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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陽臺上看世界,常常發現很多珍貴的東西。我身邊很多朋友才華橫溢,卻安于寂寞,疏離于世間。我會慢慢聊聊他們,和朋友們分享這些珍寶。 今天我要獻出的,是好友李修文的幾篇散文。有些長,但一定值得你慢慢看,并且想一想。 修文的文字,如同我喜歡的艾萊島的威士忌,有強烈的沖擊,有婉轉的低迴。值得的人生無非也就如此,你有真情,也有共鳴,世間的一切悲歡,都值得返回到自身。 修文一直是一個古代人。我喜歡這樣的朋友,把情誼和道義視為準則,即便背負無數,依然決絕而堅信。不是所有的人都追逐呼嘯成群粉絲如云的,不是所有的人都沉迷于喧囂的,清醒的孤獨感恰是一些人的尊嚴所在。他讓我相信了一點:固然我們無法自由馳騁整個天地,但卻可以謹守內心堅固的一處。 修文的風格,如同夜間的櫻花,蔑視飄落,只管盛放。情深的人,需要更強的心靈,信然。 李修文散文三篇 在人間趕路 我的祖父曾經告訴我,他一輩子的確經歷過很多不幸,其中最大的一樁,就是直到晚年才迎來真正的五谷豐登,相比年輕時的兵荒馬亂,來日無多的人間光陰才是最要命的東西,我大致理解他:在他的朋友中,有的是牙齒壞了才第一次吃上蘋果,有的是眼睛看不見了兒孫才買來電視機——這世上讓人絕望的,總是漫無邊際的好東西。 這庸常的人間,在我祖父眼中,不啻是酒醉后的太虛幻境。每次前來武漢,如果沒有照相機跟隨,他就不愿意出門。在紅樓門前,在長江二橋上,在寶通禪寺的銀杏樹底下,這城市的無數個地方都留下過他并不顯得蒼老的身影,每一張照片中的他都在笑著,笑容熱烈得得與年齡不甚相稱,恰與站在他身邊的我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告誡我,不要愁眉苦臉,看看他,去年還寫出過“大呼江水變春酒”的句子,他認為,即使放在李白的詩集里也幾可亂真;他又告誡我,要向阿拉法特學習,即使死到臨頭也要若無其事——看,我的親愛的祖父,僅僅通過一臺電視,他便對這世界了解得比我要多得多,就在幾天前,在東湖里的一座山峰上,他鄭重地告訴我:“超級女聲里有內幕!” 這一次,他是負氣出門,原因是我父親不讓他做胃鏡檢查,于是他要來武漢找他的長孫,不料,我也向他表達了和父親一樣的反對,并且一再告訴他:對他這樣一個年過九旬的老人來說,每頓飯只喝半斤酒是正常的,他不可能再像八十歲時那樣一喝就是八兩,而所有做過胃鏡檢查的人事后回憶起來,無不都是心有余悸,他當然不信,只差說我是不肖子孫。 這欲說還休的一個星期,我的祖父每天都要對我施予小小的折磨,比如他居然要看到電視上出現雪花才肯睡覺,比如每天天一亮就要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很明顯,他是在和我賭氣。終有一日,趁著我出門,他上樓下樓地跑了一下午,打聽遍了所有的鄰居,這才確信他這個歲數的確不宜做胃鏡檢查,到了這時候,他還是和我賭氣,竟然要拉著我去東湖爬山。 小時候,我每天出門上學之時,他都要對我大吼一聲:跑起來呀!于是我就不迭地跑了起來;這么多年之后,爬山的時候,我怎么攔都攔不住,看著他遠遠地跑到了我的前面,又轉身對我吼了一聲:跑起來呀!但是,畢竟體力不支,喊了一半他就再也喊不出聲來了,想了又想,只能坐在臺階上喘氣,害羞地看著我。 我走上前去,和他坐到一起,兩個人都在氣喘吁吁,小小的戰爭宣告結束,我們迎來了溫情脈脈的時刻,不知道何時起,他變成了個聽話的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似乎含有滿腹委屈,但他已經不用伸冤,剎那之間,我全都了如指掌:無論怎么變著法子和我賭氣,他其實都是在尋找生機,他只有弄出聲響,身邊的人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只要他覺得有人注意到他,他就是快樂的;寫詩也好,熬夜看電視也罷,這些都是他喝下的藥,這么說吧:因為近在眼前的死,我的親愛的祖父,正在認真而手忙腳亂地生。 