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享】梁文道:怎樣才算“政治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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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政治成熟”的意思就是,在思考的時候不抽空不離地,真實地視自己為參與者,真實地把自己置放在具體而現實的處境,看看自己手上的可能選項。天天在網上痛罵的老師,應該想想如何面對自己班上的學生;認為名人移民全是不愛國表現的人,應該考慮萬一自己親友也跑去申請綠卡的情況。這樣子的思考,方有責任可言,方是政治成熟的體現。今天的文章選自東早書評,作者:梁文道。



當古希臘人把“勇氣”當成一種“公民美德”來構想的時候,他們腦子里頭想的一定不只是個人面對僭主和獨裁者的勇氣,而且還是一個公民(甚至主要是)獨自面對其他公民以及整個城邦的勇氣。


我們今天有時候會太過偏重前者,喜歡歌頌一個有良心有骨氣的知識人如何敢于對權力者說真話;卻忽略了他對自己的“伙伴公民”(fellow citizens)說真話原來也是一件很有勇氣的事。請注意,這里所指的“真話”,并非客觀上一定正確,近乎真理的言論;而是發言者自己真心相信,以及真正表露出他個人信念與價值的話。


例如上回我們在瑞士內亞本塞州州民大會上看到的那個故事,少數幾個支持又或者喜好裸體健行的州民,當著全州熟人的面前公開偏好,無懼于身邊大多數人的異樣目光,也不怕他們的反對,以及后來可能會發生在己身上的排斥,就是要投票捍衛自己的看法。這就是“說真話”了。一個人在公眾領域的赤裸呈現,問題并不在天體健行到底對不對,合不合理;而在于肯定和否定他的人是否真的認同自己的抉擇。


膽敢如此直言,自然是種勇氣。由于運作良好的民主政體亟需每一個公民都能暢所欲言,所以說真話的勇氣才算得上是具有公共價值的“公民美德”。不過,我們可以換個面向來看,這樣子的民主需要的,可能不只是每一個個人都敢對不贊成他的大眾說真話,它最好還得降低一個人的恐懼,減少他說真話的成本。于是內亞本塞州州民大會那個例子所彰顯的,就不只是那少數天體健行支持者的勇氣了,更是其他多數人的寬容。


也就是說,在這個場合底下說真話也許是不可怕的,即便你的意見太過偏鋒,即便你的對手是一大群朝夕共對的熟人,你也不必担心他們以后會對你怎么樣。該說什么你就盡管說,說完也就算了,沒有人會把它掛在心上,和你斷絕來往。若以如此角度思考,這個有趣故事的重點就不是公民的勇氣,而是一個社會的成熟與開放。


所以漢娜·阿倫特在分析她心目中理想的古代雅典民主時,不只高舉勇氣,同時還標榜寬容,將它們并列為城邦必要的“公民美德”。然而,從勇氣推導出寬容,這只不過是理想上想當然的說法而已。古希臘人是不是真的那么看重寬容,恐怕還難說得很,畢竟他們談寬容的文字要比談勇氣少得多了。


我不打算現在就開始追索寬容和政治的關系,更不想花篇幅考察古典文獻里頭有關寬容的論述,因為在理論上導出寬容這種德目之前,雅典人肯定得先處理另一個更基本的實際問題:那就是如何與和自己政見不同的人共存。


活在民主城邦,身邊有許多不一樣的人,大家不可能在每一件事情上頭都有一致的意見。有時候,那些不一致的意見之間甚至會有系統的分別,形成了價值觀取向和立場主張的根本差異。面對這樣的情形,你該怎么辦呢?大家剛剛才在大會上頭吵得不可開交,回頭卻得照樣生活照樣往來。這是一個非常現實的難題,在政治上相當成熟的雅典人不可能沒有仔細的思考。寬容之必要,可能只是這個思考的結果之一(因為你也可以選擇不寬容)。


有句俗話“仇人也是鄰舍”,這句話并非比喻,而是活生生的實況。很多人都會發現身邊就有一些和自己看法完全不同的人,當對立得如此分明的時刻,你該怎樣處理不同立場者和自己的關系呢?


如果你是一個取向十分認真,把支不支持某種立場看成天大道德問題的人,你或者可以在媒體和網上替自己營建一個首尾一致的社群世界。


可是當你一走出大門,用自己的雙腳走在這座城市的道路上時,問題就來了。


也許你天天在那里吃飯的食堂老板就是個立場不同的人,你要不要自此罷吃明志?也許那個會在你滿手雜物時主動替你開門的保安就是個偶爾在網上發牢騷的,你要不要建議管理公司炒人?也許你的下屬是個老愛把西方掛在嘴上的,你要不要想辦法把他弄走?也許你的老板喜歡私底下閱讀你不喜歡的書籍,你要不要勇敢地辭職抗議?


“政治成熟”的意思就是,在思考的時候不抽空不離地,真實地視自己為參與者,真實地把自己置放在具體而現實的處境,看看自己手上的可能選項。天天在網上痛罵的老師,應該想想如何面對自己班上的學生;認為名人移民全是不愛國表現的人,應該考慮萬一自己親友也跑去申請綠卡的情況。這樣子的思考,方有責任可言,方是政治成熟的體現。


如是思考,你可能會發現罷吃一家餐廳,和呼吁物業炒掉“憤青”保安,都不是那么妥當,因為他們畢竟和你有過不少美好的接觸。基于義憤跑去罵他們一頓,也不見得十分現實,因為他們不會挨罵之后就立刻恍然大悟。大部分人的選擇可能是干脆避談政治,不和這些現實中的“鄰人”爭吵,晚上回家上網再去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單向斗爭那些沒良心沒大腦的家伙。


不過這么做卻又依然改變不了那些“鄰人”的取向——他們根本聽不到你的聲音,你只是過了把癮,滿足了虛幻的良知虛榮而已。而且不算真誠地履行了你的立場所要求的責任。所以你可能會采用理論上在公共領域當中最常用的手段,那就是試著說服那些和你立場不同的人。只不過這也意味著你必須花時間去聽一些你不愿聽的聲音,理解他們形成那種(你反對的)立場的由來。因為說服總是交談,交談則總是預設了對對方的深入認知。


這并不意味著寬容,寬容屬于另一層次,是之后才要處理的題目。當然,你還能有另一套截然不同的選擇,那就是把大家立場取向上的差異上升至最根本的矛盾,并且以敵視對手為行動前提。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倒省事得多了,看見抵制一切日貨的小伙子,就見一回揍一回。并且不能只是單獨行動,不能只是鍵盤上勇武,最好還得以行動騷擾對手,逼得他們走人或降服。


如此一來,才叫做貫徹了不共戴天的對立立場,才叫做真的忠誠于自己的言論。我不是開玩笑,更不是諷刺,因為這也是一個很實際的選項。如果有人很認真地實施這類計劃,那當然也是一種政治成熟的表現。最起碼,他真的把自己置放在實踐的脈絡里了。



騰訊思享會 2015-08-23 08:4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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