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陶詩的“風華清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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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鐘嶸是陶淵明接受史上最早發現陶詩“真美”的人之一。《詩品》評陶詩曰:“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凈,迨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①(P.13)這幾句話包含了淵源、文意、文體、文辭、人品幾方面的內涵。具體來說,“篤意真古”是就文意而言,陶詩情意深厚真率古樸,明確指出了陶詩風格為“真”的特殊美感;“辭興婉愜”是就文辭而言,蕭統《陶淵明集序》說:“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蕩昭章,獨起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②(P.9)也指出了陶詩在遣詞造句方面的超人之處;“省凈,殆無長語”,是就文體而言,杜甫《夜聽許十損誦詩愛而有作》:“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逸,翠駁誰剪剔。”②(P.62)“許學夷《詩源辨體》卷6:“靖節詩不為冗語,惟意盡便了,故其長篇甚少。”②(P.156)都指出了陶詩簡潔省凈的特點;“每觀其文,想其人德”,從文到德,直接將文品和人品合而為一,這既反映了儒家“知人論世”的詩學傳統,又與陶淵明的真與樸相聯系,蕭統評陶:“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才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②(P.9)蘇軾《與蘇轍書》:“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甚有感焉。”⑦(P.35)都指出了陶淵明人格的偉大;“世嘆其質直”明確地傳達出時人對陶詩評價偏低的傾向,目陶詩為“田家語”,少文采,不合時俗。鐘嶸以駁正的反詰口吻指出陶詩的“風華清靡”,并把陶評價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鐘嶸對陶詩的淵源和定位自古至今爭議不休,主要原因一是與《詩品》對陶淵明的定位有關,二是與陶淵明接受史不同的時代特點相關。關于陶詩的淵源,袁行霈先生說:“從今存應璩詩以及關于應璩的傳記資料看來,他與陶淵明很不一樣,與其說陶詩源于應璩,不如說源于漢、魏、晉諸賢,應璩一人不足以籠罩他。如果一定要說得具體些,可以說陶詩源于《古詩》,又紹阮籍之遺音而協左思之風力。魏晉詩歌在他那里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③(P.82)關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定位,隨著對陶淵明詩文內涵豐富性的探討,人們早就作出了辯駁,不再贅述。我們應特別關注的是鐘嶸力辟世俗批評陶詩“質直”之論,認為陶詩“風華清靡”,不乏文采。學術史上陶淵明研究者們觸及陶詩“風華清靡”之風格者不多,今天我們多以“平淡,自然”來概括,“田家語”也被用作評論陶詩通俗淺切的褒義詞。本文試對這一問題談談自己的看法,以求方家指正。
  一、“風華清靡”重在“清”字
  “風華清靡”該怎樣理解?袁行霈先生說:“所謂‘華靡’必須詳加辨析。許文雨先生《鐘嶸詩品講疏》于陶潛‘風華清靡’下注曰:仲偉評應璩詩,用‘華靡’二字,此衍言之,則曰‘風華清靡’耳。認為二者意思相同,這是一種頗有代表性的看法。其實二者不能等同。‘華靡’的意思是華麗。‘靡’又有侈的意思。陸機《文賦》:‘或寄辭于瘁者,言徒靡而弗華。’《文選》六臣注:‘言徒侈靡而不華麗。’鐘嶸評應詩所謂‘華靡’,意謂‘華和靡’兩者兼備。至于評陶詩曰‘風華清靡’,‘風華’者,意謂風采才華,指一種內在美的外現。‘清靡’者,意謂清麗,陸機《文賦》中:‘或藻思綺合,清麗芊眠。’這是一種清靜之美。‘風華清靡’所強調的是清的一面,與‘華靡’所強調的華而不侈不盡相同。”④(P.136)逯欽立先生說:“《詩品》于評應璩云:至于:‘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詠焉,而于陶則評其為‘風華清靡’,可見華靡二字,為二家詩體所共有。夫華靡二字,兼言詞采音節之美,華者在目,靡者入耳,與陸機所謂‘詩緣情而綺靡’,而兼綺靡二字論文章之聲色者,旨趣正同。”⑤(P.482)
  筆者以為:“風華清靡”中“風華”二字確如袁行霈先生所說是一種內在美的外現,“華”有華采之意。“清”在此則是明晰省凈、超脫塵俗之氣。“靡”在《古漢語大詞典》中釋意為:華麗;細膩之意。⑥(P.2521,1448)此處應取“細膩”之意最為合適。周振甫先生于《文心雕龍今譯·時序篇》中“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壁之華,機、云標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藻清英,流韻綺靡”譯“靡”即為“細密”之意⑦(P.402)。“清”在中國古典美學中一直有著重要地位和價值,對“風華清靡”中“清”的理解最為關鍵。蔣寅先生《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一文對“清”這一美學概念作了非常詳盡的梳理,認為“清”作為詩美的核心概念主要包含以下幾個特征:
  首先,“清”的基本內涵是明晰省凈。這是由“清”字的本義“水清”引申來的,主要針對詩歌語言而言。《詩品》謂陶詩“文體省凈,殆無長語”正是“清”的體現。
  其次,“清”含有一種遠離塵世,超凡絕俗的古雅趣味。胡應麟曰:“清者,超凡絕俗之謂。”(《詩藪》外編卷四)蕭統《陶淵明傳》:“淵明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群,任真自得。”“真”可以說是陶淵明哲學文學思想的全部,沒有矯飾,沒有虛偽。陶詩之真主要表現在“真意”和“真道”。陶詩中表達的田園之戀、自然之感、酒中深味、懷古之情、親朋真情、壯志豪情等都是發自內心的情感,是真情流露。“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正揭示了陶詩超凡絕俗的境界。
  新穎是“清”的另一重要內涵,即“清新”之義。好的詩文從立意修辭上說必須遠離陳熟濫調,給人以新穎絕俗之感。陶淵明不僅開創了田園詩,而且將日常平凡生活詩化,他的送別詩、詠史詩、飲酒詩都達到了極高的境界。
  《詩品》雖然只將陶淵明列于“中品”,但評陶詩“風華清靡”,明確地指出清雅是陶詩區別于一般華靡之作的藝術特點,“清”字指出了陶詩在風格上不同于流俗的藝術特性。
  二、“清”——陶淵明詩歌的審美追求
  “清”正是陶淵明詩歌的審美追求,也是陶詩不同于當時華麗詩風的主要特點。
  首先,淵明詩文中直接出現“清”字的就有二十七處之多,如:
  清琴橫床,濁酒半壺。(《時運》)⑧(P.14)
  卉木繁榮,和風清穆。(《勸農》)⑧(P.25)
  顧儔相鳴,景庇清陰……日夕氣清,悠然其懷……晨風清興,好音時交。(《歸鳥》)⑧(P.32-33)
  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歸園田居五首》之五)⑧(P.43)
  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諸人共游周家墓柏下》)⑧(P.49)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二首》之一)⑧(P.60)
  和澤周三春,清涼素秋節。(《和郭主簿二首》之二)⑧(P.61)
  信宿酬清話,益復知為親。(《與殷晉安別》)⑧(P.63)
  蕤實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駛亦不遲,飄飄吹我衣。(《和胡西曹示顧賊曹》⑧(P.68)
  微雨洗高林,清飚矯云翮。(《乙已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⑧(P.79)
  夜夜轉悲聲,厲響思清晨。(《飲酒二十首》之四)⑧(P.85)
  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丙辰歲八月于下潠田舍獲》)⑧(P.88)
  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飲酒二十首》之九)⑧(P.91)
  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清風脫然至,見別蕭艾中。(《飲酒二十首》之十七)⑧(P.97)
  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詠貧士七首》之三)⑧(P.124)
  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言。至德冠邦國,清節映西關。(《詠貧士七首》之五)⑧(P.126)
  昔有黃子廉,彈冠佐明州。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酬。(《詠貧士七首》之七)⑧(P.127)
  清氣澄余滓,杳然天界高。哀蟬無留響,從雁鳴云霄。(《己酉歲九月九日》)⑧(P.83)
  清謠結心曲,人乖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贈羊長史》)⑧(P.65)
  清顏止宿容,奚止千萬祀。(《止酒》)⑧(P.101)
  離鹍鳴清池,涉暑經秋霜。(《雜詩十二首》之十一)⑧(P.113)
  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擬古九首》之七)⑧(P.122)
  促席延故老,揮觴道平素。問金終寄心,清言曉未悟。(《詠二疏》)⑧(P.128)
  鄭叟不合;垂釣川湄。交酌林下,清言究微。(《扇上畫贊》)⑧(P.177)
