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楊必 楊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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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必,1922年生,江蘇無錫人,錢鐘書夫人楊絳的妹妹。早年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畢業,后留校任教,院系調整后在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為副教授。世界文學名著《名利場》的中譯者。1968年在“清理階級隊伍”中被迫害自殺。


楊必是我的小妹妹,小我十一歲。她行八。我父親像一般研究古音韻學的人,愛用古字。楊必命名“必”,因為“必”是“八”的古音:家里就稱阿必。她小時候,和我年齡差距很大。她漸漸長大,就和我一般兒大。后來竟顛倒了長幼,阿必搶先做了古人。她是一九六八年睡夢里去世的,至今已二十二年了。


楊必一九二二年生在上海。不久我家搬到蘇州。她的童年全是在蘇州度過的。


她性情平和,很安靜。可是自從她能自己行走,成了媽媽所謂“兩腳眾生”(無錫話“眾生”指“牲口”),就看管不住了。她最愛貓,常一人偷偷爬上樓梯,到女傭住的樓上去看小貓。我家養貓多,同時也養一對哈叭狗,所以貓兒下仔總在樓上。一次,媽媽忽見阿必一臉狼狽相,鼻子上抹著一道黑。問她怎么了,她裝作若無其事,只說:“我囫圇著跌下來的。”“囫圇著跌下來”,用語是幼稚的創造,意思卻很明顯,就是整個人從樓上滾下來了。問她跌了多遠,滾下多少級樓梯,她也說不清。她那時才兩歲多,還不大會說,也許當時驚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遠。


她是個乖孩子,只兩件事不乖:一是不肯洗臉,二是不肯睡覺。


每當傭人端上熱騰騰的洗臉水,她便覺不妙,先還慢悠悠地輕聲說:“逃——逃——逃——”等媽媽擰了一把熱毛巾,她兩腳急促地逃跑,一疊連聲喊“逃逃逃逃逃!”總被媽媽一把捉住,她哭著洗了臉。


我在家時專管阿必睡午覺。她表示要好,盡力做乖孩子。她乖乖地躺在搖籃里,乖乖地閉上眼,一動都不動,讓我唱著催眠歌謠她睡。我把學校里學的催眠歌都唱遍了,以為她已入睡,停止了搖和唱。她睜開眼,笑嘻嘻地“點戲”說:“再唱《喜旦婁》(Sweet and low,丁尼生詩中流行的《搖籃曲》)。”原來她一直在品評,選中了她最喜愛的歌。我火了,沉下臉說:“快點困!”(無錫話:“快睡!”)阿必覺得我太兇了,乖乖地又閉上了眼。我只好耐心再唱。她往往假裝睡著,過好一會兒才睜眼。


有時大家戲問阿必,某人對她怎么兇。例如,“三姐姐怎么兇?”


“這是‘田’字啊!”(三姐教她識字。)


“絳姐怎么兇?”


“快點困!”


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們的聲音語調。


“二伯伯(二姑母)怎么兇?”


“著得里一記!”(霹呀的打一下)


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也非常得神。二姑母很疼她,總怪我媽媽給孩子洗臉不得其法,沒頭沒腦地悶上一把熱毛巾,孩子怎么不哭。至于阿必的不肯睡覺,二姑母更有妙論。她說,這孩子前世準是睡夢里死的,所以今生不敢睡,只怕睡眠中又死去。阿必去世,二姑母早歿了,不然她必定說:“不是嗎?我早就說了。”


我記得媽媽端詳著懷抱里的阿必,抑制著悲痛說:“活是個阿同(一九一七年去世的二姐)!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來了。”


阿必在小學演《小小畫家》的主角,媽媽和二姑母以家長身份去看孩子演劇。阿必個時剪“童化”頭,演戲化裝,頭發往后掠,面貌宛如二姐。媽媽抬頭一見,淚如雨下。二姑母回家笑我媽媽真傻,看女兒演個戲都心疼得“眼淚嗒嗒滴”(無錫土話)。她哪里能體會媽媽的心呢。我們忘不了二姐姐十四歲病在上海醫院里,日夜思念媽媽,而家在北京,當時因天災人禍,南北路途不通,媽媽好不容易趕到上海醫院看到二姐。二姐瞳孔已散,拉著媽媽的手卻看不見媽媽了,直哭。我媽媽為此傷心得哭壞了眼睛。我們懂事后,心上都為媽媽流淚,對眼淚不流的爸爸也一樣了解同情。所以阿必不僅是“最小偏憐”,還因為她長得像二姐,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媽媽最傷心的事。或許為這緣故,我們對阿必加倍愛憐,也夾帶著對爸爸媽媽的同情。


