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的倨傲與愚蠢

簡體傳統

醫生是專業人士，專業人士很難避免由于專業技能而產生的倨傲。全神貫注于專業領域，造成在其它領域內的無知和淺見，也就是愚蠢。最近，西安某醫院的手術室自拍事件就是很好的例證。

一群醫生做了7小時的手術，病人在縫合傷口，剩下的醫生集體在手術室自拍，背景是手術臺和手術臺上的病人。自拍照有許多張，有的露出患者的面部，有的可以看見患者血跡斑斑的腿。這些照片被其中一位醫生張貼到自己的朋友圈，隨后流傳到了社交媒體，引發軒然大波。

對此，我評價說：我們都可能生病，都可能住院，所以不能容忍毆打和殺害醫生護士的行為，因為最終會沒有醫生愿意接診；同樣，我也不能容忍醫生在手術室自拍，連帶患者的影像Po到社交媒體，因為如果這都不反對，意味著我也有天會面臨同樣的處境，而我并不愿意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其實我的話還沒有講完：之所以發生這樣的事情，原因是醫生的倨傲。在這些自拍照里，病家不再是人，而是和手術臺、無影燈、止血鉗、呼吸機一樣，成為醫生偉大成就的背景道具。按照作家王小波的話來講，病家就是個“行貨”。因為長達7小時的手術拯救是偉大的，是正義的，也是良善的，所以把病家作為道具裝點一下這個偉大時刻也并無不可。畢竟，病家能懂什么？

事件在社交媒體上爆發之后，當事的三名醫生受到了免職處分。于是，部分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開始在網上試圖扭轉輿論。當事，我是這么回答的：

那些幫自拍醫生洗地的醫生和醫學生，你們搞錯了一件事情：沒有人要和你們辯論。公眾的狂怒只是通告你們：大家不喜歡發生這種事情，以后別做了。你們覺得洗地牛逼，覺得自己聲浪可以壓制網民，覺得自己在維護醫生團體，其結果是下一次醫患矛盾的時候，沒有媒體和個人愿意為你們說話了。是你們在制造矛盾。

24小時之后，媒體采訪了當時醫生，拍攝了幾張醫生哭泣的照片。于是，網絡上又群情激憤。許多醫生和醫學院的學生不斷轉發題圖這張照片給我，并且整齊劃一地留言說：

1987年，Zbigniew Religa博士經23小時心臟移植術后正在觀察他的病人，助手已經睡在了角落里。這照片曾感動世界。中國：也可能某報記者會寫：病人全身赤裸，刀口里插的管子還在流血。本是嚴肅認真的手術，患者還躺在手術臺上，醫生卻躺在角落打盹。還有無德醫生竟玩自拍！然后院長撤職，博士下崗。

用這張圖片說事的醫生不少，其中不乏有署名“三甲醫院主治醫師”這樣的人物，甚至以此圖片專門撰文。于是，在倨傲之外，也讓我領教了醫生的愚蠢。

所有轉載這張照片的醫生和醫學生都沒有寫出一個基本的事實：Zbigniew Religa醫生的這張照片，是由專業攝影記者James Stanfield拍攝，發表在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入選年度最佳照片，最終獲得二等獎。他們也沒有寫出另外一個事實：James Stanfield是一名資深攝影記者，足跡遍及全球120個國家，四次獲得美國白宮記者協會年度最佳攝影獎。

他們同樣也沒有寫出以下基本事實：1967年，人類首次實施同種異體原位心臟移植手術，患者術后存活18天。由于無法解決排異反應，患者迅速死亡，全世界各大醫院隨后掀起的心臟移植熱潮很快平息。1971年，斯坦福大學最先實現環孢素A應用于心臟移植，有效降低了急性排異反應，形成心臟移植第二次熱潮。1987年，也就是題圖拍攝的那一年，美國政府宣布心臟移植術為各大醫療中心的一項常規手術。

而圖中的Zbigniew Religa醫生是波蘭最早從事心臟移植手術的人，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他剛剛在23小時內完成一起心臟移植手術。James Stanfield拍攝的這張照片，被歸于“科學與技術”類別下的紀實攝影。

Zbigniew Religa醫生是在自拍么？Zbigniew Religa醫生是在自拍了發送到社交媒體么？這是攝影記者James Stanfield的職務行為，為的是保證公眾知情權，而不是醫生自拍慶祝手術成功。

不當類比，這就叫愚蠢。不止于此，拿到一張當事人醫生痛哭流涕的照片，就洋洋自得來做翻案文章。我就想問一句：假設各位翻案成功，公眾不再追究這一次自拍事件，醫生也認為手術室自拍沒有問題。那么，下一次手術之后，手術會有并發癥吧？并發癥會死人吧？如果手術成功，自拍成功，結果病人術后三天并發癥死了，這些自拍照究竟是醫生的功績呢？還是會成為索賠和懲處的證據？屆時，需要多少張痛哭的照片，可以在此扭轉狂怒的輿論？

我說過，保護病家的權益，最終保護的是醫生。可惜，有些醫生和醫學生太蠢，聽不懂人話。

題圖攝影：James Stanfield

版權隸屬：《國家地理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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