與此同時,這些天,我在尋找一個失蹤了的朋友,正是他,在八年前告訴我:如果人生非得要有一個目標,那么,他的目標就是徹底的失敗。他說到做到,這些年,他辭去了工作,一直沒有結婚,偶現江湖也是一閃即逝;半個月之前,他當年的女友在江蘇的某條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時候,突然淚流滿面,打電話給我,拜托我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這下子好了,為了找到他,我一個星期打了比往常一個月還多的電話,參加了好幾個形跡可疑的聚會,不斷有人宣稱知道他的消息,但是,每次當我喝得酩酊大醉從酒吧里出來,他仍然作為一個問題懸在我眼前。應該是在長江邊的蘇荷酒吧里吧,我突然有一種錯覺:我懷疑我的朋友并未真正離開,說不定,他就躲在離蘇荷酒吧相距不遠的地方打量著我們,就像村上老師的名言,“死并非在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于生之中”。 “向如此更新的世界告別是心酸的,”米沃什說,“他羨慕著,并為自己的懷疑羞愧。”我相信,對于米沃什的話,我的祖父一定深有同感;但是在我的朋友那里,這句話應該反著說,至少應該把心酸換作無謂二字,這么多年,他像一個生活在魏晉或者唐朝的人,我當然不至于將他看作是我們時代的嵇康與孟浩然,但他的確已經將生活看作一個玩笑,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自己在許多時候成為一個笑料,所謂“夢中做夢最怡情,蝴蝶引人入勝”。是啊,當我們每個人都在爭先恐后地進入,進入酒吧,進入電視和報紙,另有一個人,他的目標為什么不能是離開、接連不斷的離開呢? 言歸正傳。好說歹說全都沒用,昨晚,在火車站,祖父拒絕了我的護送,一個人坐上了回去的火車,歸途中,我突然想起了海子的詩,也想起了我連日來遍尋不見的朋友,正是他當初借給了我海子的詩集。蒼茫夜色中,我的祖父和朋友都在人間趕路,上升的上升,下降的下降,坐車的坐車,徒步的徒步。 一如海子所說: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對不起,親愛的祖父,我可以將你說成一株青稞嗎——你聽我說,今夜的青稞,只屬于他自己。 把信寫給埃米莉 我要說起你了,埃米莉·狄金森。就在昨天,我結束旅行,坐火車回家,在山區小鎮寒傖的候車室里,我看見了一個哭泣的中年婦女,還有她沉默的女兒。我并不知曉她們被擱置在了什么樣的難處里,但我大致還是能明白中年婦女的哭泣:生而為人,誰能逃脫這些哀慟?無論何時,我們身外的世界里一定有人在流下眼淚,不在這里,就在那里。后來,我和她們一起上了車,幾乎算得上是鄰座,因此,一路上,中年婦女的痛哭聲始終在我耳邊縈繞不去,反倒是哀戚的女兒,就像是接受了已經降臨的悲苦,確切地生出了不得不的淡定,替母親擦去眼淚之余,她就靠在窗子邊上看書,埃米莉,她讀的是你。 假如你是我想象過的那樣——你不在阿默斯特的墳墓中,而是就在我的生活里——你應當都看見了:十幾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讀你,許多次,當我也陷入悲苦,無論是在手術室外,還是在送葬途中,我像救命稻草般攥在手里的,全是你的句子。那么多人,或是輕微的不屑,或是徑直的嘲笑,多半都會如此相待于我的十幾年讀你,但是,如此甚好,我偏要過我的獨木橋:最好沒有一個人讀你,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好。“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你早就說過,“ 她神圣的決定,再不容干預。” 