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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國皇帝和遼國部族酋長的利益是不一樣的。
您說安祿山所繼承的“武裝商團”組織模式,其實已經落后于當時在內亞新興的“軍事兄弟會”模式。既然安史集團已經落后了,這是否意味著:即使他們暫時在京洛穩住了北方格局甚至南下掃滅了李唐殘部,后續也將會不斷遭遇來自西北的新興組織結構和新興軍政勢力的沖擊波,原來北周北齊故地的種族和階級矛盾仍將會讓位于新輸入的更加復雜的矛盾?——也就是說黃河流域在地緣上和文明上繼續裂變,無論如何都是不可避免的,安史之亂只不過偶然扮演了第一張骨牌?
劉仲敬:那是當然。從所謂的五胡十六國,到北朝、隋唐的鮮卑政權,然后再到殘唐五代的沙陀人,然后再到遼金元,這個過程是一波接一波,連續不斷的。每一波蠻族進來以后,還沒有站住腳幾十年,新一波蠻族又緊跟著進來了。唐代中葉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輸入路線分成了兩層,唐人形成的那個內亞和長江流域各藩鎮的聯盟,對輸入內亞新軍事革命的迫切性比原先還要更加強。原先基本上是自然的,中原地區形成的新政權要稍微穩定一下,不會急著輸入;但是中唐時期出現了兩條輸入路線相互競爭的局面①,因此長安政權像七十年代的蘇聯一樣,承擔了搞技術競爭的巨大壓力,所以唐代后期一百五十年的輸入是有意識、有計劃的輸入。在這次輸入當中,過去的關隴門第和隋唐之交的關東豪杰都變成了犧牲品。其實仔細追究的話,這兩個集團自身也是在南北朝時期從內亞輸入的。直到隋朝末年唐朝初年,他們的內亞性仍然相當明顯。但是在新一波的更強悍的內亞輸入面前,他們馬上就變成了弱勢,甚至理直氣壯地打出中華正統、排斥蠻夷的旗號。這種格局很像是現代人穿著旗袍,說我是中華正統,我要拿這個來抵制西裝,或者是像楊光先那樣,拿著回回歷抵制利瑪竇、湯若望他們引進的西洋的農歷,或者是現在拿著農歷抵制圣誕節一樣,都是拿著前一波的內亞輸出抵制新一波的內亞輸出。粗心的人還以為他們代表了中華,其實不是。
1、《內亞海洋與帝國秩序》:“唐王朝最終的滅亡,可以說就是因為作為它生命線的兩條線路最終都被切斷了。南方這條線路是由宣武節度使朱全忠控制的,同時淮南節度使高駢不再忠于朝廷造成的。南方運輸線起點是淮南節度使控制的揚州,終點是宣武,就是汴梁,汴梁到揚州這條線是財政生命線,這條線大多數人都是比較清楚的。但是另外一條線同樣重要,就是從長安到云中、河套這條武士輸入線。高駢切斷了南方這條線,而李克用切斷了北方這條線。于是唐王朝就淪落到只能夠招募長安、洛陽附近小流氓打仗的狼狽處境。”
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
“寧可使中夏無好歷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回人楊光先
問:請阿姨您架空推演一下:假如遼太宗耶律德光在入據中原之后,能夠布政安民、穩定下來的話,那么以契丹文明深厚的內亞背景、以及契丹人部族共同體的德性和氣運,他們是會像后來的金人一樣也快速地漢化內卷,還是會復制西魏北周的社會范式,重演一段鮮卑集團的歷史傳奇?從江淮到交趾的南方多國體系有無可能幸免于梁陳的命運?
