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訪談:一個純粹的“病人” 文學青年·阿丁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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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丁訪談錄

受訪者:阿丁

訪問人:嚴彬 唐玲

訪問時間:2015年6月4日



阿丁,1972年出生,原籍保定。曾為麻醉醫師,辭職后入媒體,先后在《重慶青年報》、《每日新報》、《新京報》做記者、編輯、主編。離開媒體后短暫做過出版人。現在的身份是果仁App(中短篇小說)創辦者,兼主編。平日生活乏味,寫字、讀書、看電影,偶與朋友喝酒。最近迷上了畫畫。



記憶、逃、瘢痕、洞、死亡、褶皺

——關于自己的作品,阿丁選擇的幾個關鍵詞



>>>>關于阿丁與寫作


文學青年周刊:《無尾狗》是你出版的第一本書,出手不凡,備受好評。寫這個小說的起源是什么?在此之前你有哪些創作上的儲備?


阿丁:以前在醫院,與其他行政單位并無不同,向上攀爬光靠技術沒戲。后來改行進了媒體,發現這些基本不復存在,你只需憑業務能力,靠稿件和版面的質量吃飯,不用溜須拍馬。覺得空前舒暢。這意味著你再也不用為逢年過節給領導買什么東西發愁,也不用生氣自己的血汗錢喂了狗。但后來再與老朋友、老同學聚的時候,發現酒桌上聊的,仍然是誰認識某某官,自己的關系網有多么龐大,能辦成什么樣的事之類--


很多年過去了,毫無改變,還是以自己與某種權力的親近為榮,而不是自身在某一領域的作為。


在我看來這就是食腐者的哲學,人與人之間比拼的,是在骯臟環境中生存的能力。這也是我最初把《無尾狗》起名《腐食動物》的原因。這種存在多年的現象我的大部分同類已習以為常,甚至成為可以拿來炫耀的資本。舉個例子,多年前我去辦護照,跑了很多次也辦不下來。我哥買了條軟玉溪,放到管事小吏桌上,當天就搞定。就是這種人,居然是被他人艷羨并極力想復制的對象,竟然成了普世的價值觀(竟然用了"竟然"這個詞),這種荒謬就是我寫《無尾狗》的成因。


創作上的準備基本沒有,寫《無尾狗》之前只寫過幾個不成形的短篇。其實真的不需要準備,我活過的這些年,眼睛看到的、耳朵里聽到的,腦子里想到的,足夠取用了。


文學青年周刊:你說自己是個"死寫小說的"。什么樣的人能成為這樣一個"死寫小說的"?


阿丁:缺心眼唄。我說過寫小說的人都是某種程度上不正常的人,尤其是在某些"正常人"眼里不正常的人。比如我有個兄弟叫張不退,學法律的,假如他走跟他同學一樣的路,現在很大可能會是律師或者法官,或錢途或仕途,都光明得緊。當然也會成為其父母的驕傲,可掛在嘴邊炫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親朋目為有病。我想這不是孤例,我自己也被人說過有病。


所以我的理解就是純粹,別人嘴里的"有病"或者說"傻",都是純粹。不光寫小說,只要你喜歡一種事喜歡到沒它不行,也就是說不做這事就覺得活著都沒勁的時候,就是有病了,病了就得治,治療方法就是讓自己"病"下去,任由他人指指戳戳。


文學青年周刊:單就技術而言,你的小說中似乎能找到卡佛、耶茨等的影子。你的語言節奏很現代、很歐美。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小說風格?為什么會這樣寫?


阿丁:其實我的小說里能找到一大堆作家的影子,每個寫作者的師父都不止一兩位。在文學這碼事兒上,我"崇洋媚外"得很,現代小說的基因和傳承都在西方,中國古近現代小說可師之的不是沒有,但一雙手就能數得過來。


也談不上歐美和現代,我也不覺得自己就因為師從西方文學而特別西化,好的文學是國界框不住的,同理,好的敘述就是不停地突破國界與民族的限制,冒犯世間一切規則。這一點卡夫卡是最佳范例。你能簡單粗暴地判定他寫的是捷克人、德國人、猶太人、奧匈帝國人身上發生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我的小說風格是什么,文學評論家也許能歸納提煉得出來,我自己真說不清楚。我就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寫,根據題材的不同,選擇一種最適合自己的方式敘述,怎么舒服怎么寫,寫到自己滿意了就行。


文學青年周刊:《我要在你墳前唱歌跳舞》的介紹,稱你是"中間代"重要作家。對于"中間代",包括"70后",諸如此類的標簽,你怎么看?認同嗎?


