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不可說的東西必須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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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動了寂靜

一、

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還是青年的美國詩人W·S·默溫,在清靜的北美山水間尋找意象,在很多時候像一個純粹的中國古代詩人,迷戀著超脫于塵世的悠然自在。
那些詩篇中的氣息撲面而來,再熟悉不過。北美的群山和草原,也能徑自到達中國古詩人的玄思意境。清朗寧靜的文字世界,陶潛、王維式的東方靜觀,依然是逃離現代喧囂的一條直接路徑。


默溫在湖上山中,把自己打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一棵高大的樹,全部的器官都在感覺。那些句子并非是被構思出,更像是景象和感受闖入到了他的句子里面。
             并不是因為漁夫的緣故
             他們才在從湖泊中滑行之際壓住嗓音
             并且開始在這靜止的水上偷偷移動
             遲遲不去攪擾它的寂靜
             因此一只烏龜最終從一根樹樁上
             受驚地急促奔跑,隨著驟然的濺落俯沖而入
             這象一道砰然的門驚動他們
             然后有一陣輕微的風和笑語的回音
             迅速消逝,他們象往常一樣浮動
             如同滑過一面鏡子的影子
             或者飄越某一片被遺忘的天空之云
             整個下午,他們不能說為什么

語言的界限就是自己的世界的界限,最無垠的部分是一種絕對的寂靜。他在夢中踏上山中樹葉繽紛的路,漸漸讓自己消失,那時群峰之上正是夏天。他在日出時尋找蘑菇,卻覺得此時自己行走在別處,正在尋找著自己。默溫意識到了,絕對的東西,是無法說為什么的。
對于不可說的東西必須保持沉默。


二、


默溫想借助東方的體驗達到內心安謐之處。
那個地方,很多人也多次達到過,但如今距離反而越來越遠,那個世界被稱作古典世界。而古典也曾經是現實,現實就是如此,不能到達的渴望是生存的一部分。但文字世界中,那個世界已經固定,散發著永恒的微微氣息。
那種寂靜,離心最近。和黑夜在一起,和群山在一起。


聽得到那種寂靜的人,他的心變成了眼睛。心和外界是沒有隔離的,句子無需先進入頭腦,再被錘煉出來。句子好像本身就是些幽靈,游蕩在原野,被詩人們遇見而已。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每個字都在場景里,都能看得到。這里面充滿靜默,也洋溢著音樂,能夠理解無聲,才能理解音樂。


如果是在小憩的午后醒來,含一口茶,一點點細節的東西容易在心內走一遍。那東西是身旁的事物在內心的投射。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所以寂靜還是沒能逃過詩人的內心之眼。


他作為塵埃,在空氣中和花瓣一起墜落過,他理解那種無人目擊的安然。或者他自己就是那花瓣,在想像中盛開,飄落,地上的人和樹上的花,原本有著同一個歸宿。
他在說,理當如此。


寂靜不是空白,卻似書法中的留白。不是無聲,是聲后面的沉著。
那寂靜類似吶喊,對感覺有著同樣強烈的沖擊。
感覺寂靜就必須把自己變成自然的一個部分,保持同樣的沉默,如此自然就能真實袒露出它的全部。




三、


寂靜是人心內躲得很深的那一部分。
觸動了一次,好像光陰就被打開了閘口,會突然向前或者向后嘩嘩流逝一陣。它蘇醒時,會驚醒很多別的東西,像激起了林中的鳥,比如回憶。


所有的空山都是靜的,即便充滿了各種自然的聲息。
左邊,風帶著霧氣在一步步爬上峽谷。
右邊,石頭下第三朵野薔薇撐開了第一片花瓣。
前方的空中,一只鵲鳥迎著風,張開翅膀,一動不動,好像停在了半空。它不叫喊,喜歡這安靜的游戲。
溪谷的流水聲單調了今天的第七萬三千九百六十五次,沒有變化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流水的寂靜如此。
冬天的野山,人跡消失。后一片雪花落在前一片雪花上面,滿山都是這種聲音。
人曾經熟悉這種聲息里面的寂靜,四萬年前從山洞中走出來時,人聽到的是同樣的靜謐聲息。這會讓人安心下來。


別處的寂靜也不同尋常。
有一片海,午后的船是一只漂流瓶。船來到一個去處,面前是陡立的石灰巖峭壁,像是天然城堡。換了更小的艇,從一個小巖溶洞里穿過進入。光線再次明亮起來的時候,天地也變了。進入了一個真正被峭壁環繞的湖,四面合圍的神奇景觀使得任何形容都無力。
四面的山巖上偶有大大小小的縫隙,那些地方植被繁茂。在四圍群峰之外,仍然是大海。
頭上是有限的圓形天空。偶爾飛來一只鳥,飛得極高。
船夫停了劃槳。槳上的水滴入藍色的湖里,聲音清脆可聞,放大成了回音。
頭上的天空晴朗,寂靜流動、彌散。那種震懾也無從說起,時間的容器突然好像空了。


寂靜意味著漫長,原是沒有感情色彩的,無關喜悅或憂傷。事實上,它長過所有的其他,長過想像力的盡頭。
長過生命自身。


四、


寂靜通常是能被感知的反差,是動與靜交合的影子。真正的寂靜不是絕對的虛無隔離,是慢動作帶來無限的時間延長。而記錄這延長的聲音卻是寂靜。


松林中的雨天,看見蘑菇鉆出地面的厚厚松針,一點一點長成。最初的聯想于是變成這種表達:那個時刻,落了幾個世紀的松針是恰當的背景,紅色的蘑菇靜悄悄爬出了地面。
雨在另一個場景也成就了靜默。春天的竹林,此起彼伏都是幼筍拔節的清脆響聲,安靜中處處是生命盛大的氣息。


有一年春節年三十的午夜,爆竹聲層層起落,掩蓋了全世界。但是桌上花盆里的曇花從容開放,不急不徐。看得見打開的顫動,盡管身處巨大的喧嘩中,仍就聽得到曇花的靜謐。那是第一次體會在一朵花中,確實有著獨立完整的世界。


另外一個夜里。是黑暗的房間,無聲無息。牽了手很久的兩個人,在手足無措的瞬間之后,終于閉上了眼睛,嘴唇疊在了一起。他們親吻時,聽到兩個人心跳的巨大聲音,有些害怕,但那一點害怕隨即被潮水般的歡喜沖走。既想喊叫,卻又想靜止在靜默里,成為雕像就是歸宿。


寂靜有時接近漠然的永恒,有時卻沾染主觀的感情顏色,而此時記憶當然只是懷想明亮的色調。但是,現實的行走和移動中,有多得多的對立體驗。是哪一種寂靜令人驚悚不安?是哪一種寂靜驅趕著人離平和更遠?由于害怕孤單,人逃進人群,喧囂卻帶不來安慰。

圣經上說,凡人都是選擇大路的。于是通往心靈的寂靜道路,漸漸從視野里面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的事物,連遺憾都不會產生。


喧囂可以用來消解一些東西,然后靜默再來對抗眾音塵囂。如果自然有著一個聲音,那么這聲音就是寂靜。如果能夠聽到,在那種時間里,人的確就能看見自己,還有很多也許未曾了解過的東西。


相對于冗長難耐的日子,靜默是一個小小的安慰。




你喜歡安靜嗎?


朝南陽臺 2015-08-23 08:4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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