關于我和你的遭逢,它一直都是記憶里最突出的部分:十七歲的暑假,作為一個多年如一日的差生,我對學校生涯的忍耐似乎到了極限,盡管到了后來,機緣轉換,我重回了學校,但是,暑假一開始,我還是興奮地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前往一個偏遠的稅務所,就此成了收農稅的臨時工。有一回,我路過水庫邊上的鐵匠鋪,遇見了鐵匠的女兒,這個遠近聞名的老姑娘,終日幽閉不出的鄉村語文教師,竟然跟我談起了詩歌,談論的結果,是因為從來沒聽說過“埃米莉·狄金森”這個名字,受了她不少奚落,當夜,我就趕回城里,直奔新華書店,買回了印著你名字的三本書,它們是你的詩歌、日記和書信。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埃米莉,我接受了你,不不,是我瘋魔了你,我帶上稅票,騎著自行車走村入鎮,經過了河渠和簇擁的灌木,經過了果園和月光下的玉米田,你的聲音響起了,它們不光是一直在我身體里翻滾卻說不出來的話,甚至是眼前萬物的畫外音,你說:“一顆小石頭多么幸福!在不經意的樸素里,把絕對的天命完成。”你還說:“為每一個喜悅的瞬間,我們必須償以痛苦至極,刺痛和震顫,全都正比于狂喜!”你都看見了:在那荒僻小鎮,除了把幽閉不出的老姑娘想象成了你,我只差沒把鐵匠鋪看作尖頂教堂,我也幾乎將綿延的菜地都看作了阿默斯特的玫瑰園。 ——誰能告訴我,這平常的所見,為什么橫添了從未見識過的奇幻和莊嚴?到頭來,我還是要去你的詩歌與書信中尋找答案:“我的伴侶是小山和夕陽,他們全都比人類優越,因為他們懂事,但卻并不訴說。” 你知道,我總是在失敗,即使是在異國的東京,也沒有例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了那么遠的路,膽子都被嚇破了,這便是我遠渡重洋和手足無措的十九歲。總是在下雨,我又總是迷路,而且,不管我還在種滿了山毛櫸的分梅町住多久,落荒而逃都已經成了定局,接連搬家,簽證過期,賣假電話卡混一口飯吃,這些,都成了定局,所以,趁著還有飯吃,我干脆下定決心:不再出公寓一步,畫地為牢,再把牢底坐穿,以此證明自己的徹底無用。 但是,慌張和恐懼,全都如影隨形,我根本不可能趕走它們,幸虧有了你,埃米莉,一本詩歌,一本書信,一本日記,它們都快被我翻爛了,我惡狠狠地讀著它們,就像初入佛門的沙彌,睜眼便有萬千勾連,還是趕快將雙目緊閉,讓經文拷打身體,最好是著火,燒遍五臟六腑,說不定,火焰里還能滋生出些微算得上安慰的譫妄:既然你的孤絕與艱困我能明白少許,那么,是不是說,有一天,我也能像你一樣,用書寫驅趕疑慮與不安,用書寫將自己的一生都圈禁在中意的囚牢里?果能如此,我現在就不用再淪于羞愧,因為那根本就是我的福分。 解脫竟然來得如此容易,而你也竟然無處不在:這是有了你的困頓和流離,這也是有了你的秋葉原和武藏野,我是真正有了你的我。自此之后,無論是被房東趕出了門,還是宿醉之后的不知身在何處,它們全都有了出路:一個念想誕生了。這念想,是從天而降的嶄新的肝膽,卻也不要忘了,時刻懷抱自己的虛弱與無用,埃米莉,如你所說:“我就像一個路過墳場的孩子,因為害怕,我唱起了歌,先生,這就是我的寫作。” 實在是,人人都需要一個埃米莉,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埃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那回信里有她的呼救聲,更有她賜還回來的奇跡。假使你站在垂危親人的床榻前,她說:“死亡就像大眾一樣,它們都是我無法駕馭的。”又或者,你在上司的責罵聲里無地自容,她說:“正因為你先使我流了血,所以,香膏才顯得彌足珍貴。”還有更多失望的時刻,因為愛與不能愛,因為生與不能生,我們都沒能等到那個跪求的結果,還好,有她的聲音傳來:“假如它屬于我,我不能避開它,假如它不屬于我,我還在追逐中空自度過漫長的一天,這樣,我的狗都會嫌棄我。” 而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你?