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赫《人類學》:我們的時代無處藏身 一日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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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
康赫/作家出版社/2015-3


一隊又一隊人形,從各個方向魚貫入城。歷史和歷史尺度已經毀壞,積習統治了本能。欲望撕開面紗,為人頒布法則:欲望面前機會均等。
南方人麥弓和他的伙伴從各自身體內部傾聽幼年的回響,一道道禁令:“你不許!”“自制!自制!”然后一個緩慢的聲音:“自我是一個神話,但你要全力維護。尊嚴與作為只此一道。”小說展現示了文學書寫最廣為人知的野心,語言的、敘事的和文學史的。它以連續九個月里,上百人纏根錯節的譜系,從歷史與當下的結合點,深入時代廢墟,以復合聲部勘察動蕩的人心。在這幅波瀾壯闊、逶迤幽深的意識畫卷里,我們的時代無處藏身。
康赫,浙江蕭山沙地人,墾荒者和流浪漢生養的兒子,1993年8月開始居住北京,經數度搬遷,從王府井來到了回龍觀,隨后從老家接娶了妻子,隨后又有了一個兒子,其間換過許多職業,家庭教師,外企中文教員,時尚雜志專欄作者,大學網站主編,演出公司項目策劃,地理雜志編輯,日報記者,戲劇導演,美食雜志出版人,影像設計師,樣態設計師,當代藝術鞭尸人,由實而虛,直至無業:一位從不寫詩的詩人。“北京尤如沙地,是流浪漢們的故鄉。”他說。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樣,是墾荒。



北方的咽炎(節選)


啊。元音中的元音,丹田宗氣推送萬音之母無阻無礙回旋于蟹殼空腔呃,啊,嗯嗯嗯,被咽喉深處干澀發癢的小巴屌附近冒出的一小串粗糙的摩擦音意外打斷。可恥。下不為例。麥弓皺了一下眉頭,肉體不可靠,總是率先腐敗拖垮精神。就一年時間,也開始像本地人一樣喉嚨底下開始嘰嘰咕咕地叫。擠在公交車里,邊上一個花胡子老頭旁若無人,唔唔,發出了粗重的止癢音。那邊還有一個,呃,神色凝重的小伙子,呃,卻做得格外地小心翼翼。一個雙聲一個單聲,一個重摩擦一個輕元音,此起彼伏,間隔固定,準確得像兩個節拍器。喉嚨底下裝了一只小青蛙,要不就是一頭小乳豬。嗯,我嘲笑過他們,現在自己也裝了一個,隨時突破意志的監控,咕咕叫出聲來。自制力。自制力。麥弓眉頭緊鎖,對自己默默呼喊。


“好!”麥弓拍一記門框大叫一聲。他對眼前這間兩米多見方的東耳房十分滿意。鑰—匙—袋—鑰—匙—袋。知了叫得懶洋洋,葛個院子亦安靜亦陰涼。喉嚨還是癢。小巴屌又開始上下扯動想要我出洋相。索性沉一口氣,送出兩聲響亮的咳嗽,讓更直接更強勁的氣流為它摩擦止癢。這完全是在掩耳盜鈴。陸翼鋒笑著看了麥弓一眼。看,這就是結果,動靜太大,麥弓松下眉頭,對陸翼鋒豎了一下大拇指。


“舒服?”陸翼鋒拿他那對銅鈴大眼緊盯著麥弓,期待再受一次肯定。


“就是它了。我月初就搬過來。”麥弓說。


“我看中吤地方絕對得錯個。后頭燕大有五個大食堂,伙食亦好亦便宜,儂去校園小商店里換些菜票來,足管狠性命吃咚好哉。冬天澡堂開放,熱烘烘個自來水隨便儂用,再也得像灰塵房介一溻溻麻油水,畜生,淴個臉都要接半個鐘頭水。頂頂關鍵,嗬嗬。”陸翼鋒探過腦袋,將嘴布到麥弓耳旁,“燕大美女要多要少,而且頂尖開放,儂是葛方面吤老手,日子再難過,下底該根巴屌總弗好撥伊受委屈吤即。”


“嗯。”麥弓應了一聲,隨手從墻上摳下一塊霉爛的墻皮,走到窗前,定神望著外頭那棵枝葉扶疏的老棗樹。


“葛張眠床多少大多少扎實,儂喜歡橫弄么橫弄,直弄么直弄,只要弗可日出性命來問題都弗大。”陸翼鋒拍拍屋里那張硬木板雙人床說,走到麥弓身后,笑嘻嘻搭著他肩膀,“布藍我看是得歸來哉呢。終究要換個女人家日日哉。”他看麥弓還是沒有反應,這才抖出那一直折磨著他的問題:“儂話儂看見林兒作另外一個男吤同道,真話呢造話?”


