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從80年代尋找青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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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1982年畢業留校至今,我在大學任教已經30年。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60后、70后、80后的學生一波接一波,從校園趟過,如今教室里坐滿的,是90后一代。春去秋來,花落花開,歸來的春,已不是過去那個春,重開的花,亦非原來那只花。
 30年光陰彈指一揮間,若問校園生活究竟有何變化?我的腦海中跳出兩個色彩分明的意象:以1990年代中期為界,如果說之前的校園如一汪激蕩的大海,那么其后的大學則變成了一口沉重的燜鍋。
 前幾年,中國刮過一陣“80年代”懷舊風。我得承認,我也是一位80年代之子,是那個時代啟蒙運動的精神產兒,時光到了21世紀第二個十年,我的思想跟隨著時代前行,但內心的靈魂依然為80年代塑造,似乎是一個很不適時宜的80年代遺民。作為“文革”之后首屆77級大學生,十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大學年代:我的精神搖籃》的回憶。一位70后的學生讀了之后,無限羨慕地對我說:“老師,80年代的校園生活,真令人向往啊!”另一位80后的學生則滿腹狐疑地問:“80年代真的那么好嗎?會不會是一個被你們虛構出來的傳說?”
 80年代,究竟是令人神往的過去,還是后人虛構的神話——這恐怕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于今天來說,80年代已經成為一種批判現實的歷史想象。作為一個80年代的親身經歷者,我只是想說,80年代擁有與當下完全相反的氣質,那是一個充滿生機、活力和對未來憧憬的年代。
 在那個年代里,校園充滿著理想主義的氣息。那是剛剛過去不久的革命年代殘余物。革命死了,革命精神萬歲。革命精神的超時代內核,乃是對現實的不滿與超越,是對烏托邦理想的普羅米修斯式追求。縱然昔日的革命理想已經幻滅,但從革命年代走過來的紅衛兵一代學生,依然堅信缺乏理想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人生。于是,對共產主義烏托邦的向往,代之以對中華民族融入世界、走向現代化明天的憧憬。那個年代的人們,格外看重精神生活,不那么物質、不那么功利,常常為內心的激情蕩漾,胸懷遠大的志向。不久前,我看了在網絡上廣泛流傳的十年前央視東方時空自編自導自演的內部晚會,在結構上套用革命年代的紅色經典《長征組歌》,我驚嘆從80年代氛圍中走過來的那代人,在精神結構上與老一代革命者何其相似!
 在那個年代里,校園中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沸騰的、激動人心的。80年代大學生的私人生活,比較起今天是枯燥的、乏善可陳,但校園的公共生活卻足以讓今天的大學生羨慕不已。數不清的學術講座、公共辯論,話劇匯演、詩歌朗誦,從學校到院系再到每個班級,無數的學生社團等著你去加入——不,讓你自由去組建,盡情地燃燒你的青春熱火、發揮你的個性創造力。1980年的區人民代表選舉,多少學生慷慨激昂地站出來參與競選,以自己激情四濺的演說去實踐想象中的民主。大學是最好的公民學校,有什么樣的校園生活,就有什么樣的社會分子:或者是鐵肩担道義的公民,抑或是鼠目寸光的侏儒市儈。
 在那個年代里,校園里流行的一個詞,叫做“解放”。這個解放,是思想的解放,也是體制的解放,更是個人的解放。舊的極權體制正在冰融,新的民主體制尚未形成,在開放的環境之中,一切皆有可能,未來有無限的多元發展空間。于是,人變得格外的自由,雖然傳統的左傾思潮和體制依然強大,時常有寒潮襲來,但師生的內心是自由的,研究也是自由的,時間更是自由的。雖然住得寒酸,穿著土氣,囊中羞澀,生活清貧,但老師們可以自由地思想、自由地支配自己,自由地去做內心想做的。沒有那么多的清規戒律,沒有難以抗拒的體制誘惑,沒有無窮無盡的職稱等級等著你去爬行,反而多了一分瀟灑、一分自如,一分讀書人的精神從容。
 誠然,80年代并非全然亮色,黎明的晨光背后依然烏云籠罩。理想主義的豪情萬丈,可能意味著虛驕和狂妄;過度的政治參與,蘊含著悲劇性的政治危機;而漫無節制的奇思異想,也會導致理性的貧血。過了30年之后,當我們以“后見之明”的智慧,意識到80年代的種種不是的時候,我依然要說,讓80年代死去,讓她的靈魂存活下來!