阿必在家人偏寵下,不免成了個嬌氣十足的孩子。一是脾氣嬌,一是身體嬌。身體嬌只為媽媽懷她時身體虛弱,全靠吃藥保住了孩子。阿必從小體弱,一輩子嬌弱。脾氣嬌是慣出來的,連爸爸媽媽都說阿必太嬌了。我們姊妹也嫌她嬌,加上弟弟,大伙兒治她。七妹妹(家里稱阿七)長阿必六歲,小姐妹倆從小一起玩,一起睡在媽媽大床的腳頭,兩人最親密。治好阿必的嬌,阿七功勞最大。阿七是媽媽親自喂、親自帶大的小女兒,當初滿以為她就是老女兒了。爸爸常說,人生第一次經受的傷心事就是媽媽生下面的孩子,因為就此奪去了媽媽的專寵。可是阿七特別善良忠厚,對阿必一點不妒忌,分外親熱。媽媽看著兩個孩子湊在一起玩,又心疼又得意地說:“看她們倆!真要好啊,從來不吵架,阿七對阿必簡直千依百順。”


無錫人把“逗孩子”稱作“引老小”。“引”可以是善意的,也可以帶些“欺”和“惹”的意思。比如我小弟弟“引”阿必,有時就不是純出善意。他催眠似的指著阿必說:“哦!哭了!哭了!”阿必就應聲而哭。爸爸媽媽說:“勿要引老小!”同時也訓阿必:“勿要嬌!”但阿七“引”阿必卻從不挨罵。


阿七喜歡畫(這點也許像二姐)。她幾筆便勾下一幅阿必的肖像。阿必眉梢向下而眼梢向上。三姑母寵愛阿必。常說:“我俚阿必鼻頭長得頂好,小圓鼻頭。”(我們聽了暗笑,因為從未聽說鼻子以“小圓”為美。)阿必常嘻著嘴笑得很淘氣。她的臉是蛋形。她自別于貓狗,說自己是圓耳朵。阿七一面畫,口中念念有詞。


她先畫兩撇下搭的眉毛,嘴里說:“搭其眉毛。”


又畫兩只眼梢向上的眼睛:“豁(無錫話,指上翹)其眼梢。”


又畫一個小圓圈兒:“小圓其鼻頭。”


又畫一張嘻開的大寬嘴:“薄闊其嘴。”


然后勾上童化頭和蛋形的臉:“鴨蛋其臉。”


再加上兩只圓耳朵:“大圓其耳。”


阿必對這幅漫畫大有興趣,拿來仔細看,覺得很像自己,便“哇”地哭了。我們都大笑。


阿七以后每畫“搭其眉毛,豁其眼梢”;未到“鴨蛋其臉”,阿必就哭。以后不到“小圓其鼻”她就哭。這幅漫畫愈畫愈得神,大家都欣賞。一次阿必氣呼呼地忍住不哭,看阿七畫到“鴨蛋其臉”,就奪過筆,在臉上點好多點兒,自己說:“皮蛋其臉!”——她指帶拌糠泥殼子的皮蛋,隨后跟著大伙一起笑了。這是阿必的大勝利。她殺去嬌氣,有了幽默感。


我們仍以“引阿必”為樂。三姑母曾給我和弟弟妹妹一套《童謠大觀》,共四冊,上面收集了全國各地的童謠。我們背熟很多,常挑可以刺激阿必嬌氣的對她唱。可惜現在我多半忘了,連唱熟的幾只也記不全了。例如:“我家有個嬌妹子,洗臉不洗殘盆水,戴花選大朵,要簸箕大的鯉魚鱗,要……,要……,要……,要……,要……,要十八個羅漢守轎門,這個親,才說成。”阿必不嬌了,她跟著唱,搶著唱,好像與她無關。她漸漸也能跟著阿七同看翻譯的美國小說《小婦人》。這本書我們都看了,大家批評小說里的艾妹(最小的妹妹)最討厭,接下就說:“阿必就硝艾妹!”或“阿必就是艾妹!”阿必笑嘻嘻地隨我們說,滿不在乎。以后我們不再“引阿必”,因為她已能克服嬌氣,巍然不動了。