容我暫做使徒,對旁人說起你的名字,不為布道,為的是,一旦落入虛空,我就要磨洗我的功課:埃米莉·狄金森,1830年降生在馬薩諸塞的阿默斯特小鎮,二十五歲那年,她拋棄身外世界,就在自己的閨房里,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閉門幽居,即使家人也只能隔著門縫和她說話;一生中,她只穿白裙,在她眼里,世界上最莊嚴的事情,就是“一身潔白地去見潔白的上帝”;她疾病纏身,時常被眼疾所困,有許多年更是深陷于精神錯亂;愛過幾個男人,但都沒牽過手,就連讓她在數年里摧心碎骨的那一個,終其一生,也不過只跟她見過寥寥幾次面而已;寫詩,寫信,寫日記,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她卻并不愿意讓人知道,她將它們深藏在直到自己死去才被妹妹發現的箱子里;1886年,她辭別人世,葬禮上,她仍然身著白裙,“沒有皺紋和白頭發,難以言說的安寧”。 我還要說起你,埃米莉·狄金森。對于我,皺紋和白頭發定然會不請自到,可是,我想知道,活在這勞苦的塵世,究竟要踏上怎樣的一條道路,才能獲得“難以言說的安寧”?如你所知,我來到了此時此地,此時是青春已然結束、繁縟的中年掀開了序幕;此地也不再是月光下的玉米田,而是廚房、菜市場和懷抱病中的孩子朝醫院奔跑的路上。就像石頭漸漸露出水面,這一場生涯正在顯露它的原形:醫院里忍氣吞聲,酒宴上滿面堆笑,歷經多年折磨,我也終于學會了那些別人愛聽的話,說出來的時候,再也不心驚膽戰;可是,那個害羞到怯懦的人去了哪里?不管是置身在小鎮的灌木叢,還是踟躕于東京的電車站,那顆都要在微光里攥住一點碎末去瘋魔的心,它去了哪里? 再說一次,埃米莉,幸虧有了你。要么是在無由的焦慮之后,要么就是在早晨起床后的悔恨里,我再開始讀你,惡狠狠地讀你,并沒有花去多長時間,很快我就重新確認了:自從與你遭逢,你投射的光影,還有發散的福分,它們都不曾將我背棄,這福分雖然像真理一樣緘默,但它始終都在,不過是我多年的廝混將它拆成了碎片,現在,聚拢魂魄的時候到了,這魂魄不在他處,就在奔跑途中,就在責難聲里,是的,一如既往,它仍然是、從來都是我們的虛弱與無用——“一旦被黎明或晚霞的景色所吸引,你看,我就成了美景中唯一的袋鼠了,多么奇怪,美景對我已經成為一種痛苦的折磨”——這苦痛,不止是棄世和自絕,也可能是打字機上的酸楚和辦公室里的痛哭,但它們都是苦的;這美景,不止是埃米莉的黎明或晚霞,也可能是我們親人的大病初愈,但它們都是美的。 我們只能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我們只能親近這里,而不是跪拜在那里。 閃電般的指引,不是錦上添花,是讓我自己開出花來:脫落迷障,減去道行,站在疑難、困頓和窘迫的這一端,重新回到弱小和羞怯的陣營,舉目四望,是廚房,是菜市場,是病床,但它們恰好就是我應該繼續潛伏的戰場,將它們放在阿默斯特,它們只怕全都是埃米莉的閨房,閨房里有深淵和暴風,但它首先是黃金與白銀般句子的溫床。我此刻踏足的,即使只是一條夜幕下的中年的絕路,你又怎么知道,走到最后,那回不去的八月、青春和桃花源又將撲面而來? 埃米莉,你一直在這里:晨昏有別,你在黃昏里;狂喜與痛苦有別,你在痛苦里;在所有龐大物事對面的陰影中,你就端坐在那里,等浪打來,再等浪盡,絕非認命,而是清醒。我曾經走開了,現在我又要走回來,像你一樣,在面包屑上看見盛宴,用蜜蜂、三葉草和白日夢締造一片草原,假如奇跡和造化前來敲門,我只能像你一樣:“握住你從黑暗里伸過來的手,然后轉身走開,因為我說不出適當的話。” ——是啊,人人都需要一個埃米莉,把信寫給她,她再回信給你,當你披星戴月,她說:“水手不能辨識北方,但他應當知道,磁針能夠做到這一點。”當你心有余悸,她說:“要用娓娓動聽的言辭,解除孩子對雷電的驚恐,強光必須逐漸釋放,否則,人們會失明。”當你在春風和白雪里雙雙失足,想掉頭而去,卻欲罷不能,她又說:“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 她不為所動,皇帝跪在她的席墊上,她不為所動,她從眾多的人口里選定了一個,從此關閉心靈的閥門,就像一塊石頭。” 