“對,兩個人手拉手。林兒還嘴角帶笑,從我邊沿走過,居然裝作弗認得我。”麥弓轉過身來,盯著北墻上的小方窗說。像是水聲。那后面究竟是什么?


“騙儂弗是人,我匿有碰過林兒,每次伊都弗肯,奈格求伊都匿有用。如果伊是北京姑娘也就算哉,連溫城老鄉都搞弗定就有索話弗過起。晦氣鬼,真當尋著個晦氣鬼啦,從來匿有碰著過葛種事體。”陸翼鋒翻起腦袋,將脖子扭得嘎啦啦地響。


“難道這個小騷貨還是個處女?”麥弓跳上大木床,推開北墻的小窗,一個光著膀子的男人出現在他前面,正仰著一張濕淋淋的臉看他。外頭居然還有一個大雜院。一條逼仄的南北過道,鋪著碎紅磚,正對著這小耳房的北窗;過道兩邊隔出好多小房間,門口垂著花花綠綠的塑料絲簾子。“嗨,”麥弓跟面前這位赤膊的男人打個招呼,將頭探出窗外。一個水池,緊貼著墻,水龍頭里嘩嘩流著水。怪不得屋里有些陰濕。赤膊的男人沒理會他,繼續拿雙手往自己臉上潑水,又呼哧呼哧往外噴,將頭發和衣服濺得爛濕。他側過腦袋,張嘴咬住生鐵水龍頭,接連咽了幾口水,用力甩兩下手,走開了。麥弓關上窗戶,跳下床來。可以在窗臺上放一些書把它堵上,他心想。東墻上的舊報紙掉了一大半,像皰疹一樣鼓起的墻皮上布滿了霉斑,一些地方已經開了口,里面掛著破棉絮一般的石灰。麥弓走上前去,拿手指在上面輕彈兩記,一縷縷石灰粉順著墻皮的空殼簌簌落下,堆在墻腳。


“伊俆是介話吤。”陸翼鋒說。


“唔。好。”麥弓一低頭走到屋外。一棵枝干粗大的老棗樹,枝葉間掛滿了一串串棗子,大都紅了半邊。底下是用石棉瓦搭成的浴室,敞著頂。一塊濕耷耷底邊破碎的花布簾子,正對著東耳房的窗戶。緊挨著浴室南側,一間廚房,屋頂上擱了一只涂了柏油的大油桶。太陽能熱水器。陽光好一點,曬到下午應該能洗個澡,麥弓心想,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南瓜棚搭得不錯。南瓜花好艷麗。白色的細刺,密密麻麻裹著藤蔓。母親在岸邊瓜棚里走來走去,不時摘下一朵雄花,將它合在邊上的雌花上。老太太也干這活嗎?北方人懂這個嗎?也許就完全交給蜜蜂來完成。麥弓從地上撿起一個已有些干癟的棗子,在手上搓一下,丟進了嘴里。還真甜。嗯,人間的氣息。嘿,人類的氣息。既不是蒼蠅的也不是灰塵的。啊再見再見,沒有樹蔭的世界。啊再見再見,不結果實的世界。所有的再見都充滿了詩意。


“老奶奶吤兩只老奶奶還好看看呢,儂道話何兮。”陸翼峰做出一副假呆假癡的神情,扭動著脖子,頸椎骨里再次發出嘎喇喇的聲響。


順著陸翼鋒的指引,麥弓看到在院子南邊的兩棵大棗樹下,一位又矮又胖的老太太赤裸著上身坐在水龍頭邊剝豆角,胸前掛著兩只松松垮垮的大奶子,底下系著一條肥大的黑色六分褲。


“房東?”