  從以上詩句我們可以看出,在陶詩中,“清”主要指:(1)專指時間,如“清晨”、“清朝”;(2)自然界的景、物、季節之“清”,如“清風”、“清飚”、“清氣”、“清夜”、“清池”、“清涼素秋節”;(3)人的容顏氣質之“清”,如“清顏”;(4)音樂歌吹之“清”,如“清吹”、“清琴”、“清歌”、“清謠”等;(5)質樸超俗的語言之“清”,如“清話”、“清言”;(6)高士的品格之“清”,如“清節”。在陶詩中,“清”字多是作為形容詞來用的,或描寫大自然的風云,或敘述高士生活的清貧,或形容詩人的容顏。讀這些詩,我們腦海中自然映現出一個面容清癯的老者,在秋日的清風之中,撫一把素琴,彈奏著清遠脫俗的樂曲。
  其次,“風華清靡”指的是陶詩創造的情景交融、明晰省凈、超然脫俗的意境。
  《詩品》所引“歡言酌春酒”出自《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全詩如下: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山海經》十八卷,多述古代海內外山川異物和神話傳說。晉郭璞曾為該書作注并題圖贊,詩人讀的“山海圖”,就是這種有圖贊的《山海經》。《讀山海經》“凡十三首,皆記二書(《山海經》及《穆天子傳》)所載事物之異。而此發端一篇,特以寫幽居自得之趣耳”(元劉履《選詩補注》),這組詩大約寫于陶淵明歸田之初,這一首是總冒,寫歸田耕讀的樂趣。從中我們不但可見詩人找到身心皈依之處的欣喜,還反映了他不同尋常的讀書態度。開篇四句既是寫實又是比興,暮春四月的江南,田園居籠罩在一片樹陰之中,鳥群飛來飛去在樹上營巢。今是昨非,終得其所。“吾亦愛吾廬”,平平常常五個字,飽含有欣喜之情和無窮妙理。在這幽絕的環境中自己可以“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⑧(P.161)。“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反映了陶淵明的歸田不同于一般文人的歸隱,先要耕種謀生,“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孟夏時節,耕種已畢,收獲尚早,正值農閑,所以可以偷閑讀書了,而且不為任何目的讀書,讀的是奇書異書,怡然自得興味極高。遠離官場,身處陋巷,謝絕了達官貴人的高頭大馬,和真正的朋友享用勞動的果實。“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乃寫景妙句,“好”“微”互文見義,即和風細雨。風,吹面不寒,雨,潤衣不濕,更能助對酌之興。詩人隨書中人物出入往古、周游世界,這是何等快樂。這種快樂是詩人參加勞動,親近農人,皈依自然,安于所適的人生之樂。這首詩語言樸素自然,節奏舒緩適度,文情融合無間。溫汝能《陶集匯評》云:“此篇是淵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謂不見斧鑿痕也。大約詩之妙以自然為造極。陶詩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議,神妙極矣。”劉熙載云:“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親切,尤詩之深致也。”⑨(P.291)
  “日暮天無云”出自《擬古九首》之七,全詩如下:
  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競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
  灼灼葉中花。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組詩《擬古》作于詩人晚年,此詩托興詠懷,是一篇寓言體作品,書寫傳統的“美人遲暮之感”,擬的很像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揭示出青春易逝,好景不長,萬物有盛必有衰的哲理。云間之月皎潔明亮,綠葉叢中繁花似錦,固然無比美好,但月盈必虧,花開必落,今日雖是花好月圓,不久之后又會怎樣呢?詩人發出了人生無常、良景易逝的嘆息。“佳人”顯現了作者對人生的執著,詩中“美人遲暮”之感,正見出他內心深處的用世之情。全部陶詩一百二十多首,寫“佳人”云云,也只有這一篇。方東樹說“清韻,情景交融,盛唐人所自出”⑨(P.240),正可作“風華清靡”一語的注腳。
  我們看這兩首詩,都用了比興手法,都是情景理交融的佳作。從結構上看,都是用白描手法先寫景再寫人和事,在景的描繪中滲透著情與理。鐘嶸認為這兩首詩不是一般的“田家語”,也就是說它似乎別有寄托;認為此詩并非“質直”,而是辭采華美,那么以這兩首詩為標準,我們可以看到陶詩中多數詩篇都是這樣的“風華清靡”之作。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田園居五首》之一),“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歸去來兮辭序》)這是陶淵明對自己天性的概括。本著這種天性,陶淵明最向往的生活環境就是田園,這里盡管有忍饑挨凍之苦,卻有順心適性之樂。詩人生于潯陽柴桑的農村,山水田園清麗的自然風光自幼就陶冶著詩人的情性,并進而成為影響他向往并深愛山野田園的重要精神力量。淵明歸田之后,游于斯樂于斯,聽、見之景為村落、山岡,清溪、草木、飛鳥……這些都成了他筆下的描寫對象。草木花鳥、田間勞作和庭中閑飲經他的妙筆點化,創造出美不勝收、妙不可言的境界。“鳥歡弄時節,冷風送余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同上,之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二十首》之五),“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二首》之一),“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飲酒二十首》之八)飛鳥、游魚、蒼松、籬菊、炊煙、新苗、濁酒、清澗,都是他親密的朋友,他的情與萬物的情有一種共鳴。恰如梁啟超言陶淵明:“最能領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覺人生的妙味。”(《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
