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春芽回憶錄:回到故鄉 《文學青年》柴春芽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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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風中的故鄉破敗不堪。


十月,正是收獲的季節,我回到了親人居住的村莊。


就像一個外人,我的到來是如此突兀和陌生。我的穿著打扮,我的白凈的臉面和生澀的方言,與這粗礪本真的生活顯得格格不入。鄉親們將我上下打量著,詢問外界的消息和我這么多年來漂泊在都市的生活細節。他們像天生的記者,惟恐漏掉一個細節。我的言辭拙于表達。而我本身浪跡風塵的生活破碎難言。在遠離親人的日子里,一個人學會了與孤獨為伴,習慣了在農業的節氣里遙望遠方,祈求瑞雪、雨水和陽光。我明白瑞雪、雨水與陽光對于成長的意義。在農村,成長就意味著恩賜、捐獻、犧牲與感念,同時伴隨著眼淚、汗水、乳汁般的喂養和飼育。在貫穿了整個村莊的那條小街上,我漫步而行,尋找時光逝去的痕跡。什么都沒有留下。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場雨水,時光的痕跡被清洗怠盡。村里的許多老人相繼死去,我兒時的伙伴都已經長大成人,大都因貧窮和無知變得麻木不仁。我試圖和他們一起回憶從前的片段,試圖在黃昏的電線桿下拾取溫暖的友誼。但我失望了。


這十月的故鄉開始慢慢變得與我無關。


我曾經懷著刻骨的仇恨在這里度過了我貧寒的少年時代。而在日后的歲月里,我竟然還一再地想起,那秋天的玉米地,那飲馬長川的秦祁河。而我本能地將六月里艱辛的勞作和家庭的不幸忘得一干二凈。我經常在異鄉的星空下,思念西部高原上無名的故鄉,有時候甚至眼含著熱淚。但此刻,我在離別經年之后,回到故鄉,心情卻是沉重的。我再也不忍目睹苦難的繼續存在,我甚至暗下決心,再也不回故鄉了。就當我是一個被故鄉自幼拋棄的嬰孩。就當我是斷源的泉水。我會抽刀斷水。


但我更愿寫下故鄉給我的一切,包括貧窮、痛苦和磨難。



父親從地里歸來。正是地里的黨參需要收獲的季節。黨參是一種根本植物,它最重要的部分埋在結實的地層下。我的父親得手握鐵鍤,掘開板結的地層,把這地下的植物挖出,讓它白色肥胖的根裸露在陽光下。而我的母親,就用雙手翻開濕潤的泥土,把它們一一揀出來。父親的手因而變得粗糙,皸裂,他不得不用膠布把傷口纏裹起來。他隱藏了疼痛。他的疼痛在膠布下面喊叫,他充耳不聞。


在我的記憶中,當漫長而寒冷的秋天到來的時候,我和父親要整天在高坡上的田地中,挖黨參。秋深了,西北高原上的陽光越來越陰冷,空氣也變得越來越干燥。突然會有一場沉重的霜雪,襲擊了村莊。但我們卻不得不站在寒冷的風中挖黨參。土地已經開始結凍,父親每一鍤下去,都要費很大力氣。我和母親還有年幼的妹妹就站在潮濕的泥土中,一根一根揀拾著黨參,腳被凍得麻木了,經常需要父親停下活計,用他的那雙大手為我們揉腳,讓血氣重新貫通和流動。