阿丁:這事可能大部分讀者都明白,圖書出版人廣而告之的需要而已,大概沒幾個人會當真。加那幾個字,恰恰說明我一點兒也不重要,真那么重要就不用加了。就像馬爾克斯的書封上肯定沒必要加上"魔幻現實主義大師"這類字詞。所以一個寫小說的人對于他的時代而言重要與否,還得經過時間和讀者的雙重檢驗。因此基本都是身后事了,只管寫自己的就是了,不操那份兒心。


"中間代"、"70后",這些標簽我持無所謂的態度,不是說把你歸了類你就真是某一類了,恐龍還曾經被歸為冷血動物呢,后來撥亂反正,恐龍又給劃歸溫血動物一堆兒了,可這事兒恐龍壓根兒不知道我想也不關心。恐龍只需知道該吃草吃草,該吃肉吃肉,該交配交配,別說歸類了,連哪天族群滅絕這種事兒人家都不Care。


文學青年周刊:《一個旅程,一個旅人》、《就像魚找到了水》和《成人禮》都涉及到成長主題,寫到男孩子與社會現實對撞時濺出的血和火花。這是否算是你的母題之一?有說法是作家一輩子都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你怎么看?順便講講你的童年吧。


阿丁:涉及成長的,在我的短篇小說里占得比重不大,而且這幾篇小說只是以男孩的成長為背景,實際上我想寫的東西跟成長本身關系不大。因此也算不上母題之一。小說家寫來寫去,無非是對復雜人性的嘗試性探知。做這種事就跟做實驗一樣,總要預設一個環境,和某個實驗受體,成長中的少年就是受體一種。


我是在工廠大院長大的,童年的活動半徑不大,生活乏善可陳,沒有光彩,跟那個年代人們的穿著一樣灰暗。跟大多數70后并無不同,童年與少年時代說不上貧窮也談不上富有,平民子弟,大院少年,最親切的是每日可見的暴力,所謂社會的全部就是打群架和校門口"打劫"小孩的不良少年,學校里是一群一個比一個變態還以園丁自詡的老師,對學生負責任的、春風化雨的,比不負責任、慣于誤人子弟的老師對學生的毒害更大、為禍更甚。回到家則是根本不懂教育卻覺得自己比全世界所有的家長都會教育孩子的父母們。


文學青年周刊:你的許多小說中似乎顯示出人物對自身的仇恨,這種仇恨有時發展為逃離,有時終結于自毀。例如《右眼跳災》、《你進化得太快了》。《石頭記》里面有原話是"這世上許多人最厭惡的人其實就是自己"。你如何看你自己,以及你的生活?它與你的寫作有著什么的聯系?


阿丁:不是仇恨,是厭惡與厭倦。我所看到的世界,熙熙攘攘的,全是些對自己的皮囊、乃至命運對自己的設置不滿意的人。我愿意去寫的不是那些抱怨者,而是因為及時清醒過來而不快樂的人。清醒是因為厭倦與厭惡,不清醒的頭腦孳生的情緒才會是怨恨。厭世者是最清醒的,但厭世者很難沒心沒肺地樂呵呵。我是其中之一,我討厭自己超過討厭我最討厭的人。


這種情緒或者說這種狀態可能要帶到墳里去了,我認為這樣還不錯,對所生活的世界失去了大部分興趣,也就不用去接觸更多的人,遠遠旁觀就夠了,有時候太近了反倒看不清某些隱秘的東西。何況有網絡,如果不是生活所迫,簡直不需出去見人,也省得認識的人越多,越喜歡狗。


凡事有利弊,但離群索居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還是好處更多。寫小說的不會是社交狂人,社交狂人也不會去寫小說。


文學青年周刊:有人說短篇小說其實更接近詩歌,你怎么看?莫言曾說要"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你如何理解這種尊嚴?


阿丁:我喜歡詩,偶爾也寫幾行,不過我不覺得自己寫的是詩,我管它們叫長短句。所以我不敢說懂詩。短篇小說我還算懂,在凝練上,短篇確實更接近詩歌。我讀過的很多小說,不論長短篇,共性都是有詩性的,詩的意象與美感皆備,這說明文體有不同,但杰出的小說與偉大的詩歌在靈魂指向上是一樣的,它們是并行的關系,無高下之分。就像是能夠治療同一種疾病的不同種類的藥,藥理效用都不同,靶向卻都作用于患病的肉體。好的小說與詩歌是一伙的,同作用于靈魂。


文學青年周刊:你的許多作品中都寫到了現實權力秩序對人的壓抑(如《尋歡者不知所終》)。你是怎樣在作品中處理人性、現實社會(比如政治、關系)、自然環境與文學本身的關系的?