劉仲敬:耶律德光撤退以后,對自己在汴梁的經歷有一個經典的總結,他說他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派出各路節度使。①因為他進入汴梁、張彥澤輕騎入汴以后,他召天下節度使進京,就是測試你們的忠誠度,看你們這些過去為后唐、后晉效力的節度使愿不愿意為我效力。除了晉陽以外,各地的節度使都親自進京了。他們到了汴梁,也就是等于變相把自己當作人質,表現出他們不敢反抗新政權。然后耶律德光組織汴梁政權的時候,不肯任命樞密使這個主管軍事的部門,也不肯把各路節度使派回他們原來的陣地去,也不愿意任命新的節度使,于是各鎮就虛懸了。在這個虛懸的過程當中,天下陷入混亂,唯一一個留在自己大本營的劉知遠借此機會搶占了天下。所以耶律德光覺得自己很后悔,如果當時把一些可靠的節度使派回自己原有的藩鎮去,也許這個格局就能夠穩住了。然后我們再看遼人對燕云十六州的統治,你就會發現他沒有按照唐朝末期那種藩鎮制度來統治燕云十六州,而是把十六州完全郡縣化了。兩者連在一起,你就可以看出耶律德光對后晉土地的基本立場,就是他不希望藩鎮制度重現,不希望出現河東節度使、天平節度使這樣的強藩大鎮,這樣的強藩大鎮可能會對中央集權構成威脅。就是因為他在這方面的野心太大,所以才沒有成功。所以他要成功的話,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容忍殘唐五代遺留下來的藩鎮體制。
1、《遼史·卷四本紀第四》:“(耶律德光)顧謂侍臣曰:‘朕此行有三失:縱兵掠芻粟,一也;括民私財,二也;不遽遣諸節度還鎮,三也。’皇太弟遣使問軍前事,上報曰:‘初以兵二十萬降杜重威、張彥澤,下鎮州。及入汴,視其官屬具員者省之,當其才者任之。司屬雖存,官吏廢墮,猶雛飛之後,徒有空巢。久經離亂,一至於此。所在盜賊屯結,土功不息,饋餉非時,民不堪命。河東尚未歸命,西路酋帥亦相黨附,夙夜以思,制之之術,惟推心庶僚、和協軍情、撫綏百姓三者而已。今所歸順凡七十六處,得戶一百九萬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熱,水土難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鎮州為中京,以備巡幸。欲伐河東,姑俟別圖。其概如此。’”
晚唐藩鎮
魏博節度使
我們假定耶律德光接受了殘唐五代留下來的藩鎮體制,那么這就是意味著,他對劉知遠、范延光①這樣的強藩,在一定程度上必須容忍;要容忍某些才能特殊的勇將,像符彥卿②這樣的人,享有特殊地位;要容忍河東沙陀集團這樣歷史悠久、根基深厚的割據集團;同時在缺乏這樣深厚根基或者這些根基已經被砍掉,像魏博這樣的地方,實行比較個人化的統治,使這些地方的統治向郡縣靠攏。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比較有希望在汴梁待下去。當然這樣的話,汴梁就會變成遼國的五京之一,原有的上京是不會撤銷的,汴梁可能會變成遼國的南京,皇帝可能會在幾個京都之間來回游走,幾個京都會有不同的轄區,不同的轄區實行不同的體制。但是這樣的五京體制或者準聯邦制,會跟遼國后來的五京制有所不同,也就是說,南京不僅不再是幽州而是汴梁,而且汴梁這個南京所轄的也不像完全郡縣化的燕云十六州,而是一個眾多藩鎮的聯合體。各個藩鎮的效忠程度不一樣,因此遼人很難把這些地方的資源全部整合起來,像后來的海陵王③一樣發動南征。而且同時南方各部族中間有一些,例如吳越,為了貿易的方便,已經向契丹人稱臣納貢了。在這種情況下,遼人可能會跟南唐搞一些邊界糾紛,但是不會有南下吞并吳越的勇氣。因此南北分裂可能會永久化了,南方十國可能會演變成穩固的多國體系,而北方的契丹人可能會建立一種類似后來蒙古帝國那種,不同層次的封建主義和郡縣制相互交錯的體制。
