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自然:從老子到托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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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 B08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435(2000)04-0040-03
  先讀《老子》,嘆其玄思深奧;后讀劉易斯·托馬斯的《細胞生命的禮贊》,感其科學新奇。掩卷之余,卻發現二者所論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一個目光深遠的中國古代哲人,一個學識卓越的美國當代學者,一東一西,一前一后貫穿著人類從古到今對自身生存時空的驚異和迷茫、憂慮和希冀。
  一、老子崇拜宇宙自然
  眾所周知,“道”與“自然”是老子哲學的基本范疇,而“道法自然”則是老子對宇宙人生進行了執著地探索追問之后得出的結論。圍繞著這一對范疇,老子在其書中展開了多方面深刻的論述。
  萬物生于自然,歸于自然,自然之道是萬事萬物的根基,這是老子對自然的基本看法,它體現了老子作為一位哲學家對人類處境的終極關懷。德國著名詩哲諾瓦利斯曾言,“哲學就是懷著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著家園”,千百年來,眾多的中外哲學家們都在執著地用思維為人類尋找歸鄉。正是在這種“鄉愁”沖動的驅使下,老子好奇而憂郁地視察體驗著蒼茫無際的頭上星空,并努力進行著說明與解釋:“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注:《老子》,第25章。)在這里,老子認為道是那種處于不斷運動變化過程中的既寂靜而又遼遠的一種狀態,是生天生地的總根源,是獨立于人的意識以及整個人類的永恒存在。老子特別強調說,如果寧要再給它強求一個名字,就只能用“大”來形容,而且這是人的思維所無法想象的一種大,“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注:《老子》,第14章。)一個意味深長的“大”字,表露出作者對自然世界的無限崇敬和欲說還休的無奈。由于老子眼里的“天之道”無處不在萬古長存地支配著一切以至“天下弗敢臣”,但又是“玄之又玄”“恍兮惚兮”難以揣測的,曾引起不少人對其神秘主義傾向的指責,其實,這是大可不必的。因為老子所謂道的神秘廣大就是指自然的神秘廣大。莫說是對于古人,即便是在今天,我們如果不借助于現代化的天文儀器,抬頭觀望茫茫蒼蒼的陌生宇宙,也會感到它巨大無邊。當道道流星劃破夜空時,我們也會感到它好象是由一種不可名狀的混沌東西所組成。敏感穎悟的老子感受并思考著這難以言狀的一切,只好用一個有許多層涵義的道來稱呼它。
  對宇宙天象的體察令老子深深地感到了人類生活的微不足道。什么世事的變遷、社會的發展,什么“圣人”、“智慧”,在茫茫大道中顯得既可憐又渺小。自然之道可以成天地,也可以毀天地。因此老子主張“尊道”。
  “尊道”就是遵循客觀規律。既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注:《老子》,第25章。)人事就必須遵守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尊重遵守規律則天下太平,違反規律的恣意妄為則會導致兵荒馬亂,即所謂“天下有道,則走馬有糞;天下無道,則戎馬生于郊”。(注:《老子》,第46章。)真正的智慧就是認識規律,尊重規律,進而主動地采取對自己有利的措施,避災免禍。20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曾經說過:“任何一位認真從事科學研究的人都相信,在宇宙的種種規律中間明顯地存在著一種精神,這種精神遠遠地超越于人類的精神、能力,有限的人類在這一精神面前應當感到渺小”。兩千多年前的老子先知先覺地得到了與愛因斯坦大致相同的認識。人類的認識能力原本是至上性與非至上性的統一,我們可以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去越來越多地認識世界,但隨著我們知識圈的擴大,它所外切的未知領域也擴大了。比如現代科學告訴了我們一些有關生死的知識,像個體生命在母腹中的孕育,人類在地球上的進化,乃至于推遲死亡、延長人的生命的一些辦法等等,但是關于人類的生命,仍有許多還沉沒在無知無識的海洋里。面對這可知又難知的自然世界,應該記住老子的話:“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注:《老子》,第16章。)既承認自然的神秘,在心理上保持敬畏,同時又不懈追求,既自信又謙卑,才真正符合人的身份。
  二、托馬斯禮贊自然生命
