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化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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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西滅亡以后,我們曾讀到I·愛倫堡的幾篇通訊。去年《文摘》譯載過《法國怎樣滅亡的》,其中有一段記述著戰后法國文化統制的情形:國際作家協會會刊《和平與自由》被禁止了;龔古爾文學獎金,法蘭西學院獎金由于作品缺乏而停止審評;報章文藝副刊均明令取消;書店多停了業,剩下的只能出幾冊《歷史》之類的東西;“法國統治者正在努力把喧囂化為喑啞,把文化的原野化為沙漠……”。

  這末后兩句,真說著了歷來統治者在文化上的“能”“干”。圣君之治“非以明民,將以愚民”的信條,看來中外的英雄都是恪守著的了。最適于被牽著鼻子,任人指定誰是他的友敵,導引該走去的方向,是必須使下民們存在在愚頑無知、渾渾沌沌之中,而這也就必須消滅一切新的聲音,統制,文化上的沙漠化。

  在我們這個國家里,幾年來努力實現著的“沙漠化”的愿望,也已經有了它的政績。今年一月八號的《新蜀報》,記載著重慶書業的情形:……新書店除了二三家仍保持著原來的形象之外,其余的都改變了面目,原是充滿了有關于抗戰的讀物的書架,而今卻都是《家》,《春》,《戀愛三部曲》,《胡適文存》等戰前的文學作品,除此以外,次多的要數偵探小說、恐怖小說了,明顯地含著抗戰意義的刊物或成本的書籍,則寥寥無幾……

  至于舊書店……主要的生意是在租書,出租的舊書……百分之九十是《天雨花》,《施公案》,《七俠五義》等等舊小說……(志淵:《文化的墮落性》)

  陪都如此,其他地方可以想見的了。荒涼,冷落,這說明大后方的文化界還剩了些什么。

  不過,中國的官家比之法國,卻也有些不同,不那樣直率,講方式,多奇謀,所以同樣是沙漠化的愿望,同一是焚圖書,禁刊物,封書店,逼作者,但我們這里就還有許多排場,言行也極其堂皇而且公正。去年叫過“建設文化”,宣布要改善作家生活。雖然提高了稿費,而被圈定的作者的文字,則根本沒有寫處;加給小學教員幾元津貼,偏要說得和人類文化前進如何有關。拆穿看來,這終于不免是一場笑話。

  也還有移尸詐騙的方法。對于文化荒涼,我們還不時能夠聽到一點“憤憤不平”的聲音。譬如去年《中央日報副刊》上,就有一位青年出來,據說:“國家養‘士',而‘士'何曾對得住國家?……戰前作家們叫過‘國防文學',民族戰爭,抗戰后那里去了……唉,哀莫大于心死!”這真令人拍案叫絕的。仇頭落地而手套不污,絞殺了文化,還做穩扶持文化的正人君子。而那些被迫放下筆桿的文人,則在一頓奚落、幾聲感嘆里,注定成了“心死”的候補者。

  但奚落的對象,仍然是有畛域的,被嘲者只是蟲沙的小人,一般如猿鶴的君子,還做定可以飛也可以走的高士。到今天我們就還有不少指定必讀的刊物,還出現了一大批新文化人的名字。這些人之成為名流,并非有文,大多是因為開會。文協有他,文化界動員大會有他,一切文化活動莫不有他。人們也就不能不公認此文人也,實則多是掛了招牌,并無貨色,不過出賣人頭的探子而已。當然也有幾個能文的貴人,更有些成名作家,也不時發一點匡時之論。這是一種偷進花園和小姐相會的,化為小生的丑腳,往往令人看不清楚,但明明咬人,偏裝接吻,看久了,不過使人連真接吻也厭惡罷了。此外,那些說今天是“戰國時代”,寫著藝術崇高的“永生作品的雅士”們,也都還是自由的,因為他們的作品是談“夢的現象”,既不包藏政治陰謀,也無關于世道人心。偏左偏右,也有不偏不倚,都是穿起袈裟,儼然救主,其實是連毛孔里都滿藏毒箭,正在向凌遲之際而尚未氣絕的人放射過去。

  自然不易射死,于是還需要嘩啦一番。種種專事造謠的小報期刊,去年出得不少,或曰“崇蘇”;或曰奴化;或算死人魯迅陳年老帳;或罵今人逃避群集香港。其中最坦白的,要推去年八月《文化新聞》的一篇《周末閑談》。作者說:“提起那些自命為‘前進'的文人,就使我們咬定牙根。”從這些中間真使我們聽到了切齒的聲音。

  然而,咬牙并非解決問題。“自命為‘前進'的文人”還擁有大量讀者,壓迫到不能用筆,也還是留著一張空白,所以用更多的文章,以代被禁止的刊物,這是最急迫的事情。去年十月十六日的《商務日報》上就發表過《籌設中國文化銀行計劃書》,說是要“放款”了,只要來是不愁豐衣足食的,但以后就不再聽到了下落。這是很自然的,簞食壺漿弗得即死,而“嗟來”與之猶且不受,何況恩威并濟,盛氣凌人,去領受的倒多是希求不勞而獲的寒士。證據是:去年“文化獎助金”據稱已經發了,但我們至今沒有讀到受獎者的文字。

  更糟糕的是獵犬的狺狺,并不為看客歡迎。書刊已經不少,指定派訂也已經用盡方法。有教授作文,黨部推銷,照理可以風行天下了吧,但事實并不如此。

  人語是被抑殺了,而魍魍的嗥嚎也不見得就能夠傳播開去。

  一方面沒有了,一方面填不上,文壇的凋萎這就成了必然。有骨氣的出版家多停了業,存在的則無書可出,大多是一再翻印戰前的作品。官辦的書店掛出招牌要“建立三民主義文學體系”,但就連這一類作品也沒有寫出來。這使得一種以介紹新書為主的《讀書通訊》,到今年就不能不變為談英語、論詩詞的刊物。因為文壇干凈到幾乎一本新書都沒有了,無從評起。

  這真是沉重的沙……但卻絕不是打平了天下。不幸的是,愚民政策雖然造成了沙漠,卻絕難征服民心。去年《民意》上就有人以秦始皇自居,然而即使始皇再世又有什么辦法呢?坑不盡焚不絕的是大眾的愿望。曾經被“戰國”派教授們贊賞過的“下之所以刺上”的“詩”,不就是“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可以焚毀士大夫之作,人民的創造卻無法格殺,這是連秦始皇也頭痛的事,何況以之自居的人。至今,中國就還有用結實的愛憎,真切地反映出抗戰的作品在,這些作品為大量青年所愛戴,這些作品在迫禁下面,從吞吐含蓄中間傳達著中國人民正如何受難、如何掙扎又如何成長——這就是反沙漠化的愿望。

  盡管迫害,盡管凌虐,新文化仍在走向遠大的去路。我們還有熱愛,則熱愛就付予反沙漠化的愿望的實現,而疾視屠殺文化的政策,以及躲藏在屠伯刀斧之下,啃著人骨的明槍暗箭的奴子。

——《解放日報》1942年4月23日

注: 田家英(1922—1966)成都人,時為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員。從1948年起任毛澤東秘書。文化大革命期間被迫害致死。


田家英 2012-08-21 16:4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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