  三、“風華清靡”即“質而實綺,癯而實腴”,是“樸素”、“清麗”的統一
  蔣寅先生說:在詩學史上“清”是個相當開放的審美概念,有很強的包容性。它像色彩中的原色,向不同方向發展得到新的色彩。它可以與別的詩美概念相融合,形成眾多復合概念,如面向剛健延伸產生清剛、清壯,面向空靈延伸就產生清虛、清空等等。在清的風格家族中,不僅相近的詩美概念,甚至原本相反相對、決不相容的概念,也可以和清結合,結成一組組色彩變化細微的概念群,清的包容性使對立的雙方能在某一點上與之溝通。⑩“風華清靡”指出了陶詩是“樸素”“清麗”的統一。
  《詩品》有“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的觀點。風力和丹采是鐘嶸品評詩歌的兩大標準。陶詩風格的核心正是“清”,有些詩體現出的是“協左思風力”的“清剛”“清壯”,也就是魯迅先生《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中譽之為“金剛怒目”式的《述酒》、《詠荊軻》等詩。所以朱熹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②(P.74)龔自珍《己亥雜詩》云:“陶潛酷似臥龍毫,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②(P.237)
  陶詩中更多的作品是清淡與華美的對立統一。蘇軾所言“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②(P.35)的論點與“風華清靡”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詩的清淡不是枯淡無味,而是平淡之中有華彩,簡樸之中含滋味。日本學者近藤元粹評《歸園田居五首》之一說:“直吐露真情來,無一修飾語,而其間有無窮妙味,是陶詩之真面目也。”⑨(P.54)“無一修飾語”并不準確。“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曖曖,隱蔽不明貌,描寫遠方淡淡的、若明若暗的村莊。依依,輕柔貌,描摹山村裊裊上升的炊煙。這類疊音詞,古時叫做“重言”或“復字”,是一種修辭手法,恰當使用能突出詞語的意義,增強形象性,增加音樂美感,在陶詩中很常見。如:“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將圓”(《戊申歲六月中遇火》),“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擬古九首》之三),“皎皎云間月,灼灼葉中華”(《擬古九首》之七),“蕭蕭衰風逝,淡淡寒波生。”(《詠荊軻》)翩翩,飛貌,寫新來燕,雙雙,寫燕的比翼齊飛,此二句于平凡中見活潑生動。皎皎、灼灼,一摹月之明,一狀花之燦;蕭蕭、淡淡,一寫衰風,一寫寒波,寫出了易水的蕭瑟之氣,清淡之中卻不失優美的畫面感。“有無窮妙味”與鐘嶸的“有滋味”是相契合的。
  陶淵明以哲人的慧眼,不斷觀察、思考著宇宙、社會與人生,并以平實樸素的語言,將其深刻體悟平易地道出,讀來如警句格言,耐人尋味。陽休之說:“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②(P.10)前人常用“平淡”二字來概括陶詩的語言風格,魏晉南朝喜歡雕繪聲色、鍛煉字句者在陶詩中找不到雕繪鍛煉的痕跡,認為陶詩不入流,是“田家語”。但陶詩語言的好處,卻是在貌似田家語的樸素外表下蘊含著熾熱的感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從而富于啟示性,讓人覺得余味無窮。蘇軾說:“所貴乎枯淡者,謂期外枯中膏,似淡而實美。”②(P.30)元好問也贊嘆:“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②(P.121)陶詩在質樸枯瘦的表面,隱藏著豐腴和美麗,這才是陶詩的出神入化之處。它的平淡不是淺薄平庸,索然寡味的單純之作,而是去粗取精,風格醇美的佳釀。