阿必有個特殊的本領:她善摹仿。我家的哈叭狗雌性的叫“白克明”,遠比雄性的聰明熱情。它一見主人,就從頭到尾——尤其是腰、后腿、臀、尾一個勁兒的又扭又擺又搖,大概只有極少數的民族舞蹈能全身扭得這么靈活而猛烈,散發出熱騰騰的友好與歡忻。阿必有一天忽然高興,趴在二姑母膝上學“白克明”。她雖然是個小女孩,又沒有尾巴,學來卻神情畢肖,逗得我們都大樂。以后我們叫她學個什么,她都能,也都像。她尤其喜歡學和她完全不像的人,如美國電影《勞來與哈代》里的胖子哈代。她那么個瘦小女孩兒學大胖子,正如她學小狗那樣惟妙惟肖。她能摹仿方言、聲調、腔吻、神情。她講一件事,只需幾句敘述,加上摹仿,便有聲有色,傳神逼真。所以阿必到哪里,總是個歡笑的中心。


我家搬到蘇州之后,媽媽正式請二姑母做兩個弟弟的家庭教師,阿七也一起由二姑母教。這就是阿必“囫圇著跌下來”的時期。那時我上初中,寄宿在校,周末回家,聽阿七順溜地背《蜀道難》,我連這首詩里的許多字都不識呢,很佩服她。我高中將畢業,阿必漸漸追上阿七。一次阿必忽然出語驚人,講什么“史湘云睡覺不老實,兩彎雪白的膀子掠在被外,手腕上還戴著兩只金鐲子”,原來她睡在媽媽大床上,晚上假裝睡覺,卻在帳子里偷看媽媽床頭的抄本《石頭記》。不久后爸爸買了一部《元曲選》,阿七阿必人高興。她們不讀曲文,單看說白。等我回家,她們爭著給我講元曲故事,又告訴我丫頭都叫“梅香”,壞丫頭都叫“臘梅”,“弟子孩兒”是罵人,更兇的是罵“禿驢弟子孩兒”等等。我每周末回家,兩個妹妹因五天不相見,不知要怎么親熱才好。她們有許多新鮮事要告訴,許多新鮮本領要賣弄。她們都上學了,走讀,不像我住校。


“絳姐,你吃‘冷飯’嗎?”阿必問。


“‘冷飯’不是真的冷飯。”阿七解釋。


(默存告訴我,他小時走讀,放晚學回家總吃“冷飯”。飯是熱的,菜是午飯留下的。“吃冷飯”相當于吃點心。)


“絳姐,你吃過生的蠶豆嗎?吃最嫩的,沒有生腥味兒。”


“絳姐,我們會摘豌豆苗。”


“絳姐,蠶豆地里有地蠶,肥極了,你看見了準肉麻死!”她們知道我最怕軟蟲。


兩個妹妹帶我到媽媽開墾的一畝菜園里去摘最嫩的豆角剝出嫩豆,叫我生吃,眼睜睜地看著我吃,急切等我說聲“好”。她們摘些豆苗,摘些嫩豌豆、胡亂洗洗,放在鍋里,加些水,自己點火煮給我吃。(這都是避開了大人干的事。她們知道廚房里什么時候沒人。)我至今還記得那鍋亂七八糟的豆苗和豆角,煮出來的湯十分清香。那時候我已上大學,她們是妹妹,我是姐姐。如今我這個姐姐還在,兩個妹妹都沒有了,是阿必最小的打頭先走。


也不知什么時候起,她們就和我差不多大了。我不大看電影,倒是她們帶我看,介紹某某明星如何,什么片子好看。暑假大家在后園乘涼,盡管天還沒黑,我如要回房取些什么東西,單獨一人不敢去,總求阿七或阿必陪我。她們不像我膽小。寒假如逢下雪,她們一老早便來叫我:“絳姐,落雪了!”我趕忙起來和她們一起玩雪。如果雪下得厚,我們還吃雪;到后園石桌上舀了最干凈的雪,加些糖,爸爸還教我們擠點橘子汁加在雪里,更好吃。我們三人凍紅了鼻了,凍紅了手,一起吃雪。我發現了爸爸和姑母說切口的秘訣,就教會阿七阿必,三人一起練習。我們中間的年齡差距已漸漸拉平。但阿必畢竟還小。我結了婚離家出國,阿必才十三歲。


