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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這種主權旁移,包含著一個轉了彎的、不甚樸素的人生觀。辯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舌頭代替了腸胃,作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過,我們仍然把享受掩飾為需要,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好比我們研究哲學或藝術,總說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樣。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于拋棄。 柏拉圖在《理想國》里把國家分成三等人,相當于靈魂的三個成份;饑渴吃喝是靈魂里最低賤的成份,等于政治組織里的平民或民眾。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樣來敷衍民眾,把自己的野心裝點成民眾的意志和福利;請客上館子去吃菜,還頂著吃飯的名義,這正是舌頭對肚子的籍口,彷佛說:“你別抱怨,這有你的份!你享著名,我替你出力去干,還虧了你什么?”其實呢,天知道——更有餓癟的肚子知道——若專為充腸填腹起見,樹皮草根跟雞鴨魚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區區消化排泄的生理過程里還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羅馬詩人波西藹斯(Persius)曾慨嘆說,肚子發展了人的天才,傳授人以技術(Magister artising eniquel argitor venter)。這個意思經拉柏萊發揮得淋漓盡致,《巨人世家》卷三有贊美肚子的一章,尊為人類的真主宰、各種學問和職業的創始和提倡者,鳥飛,獸走,魚游,蟲爬,以及一切有生之類的一切活動,也都是為了腸胃。人類所有的創造和活動(包括寫文章在內),不僅表示頭腦的充實,并且證明腸胃的空虛。飽滿的肚子最沒用,那時候的頭腦,迷迷糊糊,只配作癡夢;咱們有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吃了午飯睡中覺,就是有力的證據。我們通常把饑餓看得太低了,只說它產生了乞丐,盜賊,娼妓一類的東西,忘記了它也啟發過思想、技巧,還有“有飯大家吃”的政治和經濟理論。德國古詩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贊美詩,把上帝比作“一個偉大的廚師傅(der gross Speisemeister)”,做飯給全人類吃,還不免帶些宗教的稚氣。弄飯給我們吃的人,決不是我們真正的主人翁。這樣的上帝,不做也罷。只有為他弄了飯來給他吃的人,才支配著我們的行動。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掙錢養家的父親,倒是那些乳臭未干、安坐著吃飯的孩子;這一點,當然做孩子時不會悟到,而父親們也決不甘承認的。拉柏萊的話似乎較有道理。試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們把茶飯來向它祭獻,它還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畢竟是個下流不上臺面的東西,一味容納吸收,不懂得享受和欣賞。人生就因此復雜了起來。一方面是有了腸胃而要飯去充實的人,另一方面是有飯而要胃口來吃的人。第一種人生觀可以說是吃飯的;第二種不妨喚作吃菜的。第一種人工作、生產、創造,來換飯吃。第二種人利用第一種人活動的結果,來健脾開胃,幫助吃飯而增進食量。所以吃飯時要有音樂,還不夠,就有“佳人”、“麗人”之類來勸酒;文雅點就開什么銷寒會、銷夏會,在席上傳觀法書名畫;甚至賞花游山,把自然名勝來下飯。吃的菜不用說盡量講究。有這樣優裕的物質環境,舌頭像身體一般,本來是極隨便的,此時也會有貞操和氣節了;許多從前慣吃的東西,現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決不肯再進口。精細到這種田地,似乎應當少吃,實則反而多吃。假使讓肚子作主,吃飽就完事,還不失分寸。舌頭揀精揀肥,貪嘴不顧性命,結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頭也只能像李逵所說“淡出鳥來”。這誠然是它饞得忘了本的報應!如此看來,吃菜的人生觀似乎欠妥。 不過,可口好吃的菜還是值得贊美的。這個世界給人弄得混亂顛倒,到處是磨擦沖突,只有兩件最和諧的事物總算是人造的:音樂和烹調。一碗好菜彷佛一只樂曲,也是一種一貫的多元,調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濟,變作可分而不可離的綜合。最粗淺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鴨和甜醬,或如西菜里烤豬肉(Roast pork)和蘋果泥(Apple sauce)、滲鳘魚和檸檬片,原來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東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緣份,像佳人和才子,母豬和癩象,結成了天造地設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屬。