在我上中學的時候,課本里一個名叫馬克思的德國人無恥地贊美著勞動,說什么勞動把人類的手從動物的爬行中解放出來。而我對勞動充滿了仇恨。從小就充滿了仇恨。在我眼里,我親睹了殘酷的勞動是怎樣把一雙藝術家的手毀掉于勤勞節儉的生活。父親的那雙手,曾經拉動著一把二胡的琴弦,在春天的夜晚,從他的手指間把音樂誕生,就像馬廄里誕生了一個鮮活的生命。月色的樹影下,我們家居邊的果園里,音樂如一眼山中的清泉,汩汩流淌著。鄉村的夜晚因而靈動飄逸,為我少年時代的心靈貫注了最初的藝術啟蒙,并且培養了貴族般的藝術想象力。但確實是勞動毀掉了父親的那雙手。我親睹了繁重的勞動是怎樣日復一日地復加于父親的生活。仿佛是一場悄然而行的蠶食,仿佛時間和雨水對一座古老輝煌的建筑進行的侵蝕。父親的手逐漸從藝術中退隱,逐漸被生活濃重的陰影所吞沒。他把手投于土地,握住了農具,捐棄了樂器。他曾經纖細的手指逐漸骨節粗大。


我故鄉的雨水日漸稀薄,土地也變得愈益貧瘠。仰靠天空的生活出現了危機。"天空總是欠著大地的恩情",我高中時代的語文老師在他的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我考上了大學,兩個妹妹開始上高中。父親像一個戰士,瘋狂地撲向土地。他要用一雙手從土地的心臟里取出溫飽和我們的學費。土地是殘酷的。大西北黃土高原上的土地啊,頑強地抵抗著一雙手的進攻和索取。在一場艱巨的戰斗中,父親的手負傷了。以傷的代價,取回糧食,從而成就了一雙手的歷史。那是一段與眾不同的歷史,我記取了其中最為血馬大氣的章節。而我的父親則迅速地衰老,被陳年的隱疾苦苦折磨。我甚至隱約看到了將來不久的父親,像一座紀念碑轟然倒地,把血肉和骨殖與土地混合成泥。



我想說到一粒麥子的誕生。


城里的人們,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一粒麥子怎樣來到我們的餐桌上。一粒麥子,必須經過一段艱難的旅程,經過無數人的手,穿過一雙雙枯澀的眼睛,終于成為人們果腹的食物。這中間,有多少事情要發生啊。


起先,春回大地,那些南來北往的風經過村莊打尖的時候,孩子們骯臟的臉上感到一雙女人的手在撫摩。春風把草藥帶到孩子們長滿凍瘡的臉上和手上。一場雨,或者含水量豐沛的雪,寂然飄臨大地。從南方遷徙而來飛越村民青蒼頭顱的大雁,那遼遠的鳴叫像是一種對季節的命名。繞村流淌的名叫秦祁的小河,一層冰在牛蹄子下喀嚓一聲破裂了,一尾魚完成了對冬天的告別。漫山遍野的紫苜蓿把一顆顆嫩綠的小腦袋探出濕潤的地層,張望著一只蝴蝶或一只蜜蜂在遠處搬運著水和花粉。


我們一家人——爺爺、阿達、尕姑,還有奶奶,乘著清晨村莊的炊煙尚未散盡的時刻,踩著晨陽金子般的光輝,向田野走去。閑散了一冬的老黃牛,步履遲緩,體態臃腫。它得溫習耕作的技巧,并且要逐漸習慣接下來繁重的勞作日課。


土地是松軟的,鏵犁切開土地的皮膚。老黃牛喘了一口粗氣。手握鏵犁的爺爺赤腳走過第一道犁溝,接下來是尕姑,手心里攥著一把麥種,抖動臂腕,把種子均勻成一條線,撒落在犁溝里;后面是阿達,胸前掛著一個沉重的木斗,木斗里盛著糞土,他用一把木勺,把糞土一勺勺撒入犁溝,將那些種子覆蓋。鏵犁翻起的土地上,土坷拉隨處散布。我和奶奶揮動著木杵,將一顆顆土坷拉敲碎。太陽在頭頂,像一只短腿的大甲蟲,緩慢地移動著。牛的步伐逐漸遲緩,牛的粗重的喘息,使這田野上的空氣變得凝重起來。阿達和尕姑臉上掛滿了汗珠。我握著木杵的手掌上血皰一個個破裂,流淌著膿血。但爺爺絲毫沒有歇工的表示。勞動變成了苦役。爺爺像一臺永不知疲倦的機器,我們就像是這一臺機器上附屬的零件。他在運轉的時候,我們從來別想停下來。


