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顧隨時,我們談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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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今天是一代詩詞大家顧隨先生去世54周年紀念日。在大眾層面,顧隨之名并不為人所知。但是,提到他的弟子周汝昌、葉嘉瑩,不知道的讀者恐怕就很少了。此外,郭豫衡、吳小如、史樹青、楊敏如等著名學者,都出自其門下。前不久,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十卷本《顧隨全集》,可謂對其最好的紀念。顧隨的學生、紅學家周汝昌曾這樣評價他:“一位正直的詩人,而同時又是一位深邃的學者,一位極出色的大師級的哲人巨匠。”1990年9月河北大學舉行顧隨教授忌辰30周年紀念會,啟功先生曾撰寫一聯:“文苑仰宗師,眾失拱辰三十載;書壇標重望,脈延典午兩千秋。”讓我們走近顧隨,走近這位桃李滿天下的大師。|



文/黃曉丹(葉嘉瑩學生)


顧隨先生最廣為流傳的一句箴言是:“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它有兩層意思,一層無外乎說,無生與有生,悲觀與樂觀,都是生命旅途上的客觀實在,無法回避。另一層卻具有轉化的含義,是指我們可能從對“無生”的覺悟中獲得將此生過得更充分的理由,并借著對生命悲感的體驗,提升喜悅和滿足的能力。


有一位朋友從北大回到一座江南小城工作,閱讀苦水先生的著作以為安慰。我抄給他《臨江仙·送君培北上》。“去歲天壇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風。別離又向月明中。沙灘潮定后,戲浪與誰同。把酒勸君君且醉,莫言我輩終窮。中原逐鹿幾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萬流東”。這首寫給馮至的詞并不完美,甚至稍顯粗率,但依然具有直接觸動人心的力量。“沙灘潮定后,戲浪與誰同”那種現代經驗中真實的落寞,與“文章千古事,手障萬流東”借古人之語自寬的夸張相平衡,便把夸張都變為了對友朋勸慰的拳拳之意。


杜甫說:“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在中國文學的序列中,永遠都有來自遙遠時代的支持者,使我們的處境不致太過荒蕪,何況顧隨先生的時代與我們的時代實在是有太多重合和相似。


▲1948年5月18日在輔仁大學中文系辦公室門前,右一沈從文、右二顧隨、左二啟功


顧隨之可愛,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以一個現代人的身份來生活和體驗,卻借助古典文學對之進行表述。看顧隨在日記和書信中吐槽學校人事、發起同人刊物、呼朋喚友去吃羊肉鍋子,以及討論戀愛問題,漸漸會忘記他作為大師或前輩學者的身份,而將他視為一個未曾謀面的豆友。


顧隨于1897 年出生在河北清河縣,初名顧寶隨,后改名為顧隨,字羨季,號苦水,晚號駝庵。今日南開大學的“葉氏駝庵獎學金”即據此命名。1955 年,顧隨在天津師范學院的《教職工履歷表》里寫到,他出生時,家里有一百畝地,開著一個銀號,資本是一萬吊錢。到二十歲時,家里已有地兩百畝,資本一萬元。那是1917 年,而1918 年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當管理員的工資才是每月8 元。因為祖父和父親都是清代的秀才,所以顧隨從小就被關在家塾里學文言文,直到10 歲那年終于獲得父親的大赦,進入高小讀書。18 歲時,顧隨畢業投考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看過他的考卷后,覺得他的古典文學功底如此之好,似乎不需要再在中文系浪費時間,就建議他改學西洋文學,以求中西貫通。于是顧隨先到北洋大學預科專攻英語,兩年后轉入北京大學英文系。


在自述中,顧隨說他被關在家塾里讀書時,對于“念古書,寫文言”能力上雖能駕馭,情感上真不喜歡。誰知升入高小后,他并沒有如愿解脫,反而發現了文言倒還是長處,數理化學起來更是一竅不通,得靠老師送分才能勉強過關。因為書信、日記和自傳材料的缺失,顧隨怎么看待自己的大學生活無據可知,但以他1921 年24 歲時的一系列書信來看,當時在山東青州中學任教時的顧隨已經完全是一個活潑、自由、熱愛社會生活的現代青年。于是,他一邊體驗著生命底色的悲哀,一邊興致勃勃地生活,難以入眠時便躺在床上默想出一首又一首小詞。


