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之交的科學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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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金吾倫)
  上一個世紀之交,自然科學,尤其是物理學,做出了一系列驚人的發現:1895年倫琴發現X射線;1896年貝克勒爾發現天然放射性; 1897年J·J·湯姆遜發現電子;1900年普朗克提出光量子假設;1905年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這些劃時代的發現,以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為代表的物理學的偉大革命,導致了科學哲學的興起、繁榮和發展。賴欣巴哈在其名著《科學哲學的興起》一書中說:“這種新哲學,在它存在的較短時期中已經過了一個迅速的、緊跟著同時期的科學進步的發展。特別是由于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和普朗克的量子論中產生的結論完全產生在二十世紀里,因此二十世紀所提供的哲學面貌就完全與十九世紀的不同。”不同點就是,“哲學已從思辨進展而為科學了”〔1〕。 從此,以邏輯經驗論為代表的科學哲學在西方哲學舞臺上整整占據了半個世紀之久的主導角色。
  現在,時代的巨輪又轉到了一個新的世紀之交。科學技術已經產生了史無前例的巨大飛躍。原子能、計算機、宇宙飛船、DNA 的雙螺旋模型、控制論、系統論、信息論、耗散結構理論、混沌學,……等等一系列的新科學和新技術如雨后春筍般的涌現,由此徹底動搖了傳統機械論所賴以建立的根基,也不斷削弱邏輯經驗論在哲學領域內的主導地位。
  科學的巨浪蕩滌并沖刷著一切哲學的理論和觀點。后者終將在科學理性的法庭上接受審理、裁決,最終決定其取舍。
  科學哲學將順應科學的新發展。科學的成果體現出時代精神,而哲學乃是時代精神的精華。當代科學的新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科學發展的整體性大大加強。“在科學系統整體發展過程中,各門類科學、各層次分支學科將不斷地交叉,同時又加速地綜合,使科學朝著一個領域內不斷深入和多個領域綜合交叉的整體化方向發展;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將進一步結合并得到量化,科學理論將高度數學化;科學與技術將形成共生關系,協同發展;科學與社會之間將發生強相互作用,即社會發展將越來越以科學為基礎,而社會的需求將決定科學發展的規模和速度;科學共同體將進一步國際化,以至形成一個國際科學群體;科學研究將由國家規模向全球規模發展。”〔1〕
  第二,生命科學將可能成為新一波科學革命的中心。生命科學因其研究客體的極端精巧和復雜性,以及社會多種需求(人類生存環境、食物、健康、福利等)所產生的緊迫性,又有了物理學、化學和計算機提供了強大的研究手段,使它完全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出現革命性的變化,以至成為新的科學革命的中心,它的新概念、理論和方法將對其他學科產生巨大的影響。眾所周知,生命是有機體的最高存在方式,它最具有整體性。研究生命就需要用整體的方法,那種機械論的無限分割方法在這里已無能為力。
  第三,科學已從研究存在(Being)轉向研究演化(Evolution)和生成(Becoming, Generation),時間和歷史進入基礎學科研究的視野。復雜性探索和自組織系統的研究成為科學的主要課題。普里高津強調了在復雜性研究中兩門學科的重要意義,“首行是非平衡態物理學,在這里最出乎意料的結果是物質在遠離平衡條件下新的基本性質的發現(耗散結構——金吾倫注)。第二方面是動力體系的現代理論,在這個方面最核心的發現是不穩定性的普遍性(混沌——金吾倫注),簡言之,這意味著初始條件的微小變化將引起驚人的放大作用(隨機漲落的意義——金吾倫注)”〔2〕。
  由“存在到生成”研究主題的轉變表明了作為西方科學思想基礎的“構成論”已經過時,而中國古代道家思想的核心觀念——生成論將得到復興,并將在未來新科學的成長和發展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第四,人類道德規范將成為科學的最崇高目標。以往,人們常常認為,科學是對事實的認識,因而是價值中立的。新科學的成長表明,科學是價值負荷的。這是說,科學受文化背景污染、滲透,不同的文化背景會產生對科學的不同理解。“在新世紀里,必然按照合乎人類道德規范為其最高目標,高度地綜合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等各門類科學而生成在科學系統自身發展的邏輯和社會需要的交匯點上”〔3〕。 在這方面,環境科學、生態科學等的價值要求尤為明顯。