一塊地終于被種子填滿,我們得轉向另一塊土地。由于包產到戶,每家的土地都小塊分散在村莊兩邊的山坡上。我們從一快土地到另一塊土地,很多時候,就是從一個山頭爬向另一個山頭。我們疲倦的身體帶著種子,負重走向陡峭的山坡。乘著春天的第一場雨水,我們要把種子植入土地。在大西北,三月以后,是接連幾個月的旱季。如果沒有一層濕潤的土層,種子在地下是無法存活的。三月過后,人們開始焦慮地期盼著雨水。東山頭上的方神廟,擠滿了祈雨的村民。大西北農村的方神,就像是中國的基層鄉長,每一個方神管轄著大約五、六個村莊的風調雨順、人畜興旺和禍福吉祥。而這五、六個村莊,則要為方神奉獻犧牲和歌舞。每年春節村里的社戲和社火,就是獻給方神的娛樂。到了五月,如果天空依舊干燥如不懷胎的女人,神職人員——神頭,就會召集各個村莊的頭人,商量舉行大型的祭祀活動。一場盛大的儀式被舉行。方神被四個青壯的小伙子用一頂轎子抬著,從東山頂上的廟里出來。我目睹了一尊木雕之神的面目,其形狀與古裝戲里的人物沒有區別——峨冠,長髯,一襲寬大的袍袖罩著干癟的木雕。此前,關于方神的塑造,人們口頭交換了種種傳聞。我聽說方神的內臟各由一種動物代替,心為鴿,肺為鴉,肝為蛙,腸為蛇。并且,鴿、鴉、蛙、蛇,不是隨便逮住就裝進方神的肚子里。它們必須是經過祈禱,獲得方神以卜卦形式暗示了方位和時辰的動物。


盛大的儀式需要進行整整一天。一條沿著神跡委蛇而行的道路,被人的隊伍連向十五里之外的另一個山頭上。一件件器樂在勞動者粗礪的手中,破空長鳴,聲聲幽邃如在遠古。一頭羊,在凄婉的啼叫中獲得了神的認領。一把刀子取出了熱血和溫暖的肉體。犧牲的場面如此肅穆、莊嚴。人人想著天空中的雨水和土地中的麥子。羊、雨水和麥子,這本無關聯的事物,就在這古老神秘的儀式里獲得了一致。甚至是三個詞,古漢語中最具詞根意義的三個詞,在回歸生存本身的價值中,消解了對立和矛盾,成就了生活的意義和祭祀之美。


終于,有了雨水。夜晚的積雨云傾瀉著滂沱的大雨。孩子們裸身在雨中奔跑,呼喊;大人們把一張張愁苦的臉伸進雨中,呼念著誦神的咒言。麥子拔節的聲音響徹田野。接下來的日子,我要跟著爺爺到麥地里施肥、鋤莠草,一遍接著一遍,像呵護著一個嬰兒。但一場冰雹像侵略者的鐵蹄,突然掃蕩了村莊。村莊變得了沉默了。不知誰家女人一聲尖利的哭喊,撕碎了暴雨后的寂靜。人們在雨后的黑夜里涌出村莊,查看冰雹襲擊之后,麥地里的幸存者。我的眼里含著淚水。冰雹掃蕩了東山。東山上一片荒涼。麥子像死亡的戰士,倒伏一地。只有西山幸免于難,留下了成長中的麥子。


