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帕·契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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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羅斯文壇上,在思潮迭起流派林立的白銀時代,契訶夫的藝術姿態可以說是獨具一格。他既沒有列夫·托爾斯泰那樣的對道德說教的迷戀,也沒有高爾基那樣的對革命風暴的神往,更與象征派那樣的洗心革面的哲學綱領相距甚遠,而是一位全身心地沉潛于文學園地耕耘的“純粹的”作家。
  契訶夫所創造的文學世界,以其自身的魅力贏得了廣大的讀者,征服了藝術趣味不同的批評家,博得了托爾斯泰、高爾基以及象征派的眾口交譽。這一景觀的成因,一直備受人們的探尋。近些年來,契訶夫創作中的非現實主義品質——諸如象征、荒誕、意識流甚至印象主義、自然主義詩學的某些特質——受到了空前熱烈的關注。最新面世的一本俄羅斯文學史將契訶夫的現實主義概括為“包羅萬象的、合成的現實主義”。在最近的“契訶夫學”著作中,有學者儼然聲稱:契訶夫乃是20世紀的作家,但沒有這個世紀時髦的風尚,乃是一個象征主義者,但沒有這個流派的宣言及其在塔上的徹夜祈禱,乃是一個先知,但沒有那種詞藻華麗的預言。
  凡此種種從不同的視界一再表明,“純粹的”契訶夫又是“十分豐富的”。契訶夫的文學建樹不僅僅標志著19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終結,而且更多地開啟了20世紀俄羅斯文學的探索。至少,契訶夫對世紀之交白銀時代的俄羅斯文學乃至文化的整個精神氛圍的“幅射”這一史實正在受到越來越多越來越深的開掘。也許,有人懷疑這種開掘,認定它只是當代學者對契訶夫的一種“重讀”或“誤讀”,甚至只是在“現實主義已然貶值”的新價值參照系內重新構建的一種新神話,那么,別雷(Андрей Белый,1880-1934)在本世紀初“即興”寫下的評點契訶夫的文字則遠非是一種“應時”之作。在1904-1907年間,別雷先后寫下評點契訶夫藝術的四篇文章。相對于另外三篇,現在譯出的這一篇更具理論品位,屬于“作家論作家”這類文字中的一篇佳作。
  文章譯自別雷《小品文集》,莫斯科,1911年版。
                       周啟超
  契訶夫——這是俄羅斯文學一個完整時代的結束。可我們卻不能確定地說,對于他人們尚未開始忘卻。
  契訶夫——這是一個我們盡人皆需、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的大天才。在我們時代文學流派的構架中他的理論地位尤為重要。互相對立的流派——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在他那里相遇、交匯。在契訶夫身上體現著對我們彌足珍貴的列·托爾斯泰文學傳統的繼承。而與此同時契訶夫的創作中又儲存了能夠引爆諸多俄羅斯文學過渡流派的真正象征主義的甘油炸藥;這些流派常常背離健康的、清白的現實主義,以偽象征主義形象的租借來的紅暈破壞他們的現實主義。與此同時在最近時期的那些象征主義者中,把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由外聯合的趨勢方興未艾。契訶夫之后這樣的聯合是妄然的。神秘現實主義者于小面包圈和8字形小甜面包中發現了某種特別之物;他們對小甜面包的描寫簡直讓人毛發悚立。與此同時象征主義者同樣讓人不敢恭維,他們會把自己隨便一個什么超時間的象征裝載上船。凡此種種與契訶夫毫無共同之處。凡此種種皆為妥協,凡此種種皆為對自己文學之路的背叛。凡此種種既未超越象征主義,亦未戰勝現實主義;他們與契訶夫相比都是近十年來文學發展史上的退步。趨向“知識社”(注:可能指1898-1913年間在彼得堡存在過的知識出版社。)的象征主義者們,摻和著象征主義的“知識社派”,不過是些與契訶夫的真正現實主義相距甚遠的半象征主義者、半現實主義者。而且契訶夫的象征的現實性讓他們感覺陌生。
  我們來闡明自己的思想。