▲1947 年夏全家在南宮坊口寓所住室門前


顧隨的著作中真的具有太多新文學與舊文學、新思想與舊思想的矛盾。他的清醒與可貴也恰恰存在于這一矛盾中。


顧隨自己是英文系出身,并借助別人的翻譯廣泛閱讀日本、北歐、東歐文學。除提到契訶夫、托爾斯泰、高爾基、波特萊爾、夏目漱石、小泉八云等當時世界最新潮的作家之外,他居然在信中戲仿剛剛被趙元任翻譯過來的《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阿麗思漫游奇境記》現譯《愛麗絲漫游奇境》,小朋友們雖然喜歡,成人讀者卻常常覺得此書甚為古怪,難以卒讀。顧隨讀得津津有味,并號召朋友們:“這部書實在是一部好書,您暑假在家沒事,不妨熟讀,千萬不要拿著當作消遣”。


▲顧隨先生研究《文心雕龍》的手稿


顧隨的清醒還在于在文化問題上分清社會與個人的界線。他雖然從國民教育的角度反對教青年寫詞,認為“教青年人填詞是傷天害理的事情,稍有人心者, 當不出此”(顧隨《致盧伯屏》1929年12 月4 日),但這完全不妨礙他自己填詞講詞。從他與學生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常常以教師的身份勸導學生開拓閱讀視野,寫作白話文學,又像摯友一樣與對方詩詞唱和,并為對方的清詞麗句擊節贊嘆。我想,顧隨深深知道,對于養成成為現代公民所需的文化修養而言,白話是更好的載體,但每個時代都有一些格外敏感的心靈不滿足于此,他們要求更精微的審美體驗。這不是剛剛起步的國民教育的任務,但如果你恰好擁有這樣的天資,那也不妨用它來謀取幸福。


他說:“ 詩最高境界乃無意,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秋夜獨坐》)豈止無是非,甚至無美丑,而純是詩。如此方為真美,詩的美。‘孤鶯啼永晝,細雨濕高城。’(陳與義《春雨》)亦然”。這樣的話,聽得懂的人一看就懂了,不僅看懂,還覺得自己經過或將要經過的無數個雨夜和黃昏都被他說出來了。可是深以為許的這些人,并不能再進一步將之演化闡釋給不懂的人聽。


▲顧隨和他的學生們


1940年顧隨與周汝昌師生唱和


《鷓鴣天》:

不是消魂是斷魂,漫流雙淚說離分。

更無巫峽堪行雨,始信蕭郎是路人。

情脈脈,憶真真,危闌幾度憑殘曛,

憐望斷高城外,只有西山倚莫云。


周汝昌奉和一首:

曾把銷魂作斷魂,如今真個是離分。

痛看巫峽辭行雨,不悔蕭郎絕路人。

緣已盡,夢猶真,登樓無計避斜曛,

何十二迴闌合,獨倚西垂認舊云。


注:本文摘自今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3版


▲9月6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封面


「本期看點」


9月6日《新京報》B01版~B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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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B03~B04|回望顧隨

「失望之書」B02|《尺素集》:如剪影般輕輕掠過

「傳記」B05|商傳:謝國楨先生的生平與學術

「特別報道」B06|圖書節高層論劍:出版界分享“走出去”經驗

「特別報道」B07|“國際高峰論壇”縱論文史典籍

「文學」B08-B09|一個被詩歌養育的人,一切邪惡甭想欺騙和奴役他

「生活」B14|吃中秋:京味兒自來紅  蘇式鮮肉月餅

「社科」B15|知識分子的“江湖”在哪里?

「榜單」B16|聶魯達的“心靈雞湯”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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