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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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正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眼睛已經潛潤了。

這不是章曠第一次吐血。這兩年他一心忙于湘陰防衛,整領服務,操練士兵,戰術布置,儲備糧草,調兵遣將,大事小事,事必寫來。名路軍隊成分復雜,各自為政,事事掣肘,他有很多不顧心。總算是提了過來,解決了內部一個個難題,抵擋住清軍的一次次進攻。然而,他不知道受了多少怨氣,且每天他只有兩個時辰的睡眠,精力耗費殆盡,身子便垮了。半年來,他多次吐血。

看著大好河山,章曠不無感嘆道:“大明之殤,禍在人心,人心不齊,恐難有復國之望矣。”

蒙正發道:“大人何出此言?”

章曠道:“自宦官篡政起,就已經人心不古,袁崇煥將軍被殺,只是一個開端。此后,北疆再無安寧,曠以為,清軍只是皮毛,人心盡喪才是根本。民亂即為失民心,若無李自成張獻忠他們,大明何以落到如此地步,加上吳三桂之流投敵叛國,大禍就已經臨頭了。”

蒙正發道:“大人此話句句屬實。”

章曠道:“如今,吾輩仍舊深受其害,且不能自拔。環顧我大明軍隊,赤膽忠心者幾何?多半仍出自民亂之軍,此等小兒只會見利忘義,能不惹是生非便好,更何指望其忠心報國,一心殺敵?"

蒙正發道:“可不?湘陰危難之際,若王允成與王進才聽從軍令,前來會合,決不至于到今天這步田地。”

章曠道:“打造一支義勇之師談何容易。”言談之間,章曠突然想到了夫之,他記得上次見面,夫之關于兵權和軍心的問題多次向他上書,雖然,他清楚軍隊的問題,也能體會夫之的良苦用心,卻是無能為力,如今,他已是敗軍之將:“正發,此去攸縣,必經衡州,可以去見一見學生了。”

蒙正發道:“您是說王而農夫之先生?”

“正是。”章曠道,“還有管、李國相等,人品學識俱佳,皆為我朝難得之人才。”

蒙正發聽章曠經常說起衡州諸子,言語中多為欣賞,對夫之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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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刻,他格外憂心戰事,遂道:“每念及軍隊,莫不讓人擔心。眼下

只望長沙城不要再出亂子。”

章曠憤慨:“長沙若丟,南國盡失,國難當頭,希望他們自重。”話音未落,其時的長沙已經響起了隆隆的炮聲,這炮聲不是清軍

的,而是明軍自己的。

長沙城里的明軍,居然自相殘殺起來。

鎮守長沙這幾年,因為歸順南明的農民軍不聽指揮,恣意橫行,何騰蛟吃了很多虧,深感力不從心,他覺得只有建立親信部隊,才能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為此,他特別從湖湘各地征召組建了一支隊伍,并將其培植成中堅力量。他把這支部隊當成“何家軍”看,放在長沙自己身邊。清軍攻占了湘陰,各路兵馬都撤回了長沙,其中就包括對章曠的軍令視而不見的王允成與王進才。這支原本就是草寇成兵的部隊還是沒有丟掉長期養成的惡習,加之兩人治軍無方,又無嚴令,這伙亂兵在長沙城里為非作歹,他們要求很多,嫌棄何騰蛟給他們安排的營地面積太小,地段不好。

王允成盯上了何騰蛟的“何家軍”營房,派人索要被拒絕后,他惱了,親自帶著部隊前去鬧事,兩方大打出手。無奈之下,何騰蛟出面調停,但也沒調停出個結果,兩方不歡而散。何騰蛟來回奔走于兩方之間,希望能平息干戈。他正要前往“何家軍”大營,一發炮彈從他頭頂飛了過去,就在他百米開外的地方炸響,天崩地裂之間,濃煙滾滾。緊接著,一顆又一顆炮彈從他頭頂呼嘯而過,在四處炸開了。

王允成惱羞成怒之余,居然對何騰蛟的親兵開炮了。那些親兵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也向王允成開炮了。一時之間,炮聲隆隆,喊聲震天,長沙城亂成了一鍋粥。

何騰蛟從炮火里急忙撇出來,已經滿身污泥,滿面烏黑,不禁大怒,立刻去找王允成,還沒到達王允成的營房,遠遠她就看見那些士兵正在將從長沙搜刮來的金銀財寶和柴米油鹽打包裝車,等何騰蛟到了帳前,王允成和王進才剛好走出門來。他們竟然還要興師問罪、惡人先告狀,見此情狀,何騰蛟大為不解,趕忙質問他們究竟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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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為國賣命,卻被你們戲弄。哼!”王允成怒氣沖對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入處。老子不和罕這里。"

何騰蛟大驚失色:"大敵當前,你要臨陣脫遠?"