“嗯,房東。”


“儂作伊去話,我下個月月初就搬過來,問伊有弗有何吤事體需要事先交待清爽。唉等等,叫伊衣裳先穿好得再過來。”麥弓說完回到了屋里。他看到陸翼鋒晃晃悠悠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去,幫她剝起了豆角。還有說有笑,當假作弗看見,他面前那兩只晃來晃去的“老奶奶”。一會兒,麥弓聽到老太太發出一長串浪笑,站起身來,搖晃著矮胖的身子,呆頭鵝一般往北屋走去。


“老太太去穿衣裳哉,”陸翼鋒回到麥弓跟前,“嗬嗬,有些肉麻,真當有些肉麻吤。皮肉像煞個豆腐皮。背脊高頭一串串吤小瘤子都掛滿夯。肉麻勒剌。惡心是惡心,眼睛還是要往伊吤奶奶高頭看。實際上儂嘦弗撥伊當奶奶看,也覅去想伊是個老太婆,眼睛一閉,隨伊乃母×起哉。個畜生,想想覅看哉,還是要看過去,眼睛犯賤啦。剛剛要起身,眼角梢頭掃著一只花腳蚊蟲,叮夯伊吤奶奶頭高頭。伊啪吤一個巴掌劈過去么,元個頭奶奶都糊其耷拉一盤賬啦。伊格格格吤笑,個畜生。”


老太太穿了一件干干凈凈的淡藍色豎條紋短袖衫,甩著兩只粗短的胳膊從北屋出來。她走到耳房前面,上下打量一番麥弓,問他是哪里的。麥弓說浙江。“之前那個房客也是你們浙江人,”老太太說,“也是燕大學生。他學習好,出國了,把房子轉給了你,我沒什么意見,你接著住就行。什么也不多說,就兩條:一條,不要去邊上的幾個大學里貼反動標語;二條,不要上街去游行鬧事。房租一百五十元,每月一號按時交。”


“好。”麥弓說。


“小伙子長得可真俊哪,嗨,要不是你看著像一個老實安分的人,我照理是不愛把房子租給外地人的。”


陸翼鋒腰間的呼機響了。他看了一眼留言,一仰頭,噢噢噢叫出聲來。“是林兒!還有戲,我走之前還有戲,”他不住地抽著氣,伸手飛快地拍打麥弓肩膀,隨后將嘴湊近他耳朵,“葛回一定日伊壞,儂看牢!”他說著拔腳就往門口跑。回電話去了。


老太太開始了她的演說:


“我最好說話。你看,我應了你來住,還沒管你要身份證兒是吧。換了別人可就不是這么回子事兒了。你是外地人,想租當地的房,他們揪著你問這個問你那個。你比方說你是老師,他得問你家幾口兒人哪,你說三口,他就該問了,閨女小子呀。如果說閨女,就好說,租給你,如果說是個帶把兒的,就甭想。因為什么呢,小子他淘啊,不好教導。小伙子,你是浙江的嗎?”


“是浙江的,”麥弓應道,壓下滿心焦躁,望著老太太的臉。上唇寬厚,毛孔粗大,一層黑黑的唇須。呆婆。耶教徒牙醫老金川家的呆婆。大力士呆婆。


“哎唷喂,浙江人。”老太太胖胖的身子往后一仰,拉下嘴角,做出一個苦哈哈的表情。她在表示痛苦,不表示她痛苦,麥弓想,輕輕皺起了皺眉頭,對自己腦子里忽然蹦出兩句繞口令來感到生氣。


“一個你們浙江人,還有一個四川人,真是吵吵啊。你瞅我們北京人說話,它軟,聲兒不大,聽起來不惹人煩。四川人就不這樣,嘚嘚嘚,嘚嘚嘚嘚,說話不落空兒,就愛一個人嘚啵,不讓你有插嘴的工夫。”老太太這會兒癟起嘴,輕晃著大腦袋表示煩人。她喜歡表演,麥弓眼角飄出一縷笑意。這可不像大力士呆婆,穿一件白棉布短袖衫,甩動兩只伸得筆直的大胳臂,騰騰騰騰走向放在隔漏下的水桶。“看呆婆!”他們在密密的雨簾后面叫起來。呆婆嘴唇緊緊縮成一團,鼻腔里呼哧呼哧,提著滿滿一桶天落水往家里走。“看呆婆,本事真當大!”我叫道,握緊拳頭,將身體繃直,生怕她聽見。我怕呆婆。是不是因為她嘴唇上的大毛孔和黑胡須,就像這位?還是因為她是瘋婆?梅林灣整條街的人都熱愛表演。呆婆不表演,眼睛里充滿了怨毒。這位還在數落浙江人。她這是在表演數落,為了向我傳遞善意?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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