王(或妖怪)斗爭、勝利大團圓等等,自然還有一些其它母題。”[29] 從這個意義上說,篇幅長大的《說岳全傳》中岳飛出身、出生的神異化筆法在某種程度上使小說具備了英雄史詩的味道,其實不僅是開篇,整部小說都充滿了英雄史詩寫作手法,如后文岳飛得到由神蟒變化而成的神奇武器——瀝泉神槍、岳飛得到寶劍、岳飛得到寶馬、岳飛不停地與眾人結拜兄弟,等等,皆屬此列。存于他書數量眾多的零散化片斷化的英雄誕生故事雖不成體系、規模稍遜,但毫無疑問同樣是英雄史詩中民間母題影響下的產物。
  就文化傳統而論,面貌各異、具體而微的不同故事蘊含了復雜的民間文化因子。從母題角度而言,“異物轉世”明顯借鑒佛教輪回之義,“棄子不死”有原始婚姻和成年考驗禮民俗之影;類型敘述框架之外,從具體內容的角度而言,民俗觀念滲入到故事講述的方方面面。史籍所載宋代十六位帝王中十位帝王出生異兆與日或與赤光相關,應與當時流行的道教玄武信仰有關;大量夢日而孕、夢龍而孕、化身蜥蜴等故事則是太陽崇拜、龍圖騰崇拜的遺跡。
  母題作為模式化的敘述方式,源自于民間口頭敘述;圖騰崇拜、民俗禮儀、民眾觀念作為文化觀念,亦是民間傳統在故事中的體現。上文以英雄傳奇故事中最具典型性的岳飛出身、出生故事為例,并參以史籍、小說文本中規模化、模式化的同類敘事,進行細致剖析,得出結論:在中國古代英雄傳奇誕生故事中,無論表層敘述體制,還是深層文化背景,民間傳統都對英雄傳奇有著廣泛而深刻、清晰或隱蔽的影響。
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154~158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李琳20072007
英雄誕生故事/岳飛/民間敘事
中國古代英雄誕生故事中的模式化、傳奇化敘述,呈現出鮮明的民間風格。岳飛出身、出生故事實證了在中國古代英雄傳奇誕生故事中,存在著史詩化的“奇生”母題。受“奇生”母題影響,在表層敘述體制上,呈現模式化的民間敘事特征;從深層文化背景上,體現出民俗信仰、民眾觀念等復雜文化因素的影響。英雄誕生故事,從敘事方式、文化背景兩個方面,體現了民間傳統對敘事文本的影響。
作者: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154~158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李琳20072007
英雄誕生故事/岳飛/民間敘事

網載 2013-09-10 21: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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