別管她的姓氏,是狄金森,還是趙錢孫李,只要她是埃米莉,只要她的回信能夠送到我們手里。要是沒有她和她的回信,我們在狂奔中如何落定?我們在癱瘓中如何起身?我們又如何才能劈開自己,從體內的黑暗里拽出躲藏著的另外一個、甚至是千百個我?可是埃米莉,這么多年,你都看見了,“假如我要感謝你,”就像你說過的,“我的眼淚就會涌出來,使我說不出話。” 羞于說話之時 大概在十幾年前,一個大雪天,我坐火車,從東京去北海道,黃昏里,越是接近札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們的火車在駛向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國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們容身的星球上,它僅僅只存在于雪中;稍后,月亮升起來了,照在雪地里,發出幽藍之光,給這無邊無際的白又增添了無邊無際的藍,當此之時,如果我們不是在駛向一個傳說中的太虛國度,那么,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就坐在我的對面,跟我一樣,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驚了,老婦人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朝外看,看著看著,眼睛里便涌出了淚來,良久之后,她對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對我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記了十幾年,但是,卻也愛恨交織。它提醒我,當造化、奇境和難以想象的機緣在眼前展開之時,不要喧嚷,不要占據,要做的,是安靜地注視,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發,而要在沉默中繼續沉默。多年下來,我的記憶里著實儲存了不少羞于說話之時: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呼倫貝爾的玫瑰花,又或玉門關外的海市蜃樓,它們都讓我感受到言語的無用,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羞愧。 害羞是什么?有人說,那其實是被加重了的謹慎和緘默。可是,人為什么要害羞呢?其中緣由,至今莫衷一是,美國人杰羅姆•卡格恩找了滿世界的人做實驗,最終還是無法確定害羞的真正緣由,或者說他已經找到了答案:任何存在都可以導致害羞。害羞竟然無解,難怪它席卷、裹脅了如此多的人群,“甚至害羞還沒有來,我的身體就有了激烈的反應,心臟狂跳,胃里就像藏著一只蝴蝶般緊張不安”,杰羅姆•卡格恩的患者如是說。 不不,我說的并不是這種害羞,這是病,是必然,就像不害羞的人也可能患上感冒和肝炎;我要說的,其實是偶然——不單單看自己的體內發生了什么,而是去看身體之外發生了什么:明月正在破碎,花朵被露水打濕,抑或雪山瞬間傾塌,窮人偷偷地數錢。所有這些,它們以細碎而偶然的面目呈現,卻與挫敗無關,與屈辱無關,如若害羞出現和發生,那其實是我們認同和臣服了偶然,偶然的美和死亡,偶然的衛星升空和仙女下凡,它們證明的,卻是千條萬條律法的必然:必然去愛,必然去怕,必然震驚,必然恐懼。 