一九三八年秋,我回上海看望爸爸。媽媽已去世,阿必已變了樣兒,人也長高了。她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爸爸和大姊跟我講避難經過,講媽媽彌留時借住鄉間的房子恰在敵方炮火線上,四鄰已逃避一空,爸爸和大姊準備和媽媽同歸于盡,力勸阿必跟隨兩位姑母逃生,阿必卻怎么也不肯離去。阿必在媽媽身邊足足十五年,從沒有分離過。以后,爸爸就帶著改扮男裝的大姊和阿必空身逃到上海。


逃難避居上海,生活不免艱苦。可是我們有爸爸在。仿佛自己還是包在竹籜里的筍,嵌在松球里的松子。阿必仍是承歡膝下的小女兒。我們五個妹妹(弟弟在維也納學醫)經常在爸爸身邊相聚,阿必總是個逗趣的人,給大家加添精神與活力。


阿必由中學而大學。她上大學的末一個學期,爸爸去世,她就寄宿在校。畢業后她留校當助教,兼任本校附中的英語教師。阿必課余就忙著在姐姐哥哥各家走動,成了聯絡的主線。她又是上下兩代人中間的橋梁,和下一代的孩子年齡接近,也最親近。不論她到哪里,她總是最受歡迎的人,因為她逗樂有趣,各家的瑣事細故,由她講來都成了趣談。她手筆最闊綽,四面分散實惠。默存常笑她“distributing herself”(分配自己)。她總是一團高興,有說有講。我只曾見她虎著臉發火,卻從未看到她愁眉苦臉、憂憂郁郁。


阿必中學畢業,因不肯離開爸爸,只好在上海升學,考進了震旦女子文理學院。主管這個學校的是個中年的英國修女,名Mother Thornton,我女兒譯為“方凳媽媽”。我不知她在教會里的職位,只知她相當于這所大學的校長。她在教員宿舍和學生宿舍里和教員、學生等混得相當熟,“方凳”知道楊必向往清華大學,也知道她有親戚當時在清華任職。大約是阿必畢業后的一年——也就是勝利后的一年,“方凳”要到北京(當時稱北平)開會。她告訴楊必可以帶她北去,因為買飛機票等等有方便。阿必不錯失時機,隨“方凳”到了北京。“方凳”開完會自回上海。阿必留在清華當了一年助教,然后如約回震旦教課。


阿必在震旦上學時,恰逢默存在那里教課,教過她。她另一位老師是陳麟瑞先生。解放后我們夫婦應清華大學的招聘離滬北上,行前向陳先生夫婦辭行。陳先生當時在國際勞工局兼職,要找個中譯英的助手。默存提起楊必,陳先生覺得很合適。阿必接受了這份兼職,勝任愉快。大約兩三年后這個局解散了,詳情我不清楚,只知道那里報酬很高,阿必收入豐富,可以更寬裕地“分配自己”。


解放后“方凳”隨教會撤離,又一說是被驅逐回國了。“三反”時阿必方知“方凳”是“特務”。阿必得交代自己和“特務”的關系。我以為只需把關系交代清楚就完了。阿必和這位“特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關系呢!可是阿必說不行,已經有許多人編了許多謊話,例如一個曾受教會照顧、免交學費的留校教師,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說“方凳”貪污了她的錢等等離奇的話。阿必不能駁斥別人的謊言,可是她的老實交代就怎么也“不夠”或“很不夠”了。假如她也編謊,那就沒完沒了,因為編動了頭也是永遠“不夠”的。她不肯說謊,交代不出“方凳”當“特務”的任何證據,就成了“拒不交代”,也就成了“拒不檢討”,也就成了“拒絕改造”。經過運動的人,都會了解這樣“拒絕”得有多大的勇敢和多強的堅毅。阿必又不是天主教徒,憑什么也不必回護一個早已出境的修女。而且阿必留校工作,并非出于這位修女的賞識或不同一般的交情,只為原已選定留校的一位虔誠教徒意外地離開上海了,楊必湊巧填了這個缺。我當時還說:“他們(教會)究竟只相信‘他們自己人’。”阿必交代不出“方凳”當“特務”的證據,當然受到嫌疑,因此就給“掛起來”了——相當長期地“掛”著。她在這段時期翻譯了一本小說。阿必正像她兩歲半“囫圇著跌下”時一樣的“若無其事”。