夏天到了,麥芒被陽光曬成了金黃。西山上仿佛鋪著一層厚厚的黃金。庭院里,鐮刀嚯嚯,刀刃被磨得鋒利無比。我隨著大人沖上山坡,在麥海里拾取一年的糧食。七月的太陽每一束光線都是砸向大地的火把。我們被考炙。雨云在遙遠的天邊堆積,暗黑的云團隱藏著冰雹的子彈。我們必須和不可預測的冰雹競賽,必須搶在冰雹降臨之前,把地里的麥子收回糧蒼。我們揮汗如雨,不分晝夜,許多老人就是在這個季節不堪勞動的重負而死于麥地。


當我們在打麥場上手捧飽滿的麥粒,許多人的眼睛里飽含著熱淚。


我在十八歲的一首詩中寫道:"平凡的麥子,卑賤的麥子,無聲無淚無怨無悔的麥子,你哭一聲吧,讓省察苦難的少年附耳聆聽。/聆聽你的孤獨你的寂寞,聆聽你靈魂深處默默的歌。/麥子,你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固守一方瘠薄,卻像純粹的詩歌一樣永遠純粹,千古如斯。"



原爺爺死了。死亡過渡了一個在人間經受了太多磨難的人。現在,他不必忍受貧窮和病痛的折磨了。他在墳塋里安守著一座空洞的家,與原奶奶比穴而居。當我跟著阿達和尕成巴巴趴上山坡,看到的是新土培積的墳堆。這是最后一次探望了,原爺爺,在我印象中,你的一生與世無爭,你的一生安貧若素。一個謙和善良的矮個子老頭,胡須凌亂,眼神安詳,說話和聲細語。在臨街的屬于你自己的那間小屋里,你在光線暗淡的煙霧中煮著你的罐罐茶。我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每逢春節,都會在大年初三拎著阿媽做的油餅子來給你拜年。我在你的小八仙桌前點香燒紙,下跪叩頭。我會被你叫到熱炕上,陪你喝一杯罐罐茶。在我臨別的時候,你總是顫抖著骨節粗大的手,從你的肚兜里摸出一張嶄新的五毛角幣。我們在這代代沿襲的風俗里,培育著感恩的溫情和一份樸素的眷顧。那時候,原奶奶還很精神,總是給我講述她和原爺爺與我有關的一切。那時候,總是風雪襲擊了村莊,穿過窗格欞剪紙的目光看到的是大雪吹揚。干干的樹下,一匹馬輕揚的頭顱,被風吹涼。但原奶奶的講述總是把我拉回1975年仲夏的正午。那時候,麥子熟遍了原野。我的阿媽在原爺爺家的破窯洞里經受著陣痛。我在母腹里和阿媽相依為命。自從她被爺爺趕出家門,她就一直懷著我顛沛流離,無處安身。她曾在風雪之夜忍受著饑餓穿越了河谷和山嶺。最后被原爺爺收留,借住在他家的窯洞里。窯洞到處開裂,土炕和灶頭旁邊,是雞圈。但這已經是最后的安歇之所了。在那個貧窮饑謹的年代,人們就居住在這樣的窯洞里。正午,我尖銳的啼哭劃破了鄉村的寂靜。原爺爺和原奶奶沖進窯洞,把我從一堆血水中撈起,把昏迷的阿媽扶上炕頭。我的阿媽在淚水中將我誕生。我在原爺爺和原奶奶的手中獲得了呼吸,并且睜開雙眼,打量這苦難重疊的世界。我的阿媽領受著原奶奶的恩情,被她端來的一碗小米湯救醒。就是1975年的這段記憶,成為我每年春節拜望兩位老人的根據。兩位老人在我一年一度的拜望中逐漸老去。我仿佛看到時間之手在將兩具肉體慢慢掏空。連我阿媽的祝福也阻擋不了人的衰老。1975年成為一個結,將我和兩位老人連在一起。年輪堆壘,我卻離故鄉越來越遠。一年一度的拜望中斷了,成了零星的探望。我很少回故鄉。2003年,我沒有趕上原奶奶的葬禮。但在冬天,我卻目睹了原爺爺的彌留。他躺在炕上,阿達和我來到他的跟前,很久失去記憶的他竟然認出了我。他已經衰弱無力了,渾濁的眼睛里依舊是安之若素的表情。滯重的呼吸妨礙了他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仔細聆聽,竟然是在講述我艱難誕生的1975年。他說那是個炎熱的正午,麥子熟遍了田野,他雙手捧起的小生命尖銳的啼哭在整個村莊號角般嘹亮。當他講累了的時候,還要求我給他點上一鍋旱煙。在尕成巴巴遞過來煙鍋和火柴的時候,他幾乎要沉浸在夢鄉中了。在那段彌留的日子里,我為他拍了一張遺像。而在這次回到故鄉的時候,原爺爺已經去世了。我在他家看到了一張遺像,那眼神多么熟悉。尕成巴巴讓我最后一次在那張八仙桌前為老人點香燒紙,下跪叩頭。我的阿達對我說:你對原爺爺和原奶奶的感恩應該結束了。這是最后一次的拜望。我分明感覺到,1975年的結斷了。1975年成為一個過去時態的存在。曾經因為兩位老人的反復講述,1975年一直以現在進行時態延續著,一直延續了30年。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頁被時間之手撕去,拋擲在逐漸遠去的風中。而那份持續了30年的感恩從此將深埋在逐漸蒼老的心中。