所以,我說的害羞,不是要強制我們蜷縮在皮囊之內,而是作為一段偈語,一聲呼召,讓我們去迎接啟示: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站在這里,沒有死去,沒有更加徒勞,即是領受過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黃昏之際,在河內街頭,我目睹過一場法事:其時,足有上百個僧人陸續抵達,坐滿了一整條長街,綠樹之下,袈裟層層疊疊,奪目的夕光映照過來,打在僧人們的臉上,打在被微風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內,而是釋迦牟尼說法的祗園精舍;隨后,吟誦開始了,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轉為莊嚴,轉為獅子吼,最后又回到了微弱,當它們結束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了,飛鳥也都紛紛停落在屋頂,在場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鐘全都默不作聲,就好像釋迦摩尼剛剛來過,又才剛剛離開,但就在這短暫的聚散之間,地上的可憐人接受了他的垂憐。 袈裟,綠樹,梵唱,夕光,還有羞愧得說不出話:此時言語是有用的嗎?乃至我們去看去聽的感官,難道不應該被取消嗎?應當讓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存在,如此,當我們回憶起來,才要一遍遍地去確認它的真實,確認我有過羞于說話之時,如果你沒有忘記,那么,這些羞于說話之時,不管是寥落還是繁多,它們就是散落在你一場生涯里的紀念碑。 是紀念碑,不是一口口的井,如若是井,你就有可能跌落下去,那便是執迷,乃至是喧嘩,害羞不值得供奉,值得供奉的僅僅是你的害羞之物,它們的衣襟里沒有藏著刀劍,也就不存在奔你而去的役使和閹割:梵高害羞,在星空底下乞靈,求神饒恕他的罪,一轉身便割掉了自己的耳朵;卡夫卡,這個害羞到怯懦的保險經紀人,一邊迷戀刨花的香氣,錘子的敲打聲,說是這些才能令他感到安全,但是,當一次次的婚約逼近,他的拒絕也是幾近兇殘;這自然是極端的例證。再說今日,《生命之樹》的導演特倫斯•馬利克,說起這個人,他一生里可謂遍布著羞于說話的時刻,因為害羞,他幾乎不肯站在任何頒獎臺上,可是,當他在拍攝這部堪稱杰出的電影時,害羞卻變成了驚人的偏執和專注,火山的爆發,星云的漂移,潮浪的涌動,都被他繡花般記錄了下來,非如此,便惡狼般不肯放過自己。 我一直記得這一幕:香港電影《蝴蝶》里,名叫小葉的女孩子和名叫阿蝶的成熟女人并肩前行,空氣里流動著情欲,因為青春總是容易叫人有恃無恐,小葉的挑逗幾乎算得上蠻橫,使得阿蝶的羞怯愈加突出,甚至引來了小葉的嘲笑,但是畫面一轉之后,在浴缸里,當真實的魚水之歡上演,小葉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卻原來,她才是被挑逗的那一個——害羞不光只是手足無措,它也可能是一副掛在墻上的卷軸畫,掀開它,墻壁要轟隆隆作響,一個遼闊的、嶄新的洞府就在眼前。 此處的害羞,不是看輕自己,而是格外看重了自己以外的東西;此處的不說話,其實是要叫話語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能夠匹配得上被它描述的物事,猶如我們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戰勝,也不是一經碰觸便潰逃遠遁,而是不斷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如果此時是恰如其分的,那就請此時變作行船,送我們去往他處,去迎接其他時刻的恰如其分。 無情對面是山河:羞于說話的人,往往最安靜,也最無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靜,自然也能接受必須穿越眾多枯燥的無情:革命時的呼號,受冤時的哭訴,你們只管來,我都受得起,我都發得出聲,切莫說這小小的情欲,無非是幾聲歡好時的叫喊。 