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傅雷鼓勵她翻譯。阿必就寫信請教默存指導她翻一本比較短而容易翻的書,試試筆。默存盡老師之責,為她找了瑪麗亞?埃杰窩斯的一本小說。建議她譯為《剝削世家》。阿必很快譯完,也很快就出版了。傅雷以翻譯家的經驗,勸楊必不要翻名家小說,該翻譯大作家的名著。阿必又求教老師。默存想到了薩克雷名著的舊譯本不夠理想,建議她重譯,題目改為《名利場》。阿必欣然準備翻譯這部名作,隨即和人民文學出版社訂下合同。


楊必的“拒不交代”終究獲得理解。領導上讓她老老實實做了檢討過關。全國“院系調整”,她分配在上海復旦大學外文系,評定為副教授。該說,她得到了相當高的重視;有些比她年紀大或資格好或在國外得到碩士學位的,只評上講師。


阿必沒料到自己馬上又要教書。翻譯《名利場》的合同剛訂下,怎么辦?阿必認為既已訂約,不能拖延,就在業余翻譯吧。她向來業余兼職,并不為任務超重犯愁。


阿必這段時期生活豐富,交游比前更廣了。她的朋友男女老少、洋的土的都有。她有些同事比我們夫婦稍稍年長些,和她交往很熟。例如高君珊先生就是由楊必而轉和我們相熟的;徐燕謀、林同濟、劉大杰各位原是和我們相熟而和楊必交往的。有一位鄉土味濃厚而樸質可愛的同事,曾警告楊必:她如不結婚,將來會變成某老姑娘一樣的“僵尸”,阿必曾經繪聲繪色地向我們敘說并摹仿。也有時髦漂亮而洋派的夫人和她結交。也許我對她們只會遠遠地欣賞,阿必和她們卻是密友。阿必身材好,講究衣著,她是個很“帥”的上海小姐。一九五四年她因開翻譯大會到了北京,重游清華。溫德先生見了她笑說:“Eh,楊必!smartasever!”默存毫不客氣地當面批評“阿必最vain”,可是阿必滿不在乎,自認“最虛榮”,好比她小時候自稱“皮蛋其臉”一樣。


爸爸生前看到嫁出的女兒辛勤勞累,心疼地贊嘆說:“真勇!”接下就說阿必是個“真大小姐”。阿必心虛又淘氣地嘻著嘴笑,承認自己無能。她說:“若叫我縫衣,準把手指皮也縫上。”家事她是不能干的,也從未操勞過。可是她好像比誰都老成,也有主意。我們姐妹如有什么問題,總請教阿必。默存因此稱她為“西碧兒”(Sibyl,古代女預言家)、阿必很幽默地自認為“西碧兒”。反正人家說她什么,她都滿不在乎。


阿必和我雖然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北京,但因通信勤,彼此的情況還比較熟悉。她偶來北京,我們就更有說不完的話了。她曾學給我聽某女同事背后議論她的話:“楊必沒有‘it’”(“it”指女人吸引男人的“無以名之”的什么東西。)阿必樂呵呵地背后回答:“你自己有就行了,我要它干嗎!”


楊必翻譯的《名利場》如期交卷,出版社評給她最高的稿酬。她向來體弱失眠,工作緊張了失眠更厲害,等她趕完《名利場》,身體就垮了。當時她和大姐三姐住在一起。兩個姐姐悉心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和醫療,三姐每晚還為她打補針。她自己也努力鍛煉,打太極拳,學氣功,也接受過氣功師的治療,我也曾接她到北京休養,都無濟于事。阿必成了長病號。阿七和我有時到上海看望,心上只是惦念。我常后悔沒及早切實勸她“細水長流”,不過阿必也不會聽我的。工作拖著不完,她決不會定下心來休息。而且失眠是她從小就有的老毛病,假如她不翻譯,就能不失眠嗎?不過我想她也許不至于這么早就把身體拖垮。


勝利前夕,我爸爸在蘇州去世。爸爸帶了姐姐等人去蘇州之前,曾對我說:“阿必就托給你了。”——這是指他離開上海的短期內,可是語氣間又好像自己不會再回來似的。爸爸說:“你們幾個,我都可以放心了,就只阿必。不過,她也就要畢業了,馬上能夠自立了。那一箱古錢,留給她將來做留學費吧,你看怎樣?”接著爸爸說:“至于結婚——”他頓了一下,“如果沒有好的,寧可不嫁。”爸爸深知阿必雖然看似隨和,卻是個剛硬的人,要馴得她柔順,不容易。而且她確也有幾分“西碧兒”氣味,太曉事,欠盲目。所以她真個成了童謠里唱的那位“我家的嬌妹子”,誰家說親都沒有說成。曾幾次有人為她向我來說媒,我只能婉言辭謝,不便直說阿必本人堅決不愿。如果對方怨我不出力、不幫忙,我也只好認了。