我是如此深情地追念著兩個老人。我從未預想過他們的死亡。但在我腦海里,我確曾預想過一個人的死亡,有時是懷著仇恨,有時是懷著思念。他在我心中太過復雜了。他的恩情和他的殘暴交織成我對他繁復的感情。在我小時侯,就已經不堪忍受他的折磨,而對尕姑說我要用一包老鼠藥毒死他。他是我童年時代的夢魘。甚至是在我成年以后,在我遠離了故鄉,與那座我曾經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的聯系越來越微弱的時候,那夢魘依舊緊緊地纏繞著我,像一個復仇的殺手,將我追蹤,設伏,乘我不備的時候突然從遙遠的記憶神經里竄出來,緊緊攫住我的呼吸。這也是我很少回故鄉的原因。我害怕與他直接面對。在長達三十年的時光里,他是我的君王,我是他的奴隸。他居高臨下,對我訓斥,要我無條件地服從他的命令。他不茍言笑的那張臉總是被烏云般的惱怒籠罩著,陰森可怖。當他發怒的時候,他就像一座充滿了走獸的黑森林。他狂暴的咒罵如一場暴雨。我和奶奶總是在這種時候,顫抖著身子躲在廚房里。他的咒罵無邊無際。當黑夜來臨,村莊陷入寂靜。他仍舊在咒罵著,對奶奶,對我,對他的仇人。他高亢嘹亮的咒罵傳遍了整個村莊,連狗的吠聲都被這凜冽的咒罵嚇得屏息了。我和他同睡一張炕。我用被子蒙住頭,整個人蜷縮在被窩里,用食指塞住耳朵。但隨著他每一次聲調的提高,我都會來一次心驚肉跳。好不容易在倦怠中睡去了。當天亮睜開眼睛的時候,耳邊傳來的依舊是他的咒罵。這咒罵夾雜著對生活的不滿和對親人的仇恨,持續了整整一夜。不知道風暴何時平息,也從來不知道風暴因何而起。我和奶奶心懷著恐懼,度過一天天漫長的時日。甚至是在無法預料的時刻,毆打就會降臨我和奶奶的頭上。我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夏夜,他沖進廚房,將奶奶毆打得號啕大哭。那悲慘的哭聲在我心中盤旋了許多年。就在那小小的庭院里,他曾經趕走了我的阿達和阿媽。在我隱約的兒時記憶里,有一副場景深刻如巖畫般印在我腦海里——村民擠滿了那小小的庭院,人們像是在觀看一場社戲。我的阿媽在他雨點般降落的棍棒下,翻滾在地。等我長大以后,我終于可以偷跑出那監獄般的小小庭院,探望阿媽。阿媽才告訴我,自從我降生以后,他獲悉阿媽生了一個男孩,就時刻覬覦著。他要把柴家四代單傳的男孩據為己有。所以就在一個趕集的日子,當阿媽抱著我逛街的時候,他像一只兇猛的獵豹,從人群里竄出,將阿媽打倒,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著啼哭的我揚長而去。從此我就生活在愚弄里,我被告知:我是奶奶所生。在長達十年之久的時間里,我的日常詞匯里沒有"阿媽"這個詞。這個詞屬于別的孩子。當他們呼喚著"阿媽"這個詞語的時候,我會茫然無措地站在村口,一任單薄的衣衫被風吹打。一個多么抽象的詞語啊,那詞語與乳汁和哺育無關,與懷抱和親吻無關。但我喜歡這個詞語,它在發音時會在你唇間滑過一絲甜蜜的向往。我曾經躲進草垛里反復說出"阿媽"這個詞語,咀嚼著這個詞語帶給我的甜蜜的想象,像牛在午間反芻胃里的青草。在那小小的庭院里是不允許這個詞語出現的。所以在大人們面前,我不會說出"阿媽"這個詞語。這個詞語成了一個秘密,像是某個神秘教派的咒語或革命黨人的暗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構建一部家庭史,或者是在復蘇一頁佚失的家譜,我苦心孤詣的書寫和懷念,肯定與一部家庭史有關,與一段艱難的成長有關。在事隔多年以后,我在靜夜里懷想這一切,覺得自己的靈魂充滿了詛咒的快樂。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難道是多年壓抑后的一次釋放?我如此這般地陳述一個老人對我心靈的戕害。但他曾經給予我的恩情呢?我努力屏棄內心的傷害,努力使自己憤激的情緒趨向平和。我眼前會出現這樣一個老人——堅韌、善良、對我病態的溺愛。我的腦海里會浮現出1960年代的嚴寒之冬,這老人為給百里之外的縣城上學的兒子送干糧,卷起褲管趟過冰河的情景。那是十一月冰封渭河的季節,冰碴劃破了老人的雙腿,鮮血滲入寒流。我的腦海里還會出現1995年的夏天,七十多歲的老人騎著自行車,趕了100華里的路程為縣城里讀中學的孫子送干糧。正是在他鍥而不舍的堅持下,我們家的兩代人獲得了完備的教育。