  劉易斯·托馬斯博士1913年生于美國紐約,1994年謝世。二戰后他輾轉領導了好多個教學、科研和醫療機構,其中包括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和紐約大學貝爾維尤醫療中心。在耶魯大學任醫學學院院長數年之后,又接任紐約市癌癥紀念中心斯隆—凱特林癌癥研究所所長。他是美國科學院院士。《細胞生命的禮贊》是作者于1970年至1974年應邀為《新英格蘭醫學雜志》寫的隨筆專欄,1974年結集出版,并獲該年美國圖書獎。盡管該書的大多數篇章來自托馬斯本人的研究成果,具有高度的科學性,但貫穿全書的對世界的驚奇和敬畏卻又體現了他對宇宙對人生的哲學關懷。
  托馬斯一再用“驚異”、“不可思議”、“神秘”等字眼形容他對宇宙對生物的觀感。他說天空是“奇跡般的存在”,地球“滿載著信息,以令人嘆羨的技巧利用著太陽”,(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細胞生命的禮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頁。)而我們人類更是生物界的杰作,“我們的基因組是以大自然所有方面來的形形色色指令的結合,為應付形形色色的意外情況編碼而成”。(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細胞生命的禮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想想看,“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個體,細胞的表面都載有特定蛋白質構型的標記,每個人都可以由指尖那塊皮上的指紋,甚至還可能由特殊混合的氣味辯認出來”,(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細胞生命的禮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4頁。)這確實太讓人驚喜莫名,進而慶幸萬分。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在無數次偶然性中好不容易才產生出來的,對這偶然得到的寶貴生命,我們絕對應該心存敬意和感激。難怪托馬斯要對此不遺余力地大加贊嘆與歌頌。
  托馬斯還非常敬慕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共生、依存和合作現象。他認為眾生之道是趨向結合、合作、和諧,而不是弱肉強食的競爭和殘殺。他稱頌天空是“萬物之中最偉大、無與倫比的協作成果”,嘆羨那不勒斯海域水母與蝸牛的共生共存,感慨螞蟻、蝗蟲等昆蟲的群居能量,更驚訝人類集體行為的神秘莫測。他談音樂、談氣味、談語言、談細菌、昆蟲和其他星球,其實都是談一個主題:通過交流與合作達到生命的和諧。
  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個成績卓著的科學家和行政官員,托馬斯卻并未因為自信而夸大人作為認識和實踐主體對自然界的能動作用,反而憂心忡忡地諷刺和批判了人類的自大和沙文主義。人們長期習慣于相信自己是萬物的靈長和主宰,相信自己是、或應該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在杜撰的人與外部環境的對立中,人能控制一切,戰勝一切。劉易斯·托馬斯認為這些都是人類自己編造并堅持的信仰和神話。相對于宇宙的強大和地球的堅韌,人的存在盡管算得上輝煌,但終歸是很渺小很脆弱的。作為地球上復雜生命系統的一部分,我們依賴于其他生命,就跟樹葉、蠓或魚依賴其他生命一樣。況且人其實也并不是獨立自足的實體,而是由具有獨立的生命、獨立復制繁衍的細胞和細胞器組成的復雜的生態系統。因此人既沒有根據也沒有必要自尊自大,而應該謹慎從事,以免破壞與自然的和諧,禍及自身。例如,現在我們有離地球表面三十英里的一層薄薄的臭氧層,它保護我們不受致命的紫外線的損害,“我們很安全……除非我們放手進行足夠次數的原子爆炸,去殺死海洋中的綠色細胞。如果我們這樣干,當然,那就是拉著絞繩往自己脖子上套”。(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細胞生命的禮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頁。)
  順應自然,相信自然,是托馬斯反復給世人提出的建議。理由是我們對大自然(包括我們自己的身體)的進程幾乎沒有什么真正的選擇能力。為此他提出為將來的醫學所急需的,是關于生命過程最基本水平上的更多的信息,倡導醫學研究工作的主流應在基礎生物科學的廣大領域。譬如人們普遍經受著疾病和死亡的困擾,作為醫生和生物學家的托馬斯對此更有深刻而獨到的見解。他說疾病是生命存在的正常形式,人要消滅疾病,特別是大病,是徒勞的,也是反自然的。許多疾病特別是大病,是一種偶然的、不可知的自然力量。在他的另一本科學散文集《水母與蝸牛》中,托馬斯提醒我們,某些疾病是可以不治而愈的,只需要我們“精心的護理,適當的臥床休息,合理的飲食,忌用那些祖傳秘方和專利藥物,外加有分寸地相信自然,相信它在自己的進程中常常會把事情引向圓滿的結局”。