  我們覺得,這段時期最大的作家處于流派之外,而與此同時高爾基的創作引出整整一批模仿者,這遠非偶然。恰恰在這一時期瓦列里·勃留索夫在我們眼前成長起來,已然組創了一個流派。勃留索夫給予我們真正象征主義的方法:他由象征-體驗轉向形象-模式。他在世界是兩種現實的世界,由此構成的能見度只是一個拱門,通過它的們穿越到未知。
  契訶夫卻正相反,他從現實的形象出發,使具有能見度的形象本身細致化并加以研究,仿佛用顯微鏡觀察它,向我們指出,這個形象從本質上說是可穿透的。但出路他卻不給,因此被未知包圍的我們注定在自己玻璃監獄的封閉界限內徘徊。
  勃留索夫似乎在用他的形象告訴我們:“我們不能用語言解釋奧秘。于是我拉下假定符號的幕簾遮住奧秘。但是你們看哪:假定符號與周圍的現實正相吻合。”契訶夫對我們說的正相反:“關于奧秘我一無所知,我看不見它。但是請在瞬息萬變的瑣碎事物中研究現實吧。我不知逃離我的監獄高墻的出路何在,但,或許,描繪在墻面上無盡的圖案不是二維,而是三維的:它們逃避到未知空間去,因為墻可以是玻璃的,而且我們在其表面看到的東西可以顯示在該表面界限之外。總之,我還是一無所知。”
  勃留索夫派確定了對瞬間的膜拜。契訶夫把時間組織分解成單獨的成分——瞬間。在此他是真正現實主義的完成者(瞬間形象和體驗的世界)。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作為開始與終結,相交于一點;這一點即瞬間;只是對待瞬間的看法針鋒相對。在象征主義中瞬間是使不具有相應的能見表達形式的體驗具象化的手段。在真正的現實主義中把時間分解成一系列單獨的瞬間是目的;達到該目的的手段是描述以能見形式、通過體驗提供給我們的材料。
  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是藝術中兩個方法論的手法。在瞬間哲學中二者相互吻合,如同兩個圓周,只不過吻合于一個點上。現實主義和象征主義的這個切合點是一切創造的基礎:在此,現實主義轉化為象征主義。反之亦然。
  真正現實主義的任務在于使自己導向創作基礎,導向在囿于自身的各領域的接觸點上與象征主義相吻合。如果象征主義可以在集體象征化(宗教)的方向上求得發展,那么,只有當它被引向與現實主義的接觸點時,它的基礎才會穩固。俄羅斯象征主義的任務不只在于把它當作集體象征主義來發展,還在于于自身中確定它,亦即導向與現實主義的接觸點,使得現實主義不知不覺地變成象征主義。
  象征主義的發展在進步與退步兩個方向上進行;這并不意味著需要草率地把現實主義與象征主義混為一體:這樣的混合對于兩個流派都是褻讀。
  契訶夫從未認為自己是象征主義者,但是他卻高尚而真誠地仿佛把自己的全部創作奉獻于一點,那就是使他的創作成為俄羅斯象征主義的基石。
  他的形象的全部表層是現實主義的。他初期作品的形象與我們典型的現實主義代表作毫無二致。但是他的目光越深入生活關系的結構,他對其形象結構研究得越詳細,這些形象就越加透明:就像一塊不透明的木頭,當切片機切下極薄的一層以后,在顯微鏡下它分離成一個個單獨的細胞,然后是一個細胞,它的物理性能,勾劃出一列公式,其意義卻滑離而去,讓人匪夷所思,——細胞本身變成一個奧秘;于是木已非木,而成為多樣性奧秘的集合。
  正是以契訶夫現實主義的如許深邃,該現實主義的內在基礎在未背叛過去傳統的同時轉化為象征主義。圍繞著自己象征主義的中心聚焦,契訶夫使用了多種樣式的純粹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這就是為什么在他那里我們找得到梅特林克主義(總是有些廉價的)和漢姆生情緒的反應。只是在他那里象征與現實形象的統一是遠景;在遠景與我們之間他不斷拋置總是收縮體驗范圍、鋪墊形象的一系列近景,直到切布蒂金在前景上高大起來。切布蒂金端坐著,當疲憊不堪的人們幻想幸福時,他大叫:“齊齊哈爾:這里天花猖獗!”(《三姐妹》)表面上流淌著亞歷山大三世時代俄羅斯的社會生活。但是,那些完全準確傳達現實的他的筆觸的線條卻組成這樣一個結構,它把伊萬·伊萬諾維奇抬高到已知時代之上。時代變成一般人類時代的象征。伊萬·伊萬諾維奇成為一般之人,他的屋子膨大成為世界。但是每一筆單獨的線條在保有契訶夫全部現實主義的同時只是諸多更詳細線條的合力:首先他把現實分解為單獨的原子,然后不露痕跡地對這些原子進行重新分類,并由它們砌筑與現實形象無異的形象,同時該形象告知我們契訶夫本人及其主人公皆未意識到的某種別的東西:它們是某種可穿透的東西,如影子,他們關于俗常事物的談話震撼著我們的聽覺,如“婆娘的閑談之于帕耳開女神(帕耳開,古羅馬神話中的命運女神。)”