  “淡極始知花更艷”,平淡之至往往是絢爛之極的結果。葛立方曰:“大抵欲追平淡,當自組麗之中來,落其華芳,然后可造平淡之境。”②(P.62)“因此,“淵明詩語淡而味腴,和粹之氣,悠然流露,最耐玩味,如《移居》詩云……。淵明詩大都如此。人初讀,不覺其奇,漸詠則味漸出。后人論時藝者,有曰:‘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平淡之極乃為波瀾。’陶詩足當之”②(P.189)。陶詩的妙處,就在于經過精心錘煉,卻顯得樸素自然,毫無斧鑿之痕。清人朱庭珍說:“詠雪詩最難出色,古人非不刻畫,而超脫大雅,絕不黏滯,后人著力求之,轉失妙諦。如淵明句云:‘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寥寥十字寫盡雪之聲色,后人千言萬語,莫能出其右矣。”②(P.256)另如“翼彼新苗”之“翼”,“中夏貯清蔭”之“貯”,“嚴霜結野草”之“結”,“悠然見南山”之“見”,有的狀物,有的抒情,看似尋常,但一換便意境全無。陶詩不同于謝(靈運)詩,不是只有名句,而是篇篇都是意境完融的佳作。潘德輿總結得更全面:“陶詩于風雷日月雨露云煙,吟性偶到,無非絕境業。‘平疇交遠風’,‘泠風送余善’,‘涼風起將夕,夜景湛虛明’,‘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靈淵瀉時雨,晨色奏景風’,‘微雨洗高林,清飚矯風翮’,‘藹藹停云,蒙蒙時雨’,‘重云蔽白日,閑雨紛微微’,‘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飄飄西來風,悠悠東去云’,‘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望萬里輝,蕩蕩空中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露凝無游氛,天高風景澈’,‘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體物之妙,疇非以化工兼畫工者?……無意于詩,而觸物肖形,都成絕境……”②(P.233)確實,大自然中的風、云、雨、雪、鳥、魚、菊、松等自然意象,都是詩人的陶寫性靈之具,是他主體世界的感性體現。這些詩都可歸入“風華清靡”一類,不僅描摹細膩,而且讀來音韻鏗鏘,給人以清簡、美麗之感,雖無華麗藻飾,卻覺豐腴耐品。
  正是借助“清”這一橋梁,“風力”與“綺靡”得以達成內在的溝通,形成了陶淵明詩歌或清奇、或清麗的詩歌風貌,構成了清腴深厚的詩歌意境,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陶詩看起來簡單,其實并不簡單。打個比方來說,你所看到的太陽光是很簡單的白色的光,但實際上那是由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光結合而成的。‘日光七色,融為一白’,這恰好用來形容陶詩的風格。”(11)(P.505)因此,我以為鐘嶸“風華清靡”之論,獨具慧眼,揭示了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本質,是概括陶詩最為確切精當之語,應予以高度重視和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清]何文煥.歷代詩話·詩品[M].北京:中華書局,1998。
  ②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陶淵明資料匯編(上)[Z].北京:中華書局,1962。
  ③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④袁行霈.陶淵明研究·鐘嶸《詩品》陶詩源出應璩說辨析[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⑤逯欽立.漢魏六朝文學論集·鐘嶸《詩品》叢考[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4。
  ⑥古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0。
  ⑦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
  ⑧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陶淵明資料匯編(下)[Z].北京:中華書局,1962。
  ⑩蔣寅.古典詩學中“清”的概念[J].中國社會科學,2000,(1)。
  (11)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江淮論壇166~170,128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楊立群20082008
陶淵明/清/清淡/華美
鐘嶸是陶淵明接受史上最早發現陶詩“真美”的人之一,但因陶淵明在《詩品》中的品級,后世對他的“風華清靡”之論探討和研究不夠。本文依據陶淵明的詩文,認為“清”正是陶淵明詩歌的審美追求,也是陶詩不同于當時華麗詩風的主要特點。“風華清靡”之論,獨具慧眼,揭示了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本質,是概括陶詩最為確切精當之語。
作者:江淮論壇166~170,128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楊立群20082008
陶淵明/清/清淡/華美

網載 2013-09-10 21:4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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