到現在,他們親熱得拆也拆不開。在調味里,也有來伯尼支(Leibniz)的哲學所謂“前定的調和”(Harmonia praes tabilita),同時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協,譬如胡椒和煮蝦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樂里,商角不相協,徵羽不相配。 音樂的道理可通于烹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論語》上記他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惜他老先生雖然在《鄉黨》一章里頗講究燒菜,還未得吃道三昧,在兩種和諧里,偏向音樂。譬如《中庸》講身心修養,只說“發而中節謂之和”,養成音樂化的人格,真是聽樂而不知肉味人的話。照我們的意見,完美的人格,“一以貫之”的“吾道”,統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和懸為理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追隨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哲學家廚師,在他眼里,整個人世間好比是做菜的廚房。《呂氏春秋·本味篇》記伊尹以至味說湯那一大段,把最偉大的統治哲學講成惹人垂涎的食譜。這個觀念滲透了中國古代的政治意識,所以自從《尚書·顧命》起,做宰相總比為“和羹調鼎”,老子也說“治國如烹小鮮”。孟子曾贊伊尹為“圣之任者”,柳下惠為“圣之和者”,這里的文字也許有些錯簡。其實呢,允許人赤條條相對的柳下惠,該算是個放“任”主義者。而伊尹倒當得起“和”字——這個“和”字,當然還帶些下廚上灶、調和五味的涵意。 吃飯還有許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聯絡感情、談生意經等等,那就是“請吃飯”了。社交的吃飯種類雖然復雜,性質極為簡單。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這便是慈善救濟,算不上交際了。至于請飯時客人數目的多少,男女性別的配比,我們改天再談。 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鑒》(Almanachdes Courmands)里有一節妙文,不可不在此處一提。這八小本名貴希罕的奇書,在研究吃飯之外,也曾討論到請飯的問題。大意說:我們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所以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飯,并且吃好飯,以增進朋友的感情,減少仇敵的毀謗。這一番議論,我誠懇地介紹給一切不愿彼此成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變為朋友的冤家。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諸君的邀請,努力奉行豬八戒對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說的話:“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將來。” 選自《寫在人生邊上》 原文題目《吃飯》 《吃飯》:人類“掩飾文化”的諷刺文本 作者:雷世文 在二十世紀中國散文的風云流變中,錢鐘書先生的散文可謂自成一家,其言說總是能讓人濡染到一種學者的風骨:縝密的學理言路,橫無際涯的文思,含笑談真理的幽默,無不給讀者以智性的愉悅。文學史家在評述錢鐘書的散文風格時,用了諸如“措辭析理都入微透骨,文字汪洋恣肆,到處充滿機智的幽默”的斷語①,此種評價包含了對錢鐘書學術化散文類型的肯定。具體到文本的細部構成,錢鐘書的散文又能做到面目各異,理路鋒利,造語尖刻,立意精辟,如《吃飯》②這樣的文本,就是極有代表性的例子。類似的精致篇章從微觀上既豐富著又突破著作家的宏觀風格定勢,顯示著作家創造的深度。 《吃飯》著眼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行,以“吃飯”這一人生最基本的生存欲望為思辨對象,發現了人類司空見慣的世俗存在方式背后所隱藏的文化真相,這種真相如果用語詞加以命名的話,就是“掩飾文化”。我們日日所處的生活場景,就是這種“掩飾文化”表演的空間。 “掩飾文化”最突出的特征表現為名與實的背離,人們經常是借某種名義來從事名實不符的活動,真實的底牌偏不暴露。錢鐘書先生以“吃飯”設喻,辛辣地揭發了包裹其間的世相文化哲學:“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正如討闊老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這就將掩飾文化的招術綱領性地揭示無余。名義上是吃飯,實質上是吃菜,但人類不說吃菜,只說吃飯。吃菜是享受,吃飯是需要,我們為了享受,把吃菜說成吃飯,也就把享受掩飾為需要,在這樣一種掩飾主義的文化邏輯下,我們對享受變得心安理得,“辨味而不是充饑,變成了我們吃飯的目的。”名義上的東西雖然是虛的,卻不能被拋棄,因為它有著巧妙的游戲功能,能起到遮蓋和辯護的作用,舍棄它,人類以名行實的種種活動便難以得逞了。 