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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因斯坦在物理的地位沒有吳清源在圍棋里高。
——楊振寧
我最敬重佩服的兩個人,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吳清源。
——金庸
一著而為天下法 匹夫而為異國師
——沈君山
據日本媒體消息,圍棋大師吳清源在日本當地時間11月30日凌晨1時11分于神奈川縣小田原市內去世,享年100歲。11月23日,吳清源百歲壽辰慶祝會還曾在北京會議中心舉行,數百位社會各界人士為吳老先生祝壽。誰也沒想到,圍棋大師卻在7日后離世。
吳清源,著名圍棋大師。1914年出生于福建福州,他一生雄踞“天下第一”的無冕王位。晚年又將畢生精力放在了提攜后進、促進圍棋國際化和中國圍棋的發展上。
1950年,吳清源獲得“九段棋士”榮譽。從1939年至1956年,圍棋界進入了絕對的“吳清源時代”。這17年間,吳清源憑借個人之力,空前絕后地戰勝了全日本最頂尖的7位超級棋士,被譽為“昭和棋圣”。
斯人已逝,其道不泯。今天,我們節選北京大學中文系知名學者陳平原為《中的精神:吳清源自傳》撰寫的序言,以表追思。
從文武雙全到中和之道(節選)
文 | 陳平原
回到眼前這冊《中的精神》,我的關注點,不在吳清源如何“征戰”,而在于其如何“追憶”。除了閉著眼睛也能想到的“揚長避短”——任何一個圍棋迷都比我更了解吳清源外,更重要的是,這并非吳先生頭 一回自述生平。
70歲那年,也就是1984年,吳清源辭別現役棋士生涯;同年,白水出版社出版了其回憶錄《以文會友》。四年后,臺灣獨家出版社推出該書的中譯本,改題《天外有天》。1990年,人民體育出版社出版《吳清源回憶錄》,署吳清源著,李中南譯。
1996年燕山出版社的《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吳清源傳》,只提作者,未見譯者,但書前的金庸、沈君山、橋本宇太郎三序以及《吳清源談圍棋規則》、《榮譽文學博士吳清源先生贊詞》,明顯透出此書與臺版的聯系。2002年年,已達米壽的吳清源再次披掛上陣,笑談幾十年間 親歷的圍棋風云。這些分90期連載于《東京新聞》和 《中日新聞》的專欄“我走的路”上的文章,結集為這么一本“記錄我周圍以及國際棋壇所發生的顯著變化的一本最新回憶錄”。
18年間,兩度自述,比起早年的《以文會友》來,《中的精神》到底給我們什么新的啟示,這或 許是所有“吳清源迷”所急于了解的。
對于圍棋愛好者來說,吳清源的大名及其業績,必定如雷貫耳。早年以“圍棋神童”出入段祺瑞府邸以及來今雨軒棋席,14歲東渡扶桑,開始其職業棋手生涯。1933年,年僅19歲的吳清源運用自創的“新布局”,與本因坊秀哉名人等對弈,開創了圍棋史上的一個新時代。
此后二十幾年,吳氏橫掃千軍,超越前賢,雄踞“天下第一”的無冕王位;尤其是那些被譽為“懸崖上的白刃格斗”的“升降十番棋”,更是充分展示其過 人的意志與才華。1961年,吳清源不幸遭遇車禍, 留下嚴重的后遺癥,從此戰績欠佳。
到了古稀之年,日本棋院等為其在大倉酒店舉行了盛大的引退儀式。晚年的吳清源,著力于圍棋的國際化,尤其關注中國的圍棋事業,企盼其提倡的“21世紀六合之棋”能為促進世界各國之間的友好關系盡“綿薄之力”。
對于如此精彩人生,怎樣準確評價,非我能力所及。 與其不懂裝懂,還不如堂堂正正,當一回“文鈔公”。
著名小說家金庸是有名的圍棋迷,曾自稱古今中外最佩服的,“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吳清源”,其為《天外有天》所撰序言,題為《崇高的人生境界》,其中提到:圍棋是中國發明的,近數百年來盛于日本。但 在兩千年的中日圍棋史上,恐怕沒有第二位棋士足與吳清源先生并肩。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他將這問以爭勝負為唯一目標的藝術,提高到了極高的人生境界。
同樣是超級圍棋迷的原臺灣清華大學校長沈君山,其為《天外有天》所撰序言,題目竟模仿蘇東坡為韓文公廟立碑:《“匹夫而為異國師,一著而為天下法”》,其妙語如下:對吳先生而言,圍棋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哲理,反復爭棋的最后目的,是從中領悟建立圓滿調和的道。吳先生髫齡渡日,縱橫棋壇四十年,所創布局定式,不知凡幾,這些新布局新定式,對當時的勝負未必有助,但卻為后來者開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吳先生卓立于群彥之上,而為圍棋史上劃時代的人物。
1986年,由于著名物理學家楊振寧的積極推薦,香港中文大學決定授予吳清源“榮譽文學博士”稱號。在典禮上宣讀的《榮譽文學博士吳清源先生贊詞》中,有這么一段:為了獲得生命上的調劑與平衡,吳清源從少年時代開始就向往靈境,從信仰尋求滋潤與寧靜,有數年甚至曾經因為宗教熱誠而舍棄圍棋,全心追求另外一個世界,對他來說,棋是“武”的勝負世界,宗教是“文”的和平世界。他雖以棋名,以棋尊,在宗教的追尋上則遭遇過痛苦和失敗,但對兩者無分軒輊,同樣是貫注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惟淬”的深情。倘若說對一個人生目標誠執信守,一往無前是大和魂的體現,那么他能夠文武雙修,在內心同時涵蓄戰爭與和平這兩個截然相反的境界,并且取得兩者的平衡,正好顯示他始終還是一個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中國人。