我的內心多么矛盾啊,當我面對祖父的時候。我曾多少次預想過他的死去。我不知道,當他真的有一天離開了人世,我會擁有解放的快感還是失去的孤單。


關于柴春芽


柴春芽,1975年出生于甘肅隴西一個偏遠的小山村,1999年畢業于西北師大政法系;曾在蘭州和西安的平面媒體任深度報導的文字記者,后在廣州任副刊編輯和圖片編輯;2002年進入《南方日報》報業集團,先后任《南方都市報》和《南方周末》攝影記者;2005年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一個高山牧場義務執教,執教期間完成大型紀實攝影《戈麥高地上的康巴人》;多次游歷安多、衛和康巴三大藏區,并去尼泊爾和印度流亡藏人社區旅行考察;著有小說《西藏流浪記》、《西藏紅羊皮書》和《祖母阿依瑪第七伏藏書》(均由臺灣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西藏流浪記》更名為《寂靜瑪尼歌》后由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出版;2010年受邀成為大陸首批赴臺灣常駐作家之一;編劇并導演獨立劇情長片《我故鄉的四種死亡方式》,并由廣西師大出版社和臺灣行人出版社出版同名電影小說;另有長篇小說《我們都是水的女兒》及圖文集《風馬旗下的憂傷》等待出版;目前在一所私立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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