有人說:“女子結婚憂患始。”這話未必對,但用在阿必身上倒也恰當。她雖曾身處逆境,究竟沒經歷多少人生的憂患。阿必最大的苦惱是拖帶著一個脆弱的身軀。這和她要好、要強的心志調和不了。她的病總也無法甩脫。她身心交瘁,對什么都無所留戀了。《名利場》再版,出版社問她有什么要修改的,她說:“一個字都不改。”這不是因為自以為盡善盡美,不必再加工修改;她只是沒有這份心力,已把自己的成績都棄之如遺。她用“心一”為筆名,曾發表過幾篇散文。我只偶爾為她留得一篇。我問她時,她說:“一篇也沒留,全扔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帶病去開會,還曾得到表揚。到“清隊”階段,革命群眾要她交代她在國際勞工局兼職的事。她寫過幾次交代。有一晚,她一覺睡去,沒有再醒過來。她使我想起她小時不肯洗臉,連聲喊“逃逃逃逃逃!”兩腳急促地逃跑,總被媽媽捉住。這回她沒給捉住,干凈利索地跑了。為此她不免蒙上自殺的嫌疑。軍醫的解剖檢查是徹底的,他們的診斷是急性心臟衰竭。一九七九年,復巴大學外語系為楊必開了追悼會。


阿必去世,大姐姐怕我傷心,先還瞞著我,過了些時候她才寫信告訴我。據說,阿必那晚臨睡還是好好的。早上該上班了,不見她起來。大姐輕輕地開了她的臥房門,看見她還睡著。近前去看她,她也不醒。再近前去撫摸她,阿必還是不醒。她終究睡熟了,連呼吸都沒有了。姐姐說:“她臉上非常非常平靜。”


一九九○年六月


選自《楊絳散文:雜憶與雜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


by 楊必


在城市里所能看見的黎明,雖只有窗口模糊灰白的一小方天,卻也夠耐人尋味;在睡夢里,感覺比醒著的時候銳敏,喜歡鋪張夸大的心理,也更發達。所以在剛醒未醒之間,總覺得外面分外明亮,張眼定神之后,發現不過是灰白的晨曦,緊張的情緒頓時松懈下來,同時又有點失望,因為晨光給人第一個印象老是灰敗冷寂。它把隔天一切不如意事,不論大的、小的、有緣故的、沒緣故的,一起都掀起了,好像黑暗沒被太陽逼走之前,帶著昨天的愁煩躲到人心里來了。其實晨曦最活潑閃爍,不過它的跳躍,和其他一切微妙的動作一樣,不容易被人覺察:它的灰色和陰天的灰色就不同。在陰天,陽光被云霧網絡縈繞,脫身不得,顯得重濁而沒有變化。


早晨的灰色,輕飄散淡得多了,天空雖然沒有顏色,卻能保持原有的高遠,不讓人覺得窒悶難受。晨光比其余的光羞縮膽怯,它不停的抖動閃爍,欲言又止,欲進又退。早晨之所以可愛,就因為這時四周事物都是寧靜淡遠,沒有半點自滿自持的態度,黑暗失去了夜間的專制,輕悄乖覺的向后退縮,向四方散開,陽光還沒有全透出來,所能看得見的不過是帶點透明的微光,連頭上的青天都不敢藍得放肆,半藍半灰,似明似暗,還不知是太陽遠遠送來的光亮太弱,襯不出它的藍色,還是隔夜的深藍給黑夜帶走了,它要在新的陽光中取得新的藍色,在這灰多藍少的天上,有時還可以看見一兩顆小星,可是也已經完全失去了隔夜的淘氣。


這種徘徊于明和暗之間的情景,只能延幾分鐘,當第一條金紅的陽光跳上墻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變過了,隔夜的黑影,夢境里的幻像,都被驅散無遺。在睡覺之前,不甘閉目安息,使勁瞪著眼張望,四周的濃黑又緊又密,泥滯不動,腦子帶著這一片富有含蓄的深黑入睡,給想象無窮的資料,在這目力所不能透過的重幕后,什么古怪的人物不能出現,什么離奇的事情不能發生呢?從醒到睡夢,越過這重厚幕,半驚半喜中看見了無數新鮮景物,于是在半夜醒來時欣然而笑,自以為做了個陸離光怪的好夢,而打碎這幻想的就是破曉后第一道陽光,因為隔夜的奇景,被它趕得只剩下些歪曲荒謬得可笑的影子。到底陽光帶來的是希望還是失望?