所謂“圍棋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哲理”、追求“ 文武雙修”、將原本“爭勝負為唯一目標的藝術,提高 到了極高的人生境界”,都既是對于吳清源一生的精彩概括,也是對于《天外有天》一書的準確表述。
▲吳清源與梅蘭芳合影
《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吳清源傳》共八章,第八章“以文會友”,最后一節題為“文武雙全”,以凸顯作者“在棋中悟‘道 ’,在宗教中達‘理’”的平生追求:我始終不渝地將圍棋和宗教信仰作為生命的兩大支柱,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風雨兼程地走了過來。因此,我一方面作為棋士,在殘酷的勝負世界中奉行武道;另一方面,吸收了紅會的宗教思想和東方哲學思想,并將其作為人生的指南而自我培育出豐富的精神世界。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披荊斬棘地踏出了一條文武雙全的道路。因此,對我來說,勝負與信仰,如同人離不開水與火一樣,缺一都不可。
歷經一生磨練,修成文武雙全的人格,而不滿足于 成為一代“戰神”或“棋圣”,在我看來,這正是吳清 源不可及處。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從“文武雙全”出發,吳清源還能走到哪里?拜讀這冊《中的精神》,你不難發現,答案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中和之道”。
圍棋講勝負,但不只是勝負,更有高深的哲理在。最近幾年,吳清源再三論證,21世紀的圍棋應該是“六合之棋”。 構成其“六合之棋”理論基石的,是古老的中國文化。這一點,讀過《中的精神》最后一章的,大概都不會有異議:87歲的我所走過的道路,應該可以說是追求中和的人生吧。過去的讀書人,沒有人不記得《中庸》中的 這段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如此和諧的境界,對于傳統中國人來說,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當然,要達到“中”的境界,并非易事。這需 要精神上的修養。所以,我一直很重視信仰。從5歲( 虛歲)開始,我就學習《大學》、《中庸》等四書五經,至今我仍然堅持每天研究《易經》。
全書首尾呼應,強調圍棋背后的人生閱歷與文化修養,凸顯自家的中國文化背景,頗有落葉歸根的意味。 這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中日友好”,更包含著某種文化上的融合與思想上的皈依——所謂“中和”,更像是東方哲學的精髓,而不僅僅局限于《大學》或《中庸》。
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職業棋手,應該說,吳清源得以從容讀書的時間并不多。這從其回憶錄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讀書不多,并不妨礙其平日里的沉潛把玩,以及關鍵時刻的豁然開朗。這里所說的“痛靈”,不僅僅是宗教信仰,更包括“用中”的文化啟悟——后者既落實在圍棋技藝,又體現在立身處世,可內可外,可圣可俗。至此,所謂的“文武之道”,不再是一張一弛,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應該承認,這種境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長期修煉的結果。沒有早年的殊死搏斗,固然“紙上得來終覺 淺”;沒有晚年的咀嚼提升,作為技藝的棋戰,也不可 能通“天”達“道”。在這個意義上,十幾年前的《以 文會友》(《天外有天》),以及眼前的這冊《中的精神》,對于吳清源的圍棋生涯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點睛之筆。
德國思想家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有個很有名的比喻:人的思想有三種變形,由忍辱負重的駱駝,到英勇搏擊的雄獅,再到天真游戲的兒童。后者最為難得,其天真爛漫地去開始一切、創造一切,往往 可以實現雄獅所無法完成的事業。
要說“頗具童心”,一代棋圣吳清源庶幾近之。尤其是晚年的悠閑自在,以平常心看待世事滄桑,更是令人感動。仔細比勘《中的精神》和早年的《天外有天》,你會發現,除了增補部分,事情大體上還是那些事情,只是敘述的語調及心態變了,變得更加通達、恬淡、休暢。早年的很多不愉快,漸漸遠去,轉而懷念起那些曾幫助過自己的師友,其談論犬養毅、西園寺公毅、瀨越憲作、木谷實、川端康成等章節,很是溫馨;講述追隨璽光尊的故事,也不再刻意張揚“毫無后悔之心,還為 能獲得難得的生活體驗而慶幸”,而是很有節制:“如今想起來,那四年就算是一種修行吧”。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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