 這個靈魂,便是精神的活力。
 精神的活力,是一種青春的象征。80年代,從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譜系而言,乃是五四的第二春。何謂五四之精神?民主?科學?還是道德?在我看來,在德先生、賽先生、莫姑娘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五四靈魂:青春。
 1916年,五四的精神領袖之一李大釗先生從日本眺望神州,激情洋溢地寫下了名篇《青春》:
 春日載陽,東風解凍,遠從瀛島,反顧祖邦,肅殺郁塞之象,一變而為清和明媚之象矣;冰雪冱寒之天,一幻而為百卉昭蘇之天矣。……俾以青年純潔之躬,飫嘗青春之甘美,沐浴青春之恩澤,永續青春之生涯,致我為青春之我,我之家庭為青春之家庭,我之國家為青春之國家,我之民族為青春之民族。……青年之于社會,殆猶此種草木之于田畝也。從此廣植根蒂,深固不可復拔,不數年間,將見青春中華之參天蓊郁,錯節盤根,樹于世界,而神州之域,還其豐穰,復其膏腴矣。則謂此菁菁茁茁之青年,即此方復開敷之青春中華可也。
 五四的知識分子,有一種李大釗所言的青春精神。這種浪漫主義的青春激情,不獨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這些師長輩擁有,在傅斯年、羅家倫、聞一多、羅隆基一代學生輩那里尤為突出,因此才有了兩個充滿了激情的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與愛國運動。
 80年代在精神譜系上所繼承的,正是這種充滿活力的青春精神。何曾幾時,青春精神在中國大地消失了,在校園里面流散了,在青年的靈魂當中死去了。在80年代,是社會跟著大學走,大學作為思想的領導者、社會的開路先鋒,走在了時代的最前列。而在今天,是大學跟著社會走,社會流行什么風尚、操持什么語言,傳播什么價值觀念,大學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趨。學生一進入校園,就等于提前跨入社會,各種競爭、算計、功利,彌漫整個校園。大學成為職場的預備役,跨入了大學,就等于進入了成年人社會。一切都是成年人的規則,到處是老氣橫秋的早熟與世故。學生如此,老師亦是如此。愈加細密的學術晉身規則讓青年教師幾乎喘不過氣,著書全為稻粱謀,房子、職稱、課題……當有趣的人文與科學事業最終蛻變為無聊生計的時候,青春與活力便成為過于奢侈、可望不可即的夢想。有學生喜好讀書,求知欲未泯,或者以天下為懷,為蒼生而鳴,常常被同學視為異類,所謂的“政治不成熟”。有年長的好心者會如此勸說:“不要太理想主義,這年頭不要生活得太迂,要現實一點,莫談國事,少讀閑書,還是多想一想文憑、職位、收入、早點為結婚、買房、買車作準備罷!”
 不說大學生,今日之中國,高考的指揮棒帶動高中、初中、小學乃至幼兒園、托兒所……一條龍式的應試教育,中學生早早告別了青春,小學生也失去了童真。所有的考題,包括作文,都有莫名其妙的標準答案,余秋雨式的標準套話代替了個性化的稚稚童語。中國的青少年們,當他們還沒有邁入青春期的時候,已經感覺到了衰老,不僅是應試教育圍逼下的肉身疲勞,更是過度競爭氛圍中的精神疲憊。
 當一個個校園淪陷,成為一口口窒息心靈的燜鍋的時候,何處去尋覓中國的喬布斯、比爾·蓋茨和扎克伯格呢?于是,就有了對80年代的懷舊,那些對過去時光的記憶與想象。青春精神是一段神話般的傳奇,當置身于80年代的時候,你只感覺到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一旦失去了它,便會感受到缺氧般的窒息。今日之校園,不再令人著迷,不復是青春活力的伊甸園!
 莫非回到80年代,回到激情洋溢后革命年代?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川,80年代也是一去不復返的神往而已,何況被神話的80年代本身還有需要解魅的毒素。但是,80年代依然令人神往,她有一種超越時代的氣質,有一種將先秦文明、盛唐氣象、東林黨人和五四運動鏈接成一體的偉大精神,那是直入人心、總是讓我們感動的青春活力。
 體制的燜鍋無法靠自身的力量打破,它需要外來的動力破局。體制的真正摧毀者不是體制本身,而是一種能夠創造新體制的精神。精神的力量無所不摧,青春精神所到之處,將改變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

许纪霖 2012-04-27 03: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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