日光能暴露一切事物的真面目,這是它的偉大,也是它的缺陷。它強烈深入,把所有的斑點疤痕都顯了出來,往往很美麗的東西在日光下顯得平淡無奇,因為日光本身太富有了,它包含一切的光彩顏色,生命熱力,所以它只能獨自存在,不能做人家的陪襯。這并不是說日光吝嗇褊狹;它不停的把自己蘊藏著的美麗借給別的東西——它把顏色借給云霧,成了晚霞和虹彩,借給瀑布,成了五色的水花,它把溫暖借給空氣,成了最迷人的薰風,把光借給一個極不足道的小衛星,成了千古為人歌詠的月亮。但是太陽太崇高尊嚴了,它只能垂顧保育隸屬于大自然的萬物,無暇及于人為的事物,于是在朦朧中顯得古色古香的點綴;在日光中只覺得陳舊破敝,在月光下顯得神秘艷異的裝飾,在日光中只覺得荒謬可笑,在燈光下顯得嬌艷欲滴的美人,在日光中每見得脂粉狼藉;為什么?因為日光能深入,燈光月光只照在事物的浮面,不但不暴露它們的弱點,反而替它們加了一層光彩,蒙了一層輕紗,把所有的缺陷都遮掩了,日光給人清晰的理解,可是它把想象圍住了。


陽光不但有色,它也有聲,一有了陽光,一切活潑蓬勃的聲氣就從四邊騰身而起,和陽光的活躍打成一片。每逢好天氣下了百葉窗,你簡直可以聽見陽光在外面抵門,你閉著眼不理,眼前只見一片紅,再閉緊一點,就是一片綠,窗外的溫暖隨著顏色的誘惑透進來,逼得你不能不開窗,于是一片耀目的白光從外面直瀉進來,毫不客氣地占領了每個角落,活潑潑鬧營營的把室內的肅然之氣都趕跑了。陽光是熱鬧好動的,有陽光的地方,沒有工作,就有游戲,已經長成的人,半生受磨挫,不免把一股熱情朝氣壓制了下去,在陽光普照下,看上去多少有點疲勞委頓,小弱可憐,只有天真無邪,生氣蓬勃的小孩,才能在此時此地,保持他原有的尊嚴。大概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一切威儀禮節,都在屋子里行使,人越要顯得莊嚴,越向暗里退縮,試看那些大教堂大城堡,都造得深遽巍峨,包蘊著一片幽暗靜穆,人更用種種方法,像刻花玻璃和小窗格之類的東西,來約束這惱人的光亮。經過幾重抑屈磨折,放進來的陽光也已成了陰光,才勉強能和屋內肅靜森嚴的空氣調協。


真的,越是微弱的光,越是可愛。光和黑暗是分不開的,非有黑影的對照,不能襯出光的美麗。月光原是陽光的反照,不過月光穿過浩浩萬里的深藍,得了一股青氣,而且隨著月光,總帶來無數黑影,一叢叢,一簇簇,濃的,淡的,密的,疏的,葉下花旁,都可躲藏一二精靈,所以千萬年來,無人不愛月亮。世上最燦然耀目,驚人魂魄的光,要算閃電;閃電神速得叫人透不過氣,又美麗得迷人眼目,讓人怕,又讓人愛,因為在每一閃烈光之后,隨著就是深沉得不可測度,廣大得漫無邊際的黑暗;這時你徬徨失措,莫知適從,真到第二道更精彩更驚人的光又把你從深壑中提將出來,使你看見大風暴來襲時一切可怖的景象。燈籠蠟燭所以引人,大半因為它們所擲下的黑影,越是光線小弱,越能照出變化無窮,奇偉突兀的影子。烈日下的人影,瘦瘠短小得全無生氣,到夕陽西下,人影已隨著長大變活,蠢然欲動,點上蠟燭之后,影子才真正得了生命;這時它活躍跳動,來去無定,忽而臃腫肥矮,忽而修長靈活,你回觀壁上,為這黑魆魆的巨人所驚,轉眼間,它又倏忽不見,再轉身時,它又悄無聲息的偷到你背后,你不動,它隱隱對你奸笑,你稍一轉側,它張爪撲來。