名與實相離的背后,實際上還隱藏著主與次的關系問題。名義上是主要的東西,實則是次要的;名義上是陪襯的東西,實則是主要的。仍然以“吃飯”為例,錢鐘書先生指出:“吃飯時要有音樂,還不夠,就有‘佳人’、‘麗人’之類來勸酒;文雅點就開什么銷寒會、銷夏會,在席上傳觀書法名畫;甚至賞花游山,把自然名勝來下飯。”如此,“吃飯”變成了賞樂、觀人、行酒、覽勝的消遣活動,原本是飲食為主的生理活動反而退居其次,這種互換從根底上反映的是人類的掩飾文化心理。 “吃飯”變成“請吃飯”,“吃飯”就具有了社交的功用。錢鐘書先生說:“社交的吃飯種類雖然復雜,性質卻極為簡單。把飯給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這正是交際的微妙之處。“吃飯”作為交際的手段,可以達到增進朋友感情、減少仇敵毀謗的目的,所以,“做人應當多多請客吃飯,并且吃好飯”。錢先生在這里深刻揭示的是“吃飯”這種交際形式背后所存在的手段與目的之間的互相掩飾關系。 綜上,人類掩飾主義的文化特征在《吃飯》文本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剖析,作者尖刻地諷刺了人類在名與實、主與次、手段與目的的相互掩飾中所編織的游戲。《吃飯》是典型的“微言大義”文本,它既包含了對人類世相文化的破解,又隱含了對精英政治文化的譏刺。政治家往往把自己的野心裝點成民眾的意志和福利,看似民眾至上,實質是政治利益至上,“掩飾文化”在政治領域的大行其道,從更深的層面暴露出人類自身的游戲主義精神。 錢鐘書先生的文風一向以智慧的幽默諷刺而著稱,這種文風同樣飄灑在《吃飯》的字里行間。作者由消化排泄的生理過程揭示出名實背離的掩飾文化,把食譜與統治之道相聯系,在吃飯中發現人生觀,處處充滿著諷喻的色彩。這種諷喻的妙處在于能和幽默交織為一體的,令讀者在作家含笑的面影下領略真理。譬如以肚子和舌頭的關系為比喻的說理,文章說肚子是個下流不上臺面的東西,一味容納和吸收,不懂得欣賞和享受,而舌頭總是頂著肚子的名義揀精揀肥,貪婪享受。像這樣幽默諷喻的材料在目盡尺幅的《吃飯》文本中俯拾即是。作者奉勸人們多請客吃好飯,因為“吃了人家的飯該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說主人的壞話,時間的長短按照飯菜的質量而定”,這番議論是多么精警的世態文化的諷喻啊! 作者在《吃飯》一文中贊美可口好吃的飯菜,卻又不忘記從美味佳肴的“烹調”中悟出真理。文章以睿智的筆法比喻道:“一碗好菜仿佛一支樂曲,也是一種一貫的多元,調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濟,變作可分而不可離的綜合。最粗淺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鴨和甜醬,或如西菜里烤豬肉(roast pork)和蘋果泥(apple sauce)、滲鳘魚和檸檬片,原來是天涯地角,全不相干的東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緣分,像佳人和才子、母豬和癩象,結成了天造地設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屬。”錢先生在這里由五味烹調提升出了一種“和諧”哲學。進一步,他把“烹調”與人格之道、治國之道相聯,從“調味”悟出人生哲學、政治哲學。按照《吃飯》的表述,完美的人格,統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和懸為理想。這就巧妙地闡明了一種和諧人生觀,和諧政治觀。至此,讀者才徹底地洞悉了作家妙手著文章的深意,體會到了“四兩撥千斤”的結構之妙! 閱讀錢鐘書先生的《吃飯》,令人深感是在享受一桌中西文化調和的智慧盛宴。人類先哲們的警言妙語不擇而出,讀來令人耳聰目慧,流連忘返。作者在短小精致的格局內,縱橫八極,心游萬仞,調動古今,驅遣中西,舉凡與“吃飯”相關的文獻資源,都能順手牽引,任意而談,卻又關合文章題旨,此種文境,實非碩學賢儒莫屬。讀者沿著錢先生的文路,光顧這言語的智慧森林,能夠沐浴到人類創世以來的智性靈光,從柏拉圖的《理想國》、拉伯雷的《巨人世家》到德國古詩人白洛柯斯的贊美詩,從《尚書》《論語》《中庸》到《呂氏春秋》,這些人類文化史上的經典文獻經過錢先生之手變得生氣淋漓,與我們的生活是那樣的水乳交融,我們驀然回首間,發現真理就在我們的餐桌上。 《吃飯》在文本語言的構造方面,十足地顯示了錢鐘書的思辨才能,這樣的材料在文章中隨處可見。譬如關于“吃飯”哲學的末技,作者說:“把飯給與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面子就一變而為丟臉。”又如關于與“吃飯”有關的“饑餓”的作用,作者發表了如下的妙論:“我們通常把饑餓看得太低了,只說它產生了乞丐、盜賊、娼妓一類的東西,忘記了它也啟發過思想、技巧,還有‘有飯大家吃’的政治和經濟理論。”再如關于“有用”和“無用”的存在依據,文章議論說:“有用的東西只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于拋棄。”由這些語言材料,我們可以與錢鐘書先生的真知灼見發生神交,獲得無限的啟迪和會心的快感。 ①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611頁。 ②本文的引文,除有注釋標明者外,均出自錢鐘書散文《吃飯》。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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