  科學的新進步已向傳統的科學哲學提出了嚴重的挑戰。首先是科學的本質。傳統的科學哲學強調科學的客觀性。“對自然的科學解釋中摒棄了目的、自由、個人原因以及一切非唯物論的相互作用”,同時還“消除了暫時性”,即科學所揭示的自然是永恒的,“流逝的時間屬于我們的心,而不屬于自然”〔4〕。羅素說:“人是原因的產物, 這些原因不能夠預知其所產生的結果;人的起源、希冀、愛和信仰,都不過是分子偶然排列的結果;……所有年齡的勞動者、所有的奉獻、所有的靈感以及所有人類天才如日中天般的輝煌,都注定將隨著太陽系的消亡而灰飛煙滅……所有這一切,即便是有爭議的,仍幾乎是十分明確的,任何反對這一說法的哲學都不能指望站得住腳。”〔5〕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科學所揭示的事物是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它是純客觀的。而科學的這種純客觀性由科學家和科學哲學家們所主張的可重復檢驗性等等一系列的標準加以保證。凡是不符合這些標準的陳述就被認為是不科學的、非科學的或偽科學的。因而科學和非科學的劃界問題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成為科學哲學討論的一個重要議題。
  新近的研究表明,科學的這種純客觀性是成問題的。這是因為,第一,科學不是一種超價值的事業,科學是價值負荷的。如我們前已指出的,科學是受文化背景影響的。第二,科學是人進行的,它不可能不受到人的主觀觀念的影響;“科學不僅消極‘寫境’——描述和說明自然,同時也積極‘造境’,創造一個可能的世界”〔1〕。第三, 關于“可重復檢驗”等等一系列標準都隨著新科學的成長和發展而有所改變,也許需要制訂一套新的標準來確定科學與偽科學、非科學的界限。
  新科學向傳統科學哲學挑戰的第二個方面是關于真理問題。科學的目標是尋求真理,但真理并不是明白無誤的。中國物理學家吳大猷談過這樣一個例子:例如,蘋果落地,按物理學,是由于地心引力;如說這是“真理”,意指其他許多的說法(如是由神使它落地)不是真理。但牛頓萬有引力理論,也不能說是最后的“真理”,因為愛因斯坦于1915年創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新理論,不僅包含了牛頓的理論為一極限情況,而且更準確地解釋了另一些現象,因此后者顯然是更進一步的真理。“所以,在物理學和科學中,‘絕對真理’之說并不總是有意義的”〔2〕。 英國著名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也強調說:“我們需要的并不僅僅是純粹的真理:我們所尋求的是人們關心的真理——難以達到的真理。”〔3〕
  對于傳統的科學尋求真理的觀點,更為嚴重的挑戰是,認為“科學不是真理的不偏不倚的裁判,它不能無視相互爭斗的社會力量,科學被認為是一個相當偏私的參與者,利用自己的地位使某些社會、政治和經濟力量合法,而使另一些力量非法”。也有人認為,“我們的解釋和我們的感知取決于語言,取決于整體文化,取決于那個時代的主流世界觀,取決于個人的(包括無意識的)利益,取決于種族、性別和社會階層的利益”。由此他們認為,“真理的真正意義以及決定真理的標準,有時被認為是完全視具體情況而定”〔4〕。
  在科學哲學討論中,自80年代以來,科學實在論和反實在論的爭論一浪高過一浪,至今還看不出有窮期。這里具有實質性的問題是對客觀世界的看法,這特別突出地表現在“非實體主義轉向”的潮流中。中國國內哲學界提出的“場有論”、“關系實在論”等正是對真理問題探索的新嘗試。但是,這個問題還遠沒有得到較為滿意的理論,需要在新世紀里作更深入的探索。
  科學的發展為科學哲學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大量有待討論的問題,其中包括:整體論和還原論,生成論和構成論,以及科學知識增長模式等等一系列有待探索和深化認識的問題。
  我們知道,科學技術已成了推動世界經濟,并從而成為推動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決定性力量。各國綜合國力的競爭歸根結底是科學技術的競爭。大力發展科學技術已成為中國這樣大國建設現代化,達到國富民強的當務之急。而要使科學技術盡快取得突破性進展,觀念創新尤其重要和迫切。單從這一點出發,發展作為對科學技術進行哲學反思的科學哲學,其重要性和意義就自不待言了。
  我們相信,在認識了科學哲學的重要性之后,在未來世紀里,科學哲學必將會有極大的繁榮。
  〔1〕 紀樹立:《了卻一樁心事》,載《讀書》1997年第1期。
  〔2〕 金吾倫、董光璧:《吳大猷生平及其對科學與哲學的貢獻》,載《吳大猷科學哲學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383 頁。
  〔3〕 [英] 卡爾·波普爾:《猜想與反駁》,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328頁。
  〔4〕 《后現代科學》,第11頁。
  注釋:
  〔1〕 [德]賴欣巴哈:《科學哲學的興起》,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98、3頁。
  〔2〕 周光召:《21世紀初科學發展趨勢·序言》, 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
  〔3〕 尼科里斯、普里高津:《探索復雜性》, 四川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vi頁。
  〔4〕 《21世紀初科學發展趨勢·序言》。
  〔5〕 [美] 大衛·格里芬編:《后現代科學》,中央編譯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頁。
  〔6〕 轉引自《后現代科學》,第8—9頁。*
  
  
  
天津社會科學12-14B2科學技術哲學金吾倫19971997 作者:天津社會科學12-14B2科學技術哲學金吾倫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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