阿丁:具體的我說不清楚,也沒有什么可以用詞語表達清楚的處理方式。就像是我戴眼鏡,眼鏡的鼻托必然會在鼻翼兩側制造出壓痕--現實(體制、環境、人際關系等等)就是眼鏡上那一對能制造壓痕的東西,而人性就是壓痕,在不同的母體之上,痕跡有輕有重,有酸澀有麻木,有紅腫有疼痛。所以不存在主動的處理,寫作者的任務就是觀察現實的擠壓之下,壓痕的形態與程度,然后盡可能精確地呈現它們。


這個例子其實舉得太溫柔了,現實大多數時候不是鼻托那種小東西,而是沖壓機床、明晃晃的刀鋒,和難以逾越的高墻,還可能是你能想到想不到的更具毀滅性的東西。然而不管現實是什么,小說寫作者的任務都是不變的,觀察并呈現。不需要刻意處理和摻入價值判斷。


文學青年周刊:有人說,現實比想象更具想象力。你說,現實永遠不會有小說精彩,你看來何謂小說的"精彩"?那在你的觀念里,是否有純文學和通俗文學之分?


阿丁:現實哪有想象力,現實只是有時超出了某些人的想象力。感嘆現實超出自己想象力的肯定是庸眾,還是那種失去獨立思考能力與認知能力的庸眾,還有可能就是一直以來沉浸在幸福中、此前對現實視而不見,驀地見一次就大呼小叫的人。這些驚嘆現實比小說超乎想象的,基本等于自證都是不讀小說的人。中國的現實,其實不用博覽群書,你在契訶夫的短篇集里都能找到對得上的。


永遠有純文學和通俗文學之分,只不過兩者不是涇渭分明的切割,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絕不是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個人的認知是:純文學主要作用于人類的靈魂,通俗文學主要作用于人類的感官。也就是說,能對靈魂施加影響的文字,歸屬純文學。我想這也就是純文學受眾少于通俗文學的原因,大多數人活在世上,更在乎自己的感官需求是否能得到滿足。


文學青年周刊:你曾以"他經常手淫"和"他有一張手淫過度者的臉"這兩種表述方式來區分非文學和文學。在你看來,文學表達是否有嚴格的規范或特征?是什么?關于文學,你為什么選擇了這樣的表達方式?


阿丁:那兩個表述都是自己讀書和胡思亂想得來的。不管正確與否,都不是在學校學的老師教的。我沒讀過一天中文系,所以也不懂文學表達有什么規范和特征,不是謙虛,是真不懂。之所以用"手淫"來表達,是因為這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只不過大多數人羞于提及而已。


文學對人的作用之一就是激發想象、刺激思維的活躍,而"一張手淫過度者的臉"并沒有具象的形象,它需要你用想象構建描摹出來。



>>>>關于“果仁”與生活


文學青年周刊:聊聊現在"果仁小說"吧,現在運營得怎么樣(訂閱數、閱讀數)?之前你與孫一圣等曾做過堅果,可惜一期就夭折。這次做果仁會吸取哪些經驗教訓呢?果仁有何不同?


阿丁:為果仁做了一次眾籌之后,訂閱數和閱讀量都激增,翻倍了。比做《堅果》時樂觀。純文學還是有受眾的,并且潛力巨大。


果仁跟其他文學刊物的不同是很多方面的,比如發表平臺、審稿流程、稿酬等等。比起前者,果仁更靈活,更有活力,編輯理念也大不相同。果仁更樂于發現那些沒有名氣,不為人知的優秀寫作者,未來有一批虔誠而優秀的小說家從果仁出來,是我們最樂于看到的事。


文學青年周刊:做"果仁"的理想是什么?選稿的標準是什么呢?


阿丁:理想首先是活著,果仁活著,果仁同仁活著,不再窘迫。然后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把她做成一個最好最公平水準最高的文學發表與閱讀平臺。


選稿標準很簡單,可讀性、文學性,題材不限。不唯純文學,推理懸疑科幻果仁都歡迎,其實優秀的推理懸疑科幻,同樣也是純文學,從來就沒有嚴格界限。


文學青年周刊:關于生活,獨身狀態、非獨身狀態,哪種給你的寫作帶來的更多?對于普遍的作家而言呢?


阿丁:兩種狀態都有好有壞。自己待著的好處可能更多一點兒,不信你問卡夫卡。其他活著的作家我不知道,死了的文學大師里,獨身的確實不少。畫家也是。婚姻是人類發明的體制一種,只要是體制,就是自由的敵人,不過是大敵和小敵人的區別。


文學青年周刊:最后,祝阿丁老師,明朗、愉快,順遂、健康。


阿丁:感謝。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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