王進才亦憤憤不平,道:“享福的事情輪不到我們,該拼命時想到我們了。再不走,有何意義?"

何騰蛟義正詞”:"你們敢走!擅自出城者,軍法處置。"

王允成啐道:“去你娘的軍法。老子就是軍法。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哼!”言罷,看都不看何騰蛟一眼,王允成與王進才頭也不回,便帶著一干人馬揚長而去。

何騰蛟的親兵人數有限,王允成與王進才的部隊才是原本的主力。于是,當清軍來犯,長沙已經無力抵擋。

章礦得此消息,掉頭回長沙,人還未到,就已經聽聞長沙論陷的愛耗。長沙淪陷之際,何騰蛟也欲拔刀自刎,同樣被部下救了下來,一路南撤,在衡州與章曠會合。

"又是這個王允成!”章曠聽聞事情的來龍去脈,氣憤萬分

何騰蛟也無奈感嘆:“我等均敗于己人之手,怎能甘心!”激憤之余,何騰蛟又道:“吾與君及堵公組建臨時軍政,看似百萬大軍,遍及兩湖,實為虛有其表,環顧帳下眾將,唯君有軍人之正人氣。其他人爾,均為以抗清為名而燒殺搶掠之雞鳴狗盜之輩。”

章曠聞此心頭一熱,卻深感羞愧。

還沒等何騰蛟和章曠部署停當,清軍就一路追了過來。何騰蛟和章曠只好一路南逃,潰不成軍。衡州的百姓也跟著四處逃亡,衡州就這樣淪陷了。

起初,章曠帶著一千多人退守到了永安,清軍緊追不放,他們又退守至永州。此時的永州城幾乎已是空城,舟車勞頓,又無糧草,部隊步履維艱,何騰蛟則四處奔走,借糧募兵,企圖在永州重振旗鼓,與清軍決一死戰。因為,此時的南明朝廷已在廣西全州,若永州淪陷,清軍則可直搗黃龍,大明江山只怕也就萬劫不復了。

面對困境,看著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士兵,還有瘟疫之下四處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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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黎民百姓,章曠憂心忡仲,他又開始大口吐血。這次不同以往,他吐血的頻率更高,吐血量更多,咯血呈黑色塊狀。他感覺自己的像要被刀子割開了,但是,他依然瞞著士兵,主持軍務。他在自己你室立了一副對聯,對聯上赫然寫著:“指顧河山還在手,寧鋒病骨飯風霜。”章曠已經預感到自己時日不多,他死也要死在沙場上,可是,他對手下的這支部隊不放心,對大明的江山社稷更是不放心,環視手下眾

將,他最信得過蒙正發。

那晚,章曠把蒙正發叫進了營帳,與之促膝長談:“正發,你跟著我一路過來,你的品格我清楚。軍中眾將士,唯你最能讓我放心。我日日吐血,命不久矣,軍中重擔就要落于你肩。切戒疏忽。”

蒙正發聞此立刻下跪,誠惶誠恐道:“大人,正發不才,恐難當此大任。大人,您定會康復,帶領我等重拾河山。”

這時,章曠拉住蒙正發的手,將他扶起。二人坐下,章曠歷數了從前的種種,又語重心長地對蒙正發道:“我等都是大明將士,赤膽忠心,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我死以后,你們繼續這未完成的事業。”最后,他緩緩起身,站在案前,揮筆潑墨,寫下:“血為水火心作爐,熔鑄湖南土一塊。指心誓日與子期,死報君恩身不愛。”他看著未干墨跡,鄭重其事,將此幅字贈予蒙正發。

蒙正發受寵若驚,道:“大人,請保重身體,您一定可以痊愈。"章曠苦澀一笑,道:“世人皆以身病為病,我以國病為病。但得糧草不竭,兵士精銳東下,重拾河山,我身自當豁然而愈矣。

然事與愿違,章曠不可救藥地病倒了。八月七日,章曠已經骨瘦如柴,雙眼發黑,經過幾度吐血,油盡燈枯之時,他拉著蒙正發的手,緩緩道:“感足下三載共事,有如形影,親如家人。無如鬼伯催促,唯有幽明千古矣。”

眾將士圍著章曠,紛紛痛哭。他卻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大吼:“吾畢生以祖士雅擊楫渡江、劉越石聞雞起舞為師,下馬讀書,上馬殺敵!此曠之所愿。你等皆七尺男兒,不去殺敵報國,卻在此效兒女之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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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哀斷腸聲何耶?”