(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水母與蝸牛》,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頁。)至于死亡,托馬斯則滿懷慈悲地提醒我們:不必對此過于恐懼。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世上萬物皆有死,每時每刻都在死,其數量跟每個早晨、每個春天讓我們眩目的新生一樣多”,(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細胞生命的禮贊》,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3頁。)人類個體生命的死亡也是與自然界協調的方式,是整個生命系統循環的一個環節。既然這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現象,我們就應該以平靜的心態面對死亡。我們必須順應自然。
  三、兩者思想的相通之處及其現代意義
  由于生存年代及文化背景等的差異,老子與托馬斯的思想必然有很多不同。老子立足宏觀,借助于直覺思維對宇宙自然的運行狀態進行天才的猜測;劉易斯·托馬斯則立足現實的生命、社會、環境、疾病等,借助于科學手段和理性思維進行客觀分析。前者思辨色彩濃厚,后者科學性更強。但是,由于他們都關注人類的整體處境和終極命運,在思想深處又有許多相通之處,主要表現為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敬重自然的神奇。老子和托馬斯都表露出對宇宙自然及生命存在的深深的敬畏。老子眼里的自然之道“恒無為,而無不為”,“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于無形無欲之中君臨天下。托馬斯則一面禮贊細胞的生命活動,一面感嘆天空、地球的奇妙及動物群居的生存能量,所表露的均是對自然生命的敬意和驚嘆。
  第二,承認人類的無知。《老子》開首就指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意味著人們對自然是永遠說不清楚的。認識能力有限的人類面對無限的自然常常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并感到無能為力的悲哀。作為當代醫學家、生物學家的劉易斯·托馬斯博士也無法擺脫這種心理狀態,仍然灰心喪氣地認為:“我們并不了解自然,一點都不了解。我們是有了長足的發展,但剛好足以意識到我們的無知”。(注:[美]劉易斯·托馬斯著、李紹明譯:《水母與蝸牛》,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36頁。)
  哲人常常是孤獨的。數千年來,有別于老子、托馬斯,大多數人更樂意以萬物之靈自居,相信人有能力也有權利對自然萬物進行處置。不幸的是,不斷發展著的知識和技能,使人足以對自然對地球上其他生物施加有力的改造,卻不足以使人對自己的貪欲進行有效的控制。人們長期自私地對大自然進行無節制的掠奪,以致強制性地破壞了自然的和諧與平衡。自負的人類毀壞了自身賴以生存的家園。濫伐森林的日子,開采小煤窯、小金礦的時候,誰曾想到過肥美的土地將要變成荒漠?為了生產足夠的糧食,我們知道使用更多的化肥,卻無法顧及南極冰川企鵝體內都有了化肥素質;我們建造著現代化的高速公路、摩天大樓、塑料口袋等等,同時使大氣變壞,污水四泄,一種又一種致命的病毒出現。數千萬種動物滅絕或瀕臨絕境。而當人類意識到這些時,已無力使被毀壞的自然重現和諧之美。比如人不能使滅絕的物種再生,連讓長江、滇池恢復以往的清澈也極其困難。通過加高堤壩,黃河已成為一條年年升高的架在我們頭上的懸河……。
  我們對老子等人的消極保守退讓無為已批判得夠多的了,現在是否還有人覺得托馬斯的自然生命論怪誕可疑?富于知性和理性的人們,住房屋,乘車馬,弄月吟風,立德立言的人們在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泛濫的今天,生存在海陸空均被嚴重污染的環境中,總該對老子和托馬斯多一分敬重了吧。
《淄博學院學報》:社科版40~42B2科學技術哲學孫月冬20012001老子與托馬斯都關注人類的整體處境和終極命運,敬畏宇宙自然和生命存在的神奇偉大,并承認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無知。自然/人類/環境孫月冬,淄博學院政史系講師;淄博,255013。 作者:《淄博學院學報》:社科版40~42B2科學技術哲學孫月冬20012001老子與托馬斯都關注人類的整體處境和終極命運,敬畏宇宙自然和生命存在的神奇偉大,并承認人類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無知。自然/人類/環境

網載 2013-09-10 21:4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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