你向前,它悠悠地向后退,謙虛地縮小了身子,你退后,它又復伸展得龐大可怕。這時的影子奸險狡詐,已不由人控制了。所以挑燈獨坐,實際有兩個人。雖然你的影子捉摸不定,又淘氣又不聽話,它到底是你的一部分,雖然它不免驚了你,它到底也忠心的伴著你,你喜歡它猶如你喜歡自己的壞脾氣,來的時候覺得它惱人,去了又惦記著它了。


月光燭光電光帶來了黑暗,黑暗又帶來了靜穆。燭光柔,月光靜,電光更靜,正如做事迅速的人,來去無聲。當電光掠過高空,向你身旁閃來時,它的輕疾冷靜,直使人嘿然不能作聲。雖然隨著來的是排山倒海的風雨,驚天動地的雷霆,但是這些響聲絲毫不能擾亂它,它孤高脫群,來去無蹤,當風雨在呼嘯吼叫的時候,它幽然談笑,輕快的溜走了。經宿的雷雨吵得你不能安眠,然而最生動的印象還是電光輕冷的一閃。


光和黑暗永遠在相追隨相角逐,它們積不相能,而誰也離不開誰,就是在日中太陽照得頂利害的時候,你也可以在屋后樹下找到一些黑影,日光越是烈,黑影越是濃,它比往常瘦硬干枯,可是比平時更堅定不移,太陽向西轉,黑影向東走,怎么也趕它不掉,直到太陽累了,奄忽而逝,于是陰影覆載了整個世界,可是月光星光雪光又何嘗給它完全掩滅?


征服世界不是容易的事,黑夜從高空冉冉而降,吞滅了萬物的顏色形狀,可是地下開著的小白花倔強地舉首鵠立,黑影雖在白花四周聚來,一片朦朧中,無數的白點像澆不滅的火星,仰視遼遠的天空里,驕傲的對著閃爍的小星作會心的微笑。


只有在有云的日子,括沙的日子,光和黑影才溶成一體,廣場上沒有強光,屋背后沒有陰影。可是它們的攜手難得好果,下雪前的陰霾慘淡,下雨前的泥濘險惡,括沙時的昏悶重濁,都使人頹喪,只有黃昏的一剎那,光和黑影才真正的融合成一片,這時一切的掙扎戰斗都止息了,四周柔和寧靜,朦朧得透明,模糊得輕軟,然而又并不催人入夢。蝙蝠是個聰明的動物,它挑了這個好時辰從洞里鉆出來,半飛半撲的在低處回旋,它沒有勇氣在強光中活躍,也沒有力量在高空里翱翔,暮色中,它別致的體態,怪誕的行動,倒也別有風味。它們不停的在你眼前掠過,又漸漸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漸漸濃了,人心中也隨著變得寧靜愉悅,四周的動靜,都由聽覺來分析體會。聲音從四方浮來,有層次,有秩序,洪大的聲音下藏著纖細的,重濁的聲音后跟著清朗的。風聲、雷聲、海濤聲、暴雨聲,這時格外剛勁有力;細雨的淅瀝聲,蠶啃桑葉的嗤嗤聲,落葉擦地的悉索聲,啄木鳥啄樹的必剝聲,這時格外輕悄細致。整個宇宙是個龐大的樂器,發出的各種聲音都有節奏,有韻律,而這節奏韻律,必定得在暗中才能領略得盡,因為唯有在暗中,你才能全心傾聽領會。


但是所有的聲音中最好的還是人的聲音,你有沒有在暗里聽見你所最愛的聲音在叫你喚你?這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親切,比白天更清晰動人,它可以帶來說不出的感覺,無窮盡的回憶,你驟然聽見,如受雷轟電擊,一時嘿然無言,你心神飛越,飄到遙遠的童年去,又像在半醒的狀態中,躺在小床上瞭望天邊初現的繁星,耳邊飄來這熟悉溫柔的聲音,于是你覺得一切都有依靠,可以放心了,你微笑著,滿心安慰,滿腹希望,讓黑夜把你卷進了夢鄉。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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