眾人聞之一振,頓時停止了哭泣。寂靜之中,章畫的嘴息越來越重,只聽他連呼三聲“圣上何在”,吐出最后一口黑血,哀魂飄出,最

聲,那是章曠舉薦蒙正發為翰林院庶吉士的折子。 終離開了人世。此時,軍營哀慟一片。蒙正發拿著一封奏書,這不成

何騰蛟聞訊趕來,手扶章曠靈柩,他的心空了,仿佛少了一賈,他贈下一挽聯,肯定了章曠的功績:“振軍聲于菜色之時,復殘疆于桑榆

之日。”

聽管嗣裘追述了章曠的生平,大家都陷入了悲痛之中。

后來,夫之在《永歷實錄》中寫道:“身履下湘危疆,獨當門戶之沖。練兵于萬難練之時,籌餉于無可籌之地。事事艱難,刻刻拮據。并贊頌章曠“垂千秋之生氣,留不死之孤忠”。在夫之眼中,這才是一個大明男子漢應該有的死法,這也正是他追求的死法。

康熙十四年(1675),夫之為了躲避吳三桂叛亂來到湘陰,還在行舟上留此一吟:“殘煙古堞接湖平,認是湖南第一城。云閃靈旗魂四索。波搖旅夢月三更。愁中孤掌群眉妒,身后傷心九廟傾。近筑巴丘新戰壘,可能抉目看潮生。”

3.驚天地,泣鬼神

十月桂花遍地香,衡州卻是滿地荒涼。王家一直籠罩在哀傷里。夫之最喜歡的二叔王廷聘也在一個月后過世了。王廷聘本人很豁達,“生當灑脫,死亦清白。”這是他的信條。實際上,他對自己的生命早有預感,先走一步也正是他的愿望。衡州陷落,他的日子更加清苦,難得他是一個清寡之人,凡事看得很開,看不開的事,也能被他藏在心里,安安穩穩。別人看不出他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去世之前,他最后一次找夫之喝酒。坐在火爐旁,他的臉色蠟黃,形容枯槁,拖著顫顫巍巍的身體,道:“夫之,王家祖上乃大明忠臣,我等不能背叛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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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點了點頭。他又道:“皇恩浩蕩,我們無以為報,恪本錢

不能忘本,大明存亡,我等皆為大明子孫。”

夫之道:“清軍來犯,夫之愿以死報國,亦不愿茍活。"

王廷聘笑道:"若唯有一死方能證明清白,天下人皆可死矣。"王廷聘又道:“夫之,書生報國未必只能一死。勿茍活,但亦勿輕死。千萬記住,你是大才,不要白白送了性命。學海無涯,足夠你一條子探索。不能立功,至少立言。你讓叔留個念想,讓你的文字伴著你的

學識、智慧流傳下來,此乃你之責任。”

夫之怔怔地看著二叔,二叔一生從未督促自己在學業上如何精進,每次見面,除了喝酒聊天,也幾乎不談學問之事。為何此時要說這些?夫之不解。直到晚年,當他守在草堂在學海里孜孜以求時,二叔最后眼里的光芒似乎一直照射著他,給他溫暖和慰藉。

幾日后,王廷聘最終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沒過幾天,他的妻子也因病跟著他去了。

多年之后,夫之仍時時憶起二叔,曾記下如下文字:

(牧石)先生少攻吟詠,晚而益工……夫之早歲披猖,不若庭訓,先生時召置坐隅,酌酒勸戒,教以遠利蹈義,懲傲偽謙,撫慰叮嚀,至于泣下。“

王廷聘死后,王家越加顯得寥落與安靜。兩位兄弟先后離開,王朝聘的身體更加一天不如一天。他拖著蒼老的軀體,仍念念不忘與清人的國仇家恨,更讓他牽腸掛肚的是他的經世哲學。作為衡陽地方有名的大儒,他的一生幾乎都在與經書打交道,師從伍定相,研習王陽明,尊崇胡文定,他始終恪守孔孟之道,尤其對《春秋》情有獨鐘。那些日子,