1、范延光(?-940年),字子環,相州臨漳(今河北省臨漳)人,早期在后唐為宣徽南院使,后鎮壓魏州天雄兵變,改為天雄軍節度使。石敬瑭代后唐建立后晉后,范延光很遲才歸降。637年在鄴城反晉,次年兵敗后歸罪下屬孫銳并滅其族,請求投降,石敬瑭先拒絕后接受,范延光獲賜鐵券,為天平軍節度使,改封東平王,以太子少師致仕,最后仍被殺死。
2、符彥卿(898-975),字冠侯,宛丘人,后唐宣武軍節度符存審(李存審)第四子,早年任吉州刺史,對契丹作戰屢立功勛,累官至天雄節度使,拜太傅,他有三個女兒成為后周、北宋的皇后。
3、完顏亮(1122-1161),完顏阿骨打庶長孫,金朝第四位皇帝,1149年篡位稱帝,背離女真舊制,遷都燕京,大舉攻宋,在采石磯之戰后,被兵變殺死。
石敬瑭認耶律德光為父
燕云十六州
這里面關鍵就在于,遼國皇帝和遼國部族酋長的利益是不一樣的。耶律德光本人在契丹人部族中是一個憲法破壞者,因為契丹原來是實行各部落聯盟共治的政策,領袖的酋長雖然比別的酋長大一點,但是跟其他的八部大人相比的話,權威不是很突出。而耶律德光之所以急于南下擴張,征服統治一部分郡縣制地區,主要的目的就是,他可以得到一部分郡縣制地區的資源,利用這些資源,就可以對抗原有的各路酋長和各路親王了。這個政策是耶律阿保機篡奪權力以后,遼國皇帝的一貫政策。他也是出于這種政策,所以到了汴梁都不愿意遣送各路節度使,也就是說不愿意接受藩鎮制度所代表的一系列分權因素,想盡可能把郡縣制地區的資源集中到自己手里面,盡可能擴大。他就是因為這一點,才實現不了我們上述的圖景的。這一點也就不是耶律德光個人的問題了,關鍵也就是在于,從耶律阿保機以后的歷代遼國皇帝,在契丹各部落的傳統當中都是憲法破壞者。而且他不是被時勢推動,不得已地或者是在沒有明確意識到的情況下,只想解決具體問題,但是不知不覺地就把歷史引向另一個方向了;他是有意識地利用郡縣制地區的士大夫和稅吏,利用郡縣制地區的稅收,來強化自己在部族共同體中的地位,進一步破壞各部族共同體原有的歷史特權的。
問:假如宋徽宗沒有選擇“聯金滅遼”的愚蠢政策,如果在東亞繼續保存遼、宋、夏、大理、高麗、安南并立的多國體系,那么宋朝社會內部,最有可能以怎樣的歷史邏輯發展呢?是會像南朝一樣在宮廷政變中換代,還是會像漢朝一樣在流民內亂中換代,還是會最終回復到地方割據的局面,群雄各自向遼、夏尋求外援,從而演化出層層嵌套的復雜博弈體系?
劉仲敬:那就是宋江和方臘的時代了。方臘已經準備利用宋和遼夏的矛盾割據江南,切斷宋朝的財政資源。如果北方的戰爭沒有爆發、金人沒有崛起或者仍然處在微不足道的狀態,那么像這樣的帶有割據性的民變會越來越多。禁軍已經腐敗,不堪戰斗,只有動員西夏前線的西軍來進行干涉。這樣做的結果是,早晚會有某些流民武裝,或者是跟西軍的叛將合作,或者是向遼人、夏人或者其他什么外族求援的。這樣的結果,可能會形成更加破碎的割據局面,金末紅襖軍割據山東河北一帶、封建九公(1220年,衰弱的金朝封河北九名豪強為公,皆兼宣撫使)那種局面可能會提前出現。
2013-07-23 14: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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