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率真•矯情•雅量——病態人生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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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要做到“人情練達”,那比獲得瑞典的諾貝爾獎還難。譬如,僅僅是何時何地才能表現出高興神色,以及如何把高興神色表現得恰到好處,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就學不會,所以在人生的舞臺上一輩子就“演”不像。哭不能是由于悲傷,笑也不能是因為喜悅;該哭而不哭,那就是哭不得其道;不該笑卻大笑,那就是笑不得其時。即使有了值得高興的事,也不能馬上就把高興寫在臉上,要是“喜形于色”人家就說你為人輕浮,要是面露笑顏人家就會罵你“滿罐不蕩半罐蕩”。
 我恰恰就是喜歡“蕩”的那種“半罐子”。
 小時候我一遇到點喜事就手舞足蹈,一小有成績就得意忘形。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文化大革命即將開始,那時學校里好像還讀點書,一次在學校大會上受到校長表揚,對于我這種頑皮的學生,能夠得到校長的表揚,比今天女孩子被劉德華擁抱過還要瘋狂,一放學我就屁顛屁顛的“飄”回家,還沒有進門就激動得大叫,想讓對我失望至極的父母高興高興,當然也想再得一次父母的表揚,沒曾想父親一見我那個樣子,卻給我狠狠賞了一巴掌,打得我臉上火辣辣地發燒,從大叫馬上變成了大哭。父親還罵我是“半罐子”,是“輕骨頭”,并罵我成不了“大器”。我挨父親的打是家常便飯,但只有這次挨打覺得最委曲最傷心,有時挨打是由于做事偷懶,有時挨打是由于在家里偷錢,有時挨打是由于耍賴調皮,這些打多少還算“事出有因”,可這次挨打竟然是由于“自己受表揚后心情特別高興”!
 對父親這次無理的打罵,我至今都沒有辦法原諒他,我至今也看不出他對在何處,小孩受表揚后興沖沖地回家報喜,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就成了“輕骨頭”?高興了就大叫大笑又蹦又跳,這大概是小孩的天性,如果有喜事還要像個悶頭鱉,那肯定違反人之常情,干了一件得意的事就舒心地大叫大笑的孩子,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什么日后就成不了“大器”?當然,我倒是應驗了父親的判斷,的確沒有成為什么“大器”,沒有在事業上混出什么名堂,沒有在仕途上弄個一官半職,甚至在家里也只是個“副家長”,但這與我干件快意的事就十分快意毫無關系。率真外向容易沖動而成就大業者,在歷史上和現實中比比皆是。李白接到皇帝詔書時已人到中年,“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你瞧他那忘乎所以的樣子!《列寧在1918》中他講演的神氣,遠非手舞足蹈所能形容!當做出了人類重大的發明時,很多科學家都激動得全身顫抖;當寫出了杰出的樂曲、寫出了偉大的詩歌小說時,不少音樂家和作家都淚流滿面。按我們傳統的做人標準,這些人都是“器小易盈”,都失之輕浮而不沉穩!這就是我們所推崇的做人準則——
 有了喜事,定要滿臉苦相,不然便是輕狂;取得成績,務必低眉落眼,否則便無“器量”!
 按這種準則做人只有兩種結果:要么虛偽矯情,要么壓抑郁悶。我們來看看歷史上最有雅量的典型:
 
 謝公與諸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小兒輩大破賊。”意色舉止,不異于常。——《世說新語 雅量》
 
 東晉太元八年(公元383),前秦苻堅總兵百萬南下入侵,晉前方“諸將敗退相繼”。敵軍很快次于淮肥,晉朝廷急忙加謝安征討大都督,國家存亡全系于謝安一人。面對虎視眈眈的壓境強敵,謝安卻召集親朋好友觀看自己與侄兒謝玄下棋,謝安的棋藝本來劣于謝玄,但此時謝玄由于憂慮國事卻敗在叔叔手下,謝安當即以謝玄為前鋒迎戰苻堅。前方鏖戰方酣之際,總指揮謝安仍在京城下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即面向棋局接著下棋)”,這幾句寫謝安的沉著鎮定可謂力透紙背。在軍情如火的當兒還有心思與人圍棋,已顯出他的從容不迫,淮上大軍前鋒送來了軍情報告,他看后竟然“默然無言”,又慢慢接著與對手下棋,旁邊觀棋看客按捺不住“問淮上利害”,他又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小兒輩大破賊”,似乎這是不足掛齒的小戰,即使大勝也不值一提。你看看他“意色舉止,不異于常”,敵寇方盛時他全無懼色,強敵潰敗后又無喜容,時時都不失其鎮定自若的大家風度,難怪時人和后人無不仰慕其“高量”了。
 淮肥之戰不僅決定著東晉國家的安危,甚至也決定著漢民族的命運,當然更直接決定著他個人和家庭的成敗興衰,謝安何曾不知道它的重要意義呢?淮肥之戰的巨大勝利,把他的政治生命推向了頂峰。《晉書 謝安傳》交待這局圍棋“既罷,還內,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物如此”。他在人前裝得一幅無所謂的樣子,等回到內室時激動得把屐齒折斷了還不知道,可見他是狂喜到了何種程度,這才是他真實的本能反應。他在人前“不異于常”的“意色舉止”,全部是他矯情的結果,用現在的話來說,都是他在公眾面前作秀。他的“高致”,他的“雅量”,原來只是他在人們面前精彩的表演!不過,他“演”得非常逼真,他“秀”得也很可愛。
 歷史上另一個被人稱道的人物是劉備,史書上說他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且他的“親民”戲也演到了家,所以劉皇叔千百年來倍受尊崇;而他的死對頭曹操則真性未泯,常在僚屬和妻妾面前坦露真情,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掩飾自己的猜忌狡詐,所以阿瞞受盡了人們的唾罵。無論是文才還是武略,無論是為人品性還是歷史貢獻,劉備都無法與曹操相比,但是劉備擅長偽飾,曹操不善于矯情,致使人們總是給劉備唱“紅歌”,不斷給曹操潑臟水。這種做人的價值取向,弄得滿街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偽君子,養成一批又一批矯情善變的小人。
 另外,要求人們不能“喜形于色”,嚴重壓抑了人的天性,扭曲了人的個性。如果既沒有攀登過歡樂的絕頂,又沒有跌入過痛苦的深淵,我們就不可能走進存在的深度;如果有喜事不敢露齒,遇悲哀不能皺眉,我們就不可能有豪邁奔放的個性;面面都要圓通,處處都得矯飾,我們就不可能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沒有對生命的深度體驗,沒有豪邁奔放的個性,沒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我們又怎么可能讓自己的生命充分激揚,我們怎么會有波瀾壯闊的人生?
 高興了,何不開懷大笑?悲傷了,何不嚎啕大哭?何必矯情,何必偽飾,裝什么“高致”,要什么“雅量”?即使成不了什么“大器”,至少還可以做一個“真人”!
 
 2011年8月14日
 

戴建业 2012-04-27 03: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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