① 王夫之《述病枕憶得》《武夷先生行狀》《南窗漫記》《牧石先生暨吳太恭人合墓表》等,均有關于其二叔王廷聘,以及自幼從其學的文字記錄,詳見《姜齋文集》等,摘于《王船山詩文集(上),中華書同 1962 年版,第 38 頁,以及《船山師友記》,羅正鈞纂,岳麓書社 1982 年版,第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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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日忙活在書房,翻了這本書,再翻另外一本書,寫了一個時辰,歌息一個時辰,再寫,始終不離書房,最多,他就是到院子和屋后做散步。那段日子,夫之都在家里,陪伴父親,閱讀那些經書,和父親討論經文。偶爾,他會出去見見夏汝弼和管嗣裘。

某日上午,王朝聘拿著一本書,坐在躺椅里,道:“余此生心血全

系于此。”

《春秋》?夫之定睛一看,果然就是《春秋》,道:“三《傳》說盡千古事,果然說不盡、道不完。”

王朝聘道:“余未完成之事,唯寄望于我兒夫之矣。

亂軍又在衡州一帶作亂,擔憂之余,民眾又要躲進衡山了。夫之與王介之只得帶著王朝聘與母親入了山。王家兄弟拉著板車,堆上棉被和稻草,他們把父母拉到了山腳。一個背著父親,一個背著母親,登上潛又峰峰頂,暫時住了下來。

王朝聘嘮叨:“茍活如此,疲命逃亡,何日是盡頭?”

聽聞王朝聘入山,山中的僧人和一些書生紛紛前來拜訪,性翰法師率先前來,為他們送了一些糧食。夫之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重修方廣寺,多虧了有性翰里外打理,節儉從事,夫之才能順利完成堵公交付給他的任務。

“阿彌陀佛!武夷先生別來無恙?”放下兩斗大米,性翰向王朝聘請安,并向王家兄弟問好。

夫之感激之余,道:“年景不好,法師還能為我們想,受之惶恐。王介之也道:“貴寺僧人眾多,尚不知食能果腹否?”

性翰道:“佛門中人向來粗茶淡飯,再說,寺廟還是香火不斷。夫之驚道:“世道離亂,何以香火鼎盛?”

性翰解釋道:“天災人禍之下,燒香祈福者甚多,我等皆不收取香燭錢。他們感激,取而代之送些柴米油鹽來,積少也就成多。且不止百姓,還有官與兵,其不予物,只予銀兩。”

夫之道:“衡州官兵一早跑光,何來官與兵?"

性翰猶豫了一下,從實道:“貧僧所指,并非南人,而為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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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北人,即為清軍。

夫之等人都愣住了,氣氛一下子有些緊張。夫之疑感地道:大就

身為時人,何故受清人嗟來之食?"

“阿彌陀佛!”性翰合掌作揖,念道,"先生此言差矣。貧憎巧出家之人,早遭入空門,再無明人清人之分,只有無緣人與有緣人之別。"陀乃天下之佛陀,眾生之佛陀,向佛者不分南北,南人可以跪拜,北入

亦可矣。”

王朝聘斷然道:“荒謬!方廣寺乃明人所建,堵公所修,何以接納清人之許愿祈福,難不成要佛陀保佑賊人滅我大明乎?”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性翰再次念叨,"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家只教人向善,善念皆得庇護,惡念自難圓滿。”

夫之搖了搖頭,道:“法師所言差矣。惡人偶有善念,但終為惡人。倘人無善惡之分,則天下無恩與怨、親與仇矣。”

王介之亦插話道:“佛家雖以慈悲為懷,博愛眾生,但善惡不分。此等做法斷斷不可。”

王朝聘尤為不快:“是故吾終生不在佛前下跪!所謂博愛,往往善惡不分,南人北人怎能混為一談?"

性翰趕緊鞠躬,道:“阿彌陀佛。貧僧記住武夷先生責斥。”

眾人有些尷尬,皆不說話,一時突顯安靜。性翰環視四周,不見王參之,便問:“參之先生一向仁孝,何故此次未能同行?”想來,他還未知王參之已經亡故。此話一出,夫之悲從心來,王介之也嘆了一口氣。王朝聘卻淡然很多,輕輕道:“衡州遭清兵屠城。參之不幸,已于月前離我而去。"

王朝聘特意把王參之的死歸咎于清兵之亂。但想想又不無道理。性翰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同的話,愧疚之余,甚是心痛,長嘆一聲,道:“阿彌陀佛。我與參之先生交好。他常來寺中,上香求家人平安。偶有

先生竟就去了。”

夜宿小寺之幸,每每乘燭夜談,論國事,論家事,論學問。不想,參之

哪了一會兒,性翰告辭


2022-12-08 19: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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