。于是我們貪婪地傾聽俗常的言語,并開始覺得這言語混沌地分化為二,契訶夫及其主人公有某種意思沒有說盡,他們知曉某種東西,但卻既無法言明,又不能把自己的知情訴諸意識。梅特林克對我們說的一切,我們皆不由自主地到契訶夫的創作中去猜測。在此,梅特林克只提供了一把鑰匙,使我們得以通過言語深入契訶夫隱私主義的邊遠地帶。因此對于契訶夫微笑的哀婉我們有了全新的感悟。契訶夫默默無言地把這微笑帶入墳墓,不再說什么;或許,也不能說出什么,因為他自己亦未可知他的現實主義將變成什么,他把俄羅斯文學的現實主義引向了哪一點。
  這就是契訶夫創作的實體——不由自主地與象征主義長成一體的透明化的現實主義。兩個封閉的領域在他那里交匯,如同交匯于同一個點。問題只在于接近這一個點的方法。契訶夫的方法是現實主義。讓我們保留對他現實主義者的稱謂吧,只是我們不會把這與粗俗的這樣的現實主義概念混為一談。
  契訶夫晚期作品的形式完全相反。它是假定的。依據成千上萬的細節,他不由自主地對它們作出選擇,使形象具有風格。根據已有的兩筆線條我們復原那些隱含的線條。而如若他用許多線條勾畫其主人公,則每一筆線條都是綜合而成:不知不覺間他把我們帶入假定的領域,而我們從不懷疑,自己用細節填充他的線條。伴隨著對線條的選擇,他的寫作形式日漸鞏固。每一個句子都有自己的生命,而所有的句子都從屬于音樂節奏。《三姐妹》與《櫻桃園》的對話——是的,此即音樂!我們卻常常聽而不聞,因為他的主人公一如既往地緘默,竊竊私語著自己那些俗常的言辭,比如“巴爾扎克出生在別爾季切夫”(《三姐妹》)。
  契訶夫是令人驚嘆的修辭大師。他是俄羅斯現實主義作家中的第一位風格器樂家。高爾基、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及其他那些含有象征主義酵母的現實主義作家與契訶夫的文體風格相距甚遠,其距離如同天壤。
  自外風格化、自內與象征主義交匯的契訶夫現實主義的那些形象正在完成俄羅斯文學中現實主義發展的一個時代。此即他不可能有獨立流派的原因。留待契訶夫的追隨者們做的事情僅僅是把他的歷程的細節研究透徹。如果說也值得認真向他學習,那只有象征主義者值得去做,只有他們能夠衡量他巨大的、目前尚重視不夠的全部才能。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對于目前現實主義的摹仿者自外部把自己與象征主義世界觀生硬聯合的企圖感到滑稽可笑的原因。唯一的接合點只在契訶夫之中。過去是,將來仍是。其它則如灰燼將四散而逝。
  窗總不過是窗,但是它可以成為任何現實形象都無法言盡的某種體驗的假定符號。而最新潮的半現代派們(“現實的象征主義者”)——這些象征主義和現實主義的摹仿者——仿佛對我們說:“窗非窗,但亦非非窗。”契訶夫的創作無情地揭發了他們,及其虛偽,及其模棱兩可。
  但是最為可恥的是,象征主義者宣稱象征主義已被研究透了,實際上迄今為止我們尚無一種經過嚴格論證的理論,幾乎沒有一部嚴格意義上的象征主義作品。前方有繁雜的工作,要求投入全部智力的、道德的和創造的力量。象征主義與現實主義信徒的拜盟只能說明他們對于頭頂的那面旗幟根本無知(我不愿想這是招搖撞騙)。
  契訶夫窮盡了現實主義。我們,象征主義者們,拜伏在他面前,我們不想返回已窮盡的路途,因為我們意識到契訶夫的創作是命中注定的。我們準備好向他學習,用他來檢驗自己,甚至用他的眼睛觀看世界——但要向前看,看未來之路引我們去的那些領域。
  契訶夫在發展的兩個大階段之間占據著中心地位。他結束十九世紀,在現實主義與我們之間設下至今無法逾越的界線。于是我們不能返回純粹的現實主義;兩個流派表面的綜合是對現實主義的線踏。我們不想要這樣的混合,因為我們尊敬純粹樣式的現實主義,極其珍惜對安·帕·契訶夫的寶貴記憶。
                     一九○七年
世界文學京256~263J4外國文學研究安·別雷19991999趙桂蓮[俄羅斯]安·別雷 作者:世界文學京256~263J4外國文學研究安·別雷19991999

網載 2013-09-10 21: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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