可是,天分四季,月有陰晴,一枚硬幣有正反兩面,人這一世,越是在反對什么,你就越是被反對的東西限制得更深,反之亦如此:但凡物事,你越是增添愛欲,它便越是成為你的救命稻草,但,活在凡俗的日常里,更多時候,我們要的只是一飯一蔬,而不是救命稻草,稻草多了,造化多了,都會壓垮自己。 《欲望號街車》的作者田納西•威廉斯如此回憶他的害羞生涯之起初:“上中學,幾何課上,我走神了,往窗外看,正好看見一個迷人的姑娘,我盯著她看,沒想到,她也在盯著我看,頓時,我的臉開始發燙,而且越來越燙,從此以后,只要有人盯著我看,不管男的女的,我的臉就開始發紅,發燙。” ——實在是悲傷的事,到了這個地步,害羞已經不僅是害羞,它是病,是逆風執炬,必有燒手之患。我也是。“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十幾年下來,當初那個老婦人的話,我一直都記得,而且記得越來越牢,到最后,它就變成了怪物電影里的猛獸:我先是飼養它,又再被它反噬。我越是想扎根于更多的羞于說話之時,那種純粹而劇烈的害羞便在我身上粘附得越緊:說話的聲音,翻動書頁的聲音,乃至碰杯的聲音,都要小,都要輕,不如此便不能放心,日漸加劇之后,它便成了病,病一發作,就叫人緊張難安。 幾年來,我一直都在寫劇本,實話說吧,寫劇本這樁事情并未給我帶來什么痛苦,唯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每一次的劇本討論會,每逢此時,我就如坐針氈,說到底,不過是十幾年前聽過的那句話又在作祟,時至今日,它已深入了我的骨髓:什么是寫作?它就是寫,沉默地寫,不見天日地寫,它怎么可以被說出呢?但我不說,自然有人會說,說橋段,說轉折,我一邊聽,一邊心驚肉跳;輪到我說了,我幾乎已經心如刀絞,之前的全部生涯都變作一片即將崩塌的堤岸,我每說一句話,一塊裂土就離開了堤岸,搶先落入水中。往往說到后來,巨大的虛無感降臨,我便覺得我自己是個叛徒,我不僅背叛了此前有過的羞于說話之時,也背叛了寫作,背叛了寫作中的困難、神秘、不可捉摸和一切不能被說出的東西。 我還沒有去寫,就先說出來了,這使我看上去好似一只油滑的寄生蟲。 這便是人活于世的諸多悲哀之一種:想嫁給皇帝的人勉強做了壓寨夫人;練了十年長跑的人只能奔跑在送信的路上;期間還要夾雜多少明珠暗投,指鹿為馬,只把杭州作汴州。或早或晚,我們要活成最厭惡的那個自己,既然結局已定,我們越往前走一步,便越是在背棄自己的路上更往前了一步,而得救還遙不可及,我們仍須丟棄害羞,去爭吵,去斥責,去辯論,去滔滔不絕,唯有經過了這些,安靜下來,想起自己如何度過了無數虛妄里的困頓和奔走,這才害羞,這才說不話出來;事實上,時代變了,你我也變了:世間照樣存在叫我們羞于說話的物事,但它們不再是雪和玫瑰花,也不再是袈裟和海市蜃樓,它們漸漸變作了我們日日制造又想日日掙脫的妄念與不堪。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絕的間隙,我還是想念札幌郊外的那場雪。《五燈會元》里記錄過這么一段——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東海浮漚。”曰:“如何領會?”師曰:“秤錘落井。”好吧,我既無法重回到十幾年前,暫且就不再將那羞于說話之時看作中心,看作一段行路的終點,而是看作浮漚,隨緣任運,無所掛礙,隨處漂流,時有時滅。說不定,到了最后,那些沉默、震驚和拜服反而會像秤錘般結結實實地落入了井中,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列火車,它沒有停,穿過太虛國度之后也沒有停,一直開進了我此刻的生活,只要我還能發現、遭逢和流連羞于說話的時刻,我就可以拿它們作為車票,不斷朝前走,一直不下車。 譬如幾年前在祁連山下。半夜里,道路塌方,數百輛車全都堵在了一起,我下了車,在山路上閑逛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一群哭泣的羔羊。卻原來,賣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趕進城里,怕時間來不及,于是,便尋了一塊空地開始了屠宰。天上的星辰伸手可及,青草的香氣在曠野上飄蕩,香氣里,又夾雜著血腥的氣息,數十張被剝掉的羊皮就攤放在公路邊,也攤放在待宰的羔羊面前,它們除了流淚,甚至都不敢不踏過血污,走向屠宰場的中心,但它們全都在流淚,月光寒亮奪目,我看得真真切切。 終究有一只羊發出了哀鳴,其后,暫且還擁有性命的羊羔們全都一起哀鳴起來,而月光照樣寒亮,青草的香氣照樣飄蕩,此時讓人羞怯的,不是美景,而是生死,但,在生死的交限,我,羔羊,乃至殺羊的人,卻都是無能的,我們既不能叫月光黯淡,以匹配死亡,也不能叫血腥之氣消散,以抵御哀傷;不僅如此,就算離開這里,我還要在更多的地方,長街和小巷,窮途和末路,我還要在更多的地方變得更加無能,一如那群羔羊,哀鳴不能使它們離開死亡,反而讓它們離死亡越來越近:我,我們,竟然置身在如此乖戾的一場生涯里。不自禁地,我又想起了那句話:“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只是這一回,要再說一次:讓人害羞的,說不出話的,不再是美景,而是生死,是面向生死的無能。無能的羔羊和屠宰,無能的月光和青草。無能的八千里路和十年生死兩茫茫。 又譬如更早一些時候。汶川地震之后,我們一行幾人,買了足足三輛車的食物和藥品,穿州過省,去往了距離汶川幾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縣城。可是,當我們躲過了一路的余震、塌方和隨時從山頂崩塌的碎石,終于趕到目的地的時候,竟然找不到可以交接的人,我接連去了好幾次官員們辦公的地方,但是,每次都被推說人手不夠,沒有人幫助卸貨,即使卸了貨,也要自己負責看管,而另外一邊,卻不斷有受了災的人來到我們的車輛邊求取藥品,如此,我的心里便生出了怨怒,橫豎不管,開始就地卸貨,再給那些陸續涌來的人群發放藥品。 沒想到的是,來了一位官員,不光橫加阻攔,還要喝退求藥的人們,說是賑災貨物非得要統一發放不可,到了這個地步,我就再也無法忍住橫沖直撞的怨怒了,我拽住他,跟他動了手,對方當然也不會善罷甘休,叫來幾個人,追著我往四處里跑,越是往前跑,我就越是怒火中燒,終于停下了步子,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準備迎過去,我偏要看看,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么。 終究沒有。我不僅沒有跟他們繼續毆打,而且還迅速地、滿面堆笑地跑回去,向那個官員認了錯,然后,一刻也不停地,摟緊了他的肩膀,叫他再不要出聲,他似乎也被這突至的親密嚇了一跳,懵懂里,竟然變得順從,之后,再順著我的指引,跟我一起看十步之外的景象:一個孩子正在捕捉螢火蟲。月光下,蟋蟀在輕輕地鳴唱,灌木叢隨風起伏,一個孩子的手正在離螢火蟲越來越近。但是,這個頭上纏著繃帶的孩子卻只有一只手。如果盯著他看一會兒,甚至能看清楚他的鼻青臉腫,這自然都是地震帶來的結果,除此之外,地震還帶走了他的另外一只手,現在,這僅剩的一只手正在從夜空里伸出去,越過了草尖,越過了露水,又越過了灌木,正在離那微小的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當此之時,言語是有用的嗎?悲傷和怨怒是有用的嗎?無論你是誰,親愛的,讓我們沉默下來,不說話,去看,去聽,去見證一只抓住光亮的手,看完了,聽完了,我們還要再將此刻所見告訴別人,只因為,此刻所見既是慣常與微小,也是一切事物的總和,它們是這樣三種東西:天上降下了災難,地下橫生了屈辱,但在半空之中,到底存在一絲微弱的光亮。 ——親愛的,如果它們都不能讓你羞于說話,那么,你就是可恥的。
朝南陽臺 2015-08-23 08: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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