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老人與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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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個個魚餌,讓船隨著海流漂去。有個魚餌下沉到四十英尋的深處。第二個在七十五英尋的深處,第三個和第四個分別在藍色海水中一百英尋和一百二十五英尋的深處。每個由新鮮沙丁魚做的魚餌都是頭朝下的,釣鉤的鉤身穿進小魚的身子,扎好,縫牢,釣鉤的所有突出部分,彎鉤和尖端,都給包在魚肉里。每條沙丁魚都用釣鉤穿過雙眼,這樣魚的身子在突出的鋼鉤上構成了半個環形。不管一條大魚接觸到釣鉤的哪一部分,都是噴香而美味的。
  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金槍魚,或者叫做長鰭金槍魚,它們正象鉛垂般掛在那兩根最深的釣索上,在另外兩根上,他掛上了一條藍色大鲹魚和一條黃色金銀魚,它們已被使用過,但依然完好,而且還有出色的沙丁魚給它們添上香味和吸引力。每根釣索都象一支大鉛筆那么粗,一端給纏在一根青皮釣竿上,這樣,只要魚在魚餌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釣竿朝下落,而每根釣索有兩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它們可以牢系在其他備用的卷兒上,這一來,如果用得著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多英尋長的釣索。
  這時老人緊盯著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邊的釣竿,看看有沒有動靜,一邊緩緩地劃著,使釣索保持上下筆直,停留在適當的水底深處。天相當亮了,太陽隨時會升起來。
  淡淡的太陽從海上升起,老人看見其他的船只,低低地挨著水面,離海岸不遠,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開著。跟著太陽越發明亮了,耀眼的陽光射在水面上,隨后太陽從地平線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陽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劇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陽看,顧自劃著。他俯視水中,注視著那幾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釣索。他把釣索垂得比任何人更直,這樣,在黑魆魆的灣流深處的幾個不同的深度,都會有一個魚餌剛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著在那兒游動的魚來吃。別的漁夫讓釣索隨著海流漂去,有時候釣索在六十英尋的深處,他們卻自以為在一百英尋的深處呢。
  不過,他想,我總是把它們精確地放在適當的地方的。問題只在于我的運氣就此不好了。可是誰說得準呢?說不定今天就轉運。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不過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如今相應地升得更高了,他朝東望時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見三條船,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這一輩子,初升的太陽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而眼睛還是好好的。傍晚時分,我可以直望著太陽,不會有眼前發黑的感覺。陽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強一些。不過在早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只長翅膀的黑色軍艦鳥在他前方的天空中盤旋飛翔。它倏地斜著后掠的雙翅俯沖,然后又盤旋起來。
  "它逮住了什么東西啦,"老人說出聲來。"它不光是找找罷了。"
  他慢慢劃著,直朝鳥兒盤旋的地方劃去。他并不匆忙,讓那些釣索保持著上下筆直的位置。不過他還是挨近了一點兒海流,這樣,他依然在用正確的方式捕魚,盡管他的速度要比他不打算利用鳥兒來指路時來得快。
  軍艦鳥在空中飛得高些了,又盤旋起來,雙翅紋絲不動。它隨即猛然俯沖下來,老人看見飛魚從海里躍出,在海面上拚命地掠去。
  "鲯鰍,"老人說出聲來。"大鲯鰍。"
  他把雙槳從槳架上取下,從船頭下面拿出一根細釣絲。釣絲上系著一段鐵絲導線和一只中號釣鉤,他拿一條沙丁魚掛在上面。他把釣絲從船舷放下水去,將上端緊系在船梢一只拳頭螺栓上。跟著他在另一根釣絲上安上了魚餌,把它盤繞著擱在船頭的陰影里。他又劃起船來,注視著那只此刻正在水面上低低地飛掠的長翅膀黑鳥。
  他看著看著,那鳥兒又朝下沖,為了俯沖,把翅膀朝后掠,然后猛地展開,追蹤著飛魚,可是沒有成效。老人看見那些大鲯鰍跟在那脫逃的魚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鰍在飛掠的魚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飛魚一掉下,就飛快地鉆進水里。這群鲯鰍真大啊,他想。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很少脫逃的機會。那只鳥可沒有成功的機會。飛魚對它來說個頭太大了,而且又飛得太快。
  他看著飛魚一再地從海里冒出來,看著那只鳥兒的一無效果的行動。那群魚從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們逃得太快,游得太遠啦。不過說不定我能逮住一條掉隊的,說不定我想望的大魚就在它們周圍轉游著。我的大魚總該在某處地方啊。
  陸地上空的云塊這時象山崗般聳立著,海岸只剩下一長條綠色的線,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藍色,深得簡直發紫了。他仔細俯視著海水,只見深藍色的水中穿梭地閃出點點紅色的浮游生物,陽光這時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他注視著那幾根釣索,看見它們一直朝下沒入水中看不見的地方,他很高興看到這么多浮游生物,因為這說明有魚。太陽此刻升得更高了,陽光在水中變幻出奇異的光彩,說明天氣晴朗,陸地上空的云塊的形狀也說明了這一點。可是那只鳥兒這時幾乎看不見了,水面上沒什么東西,只有幾攤被太陽曬得發白的黃色馬尾藻和一只緊靠著船舷浮動的僧帽水母,它那膠質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閃現出彩虹般的顏色。它倒向一邊,然后又豎直了身子。它象個大氣泡般高高興興地浮動著,那些厲害的紫色長觸須在水中拖在身后,長達一碼。
  "Aguamala,"老人說。"你這婊子養的。" ①他從坐著輕輕蕩槳的地方低頭朝水中望去,看見一些顏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觸須一樣的小魚,它們在觸須和觸須之間以及浮囊在浮動時所投下的一小攤陰影中游著。它們對它的毒素是不受影響的。可是人就不同了,當老人把一條魚拉回船來時,有些觸須會纏在釣絲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的胳臂和手上就會出現傷痕和瘡腫,就象被毒漆樹或櫟葉毒漆樹感染時一樣。但是這水母的毒素發作得更快,痛得象挨鞭子抽一般。①西班牙語,意為"被敗壞了的海水",因為水母的觸須上有帶有毒性的黏液,見下文。
  這些閃著彩虹般顏色的大氣泡很美。然而它們正是海里最欺詐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樂意看到大海龜把它們吃掉。海龜發現了它們,就從正面向它們進逼,然后閉上了眼睛,這樣,從頭到尾完全被龜背所保護著,把它們連同觸須一并吃掉。老人喜歡觀看海龜把它們吃掉,喜歡在風暴過后在海灘上遇上它們,喜歡聽到自己用長著老繭的硬腳掌踩在上面時它們啪地爆裂的聲音。
  他喜歡綠色的海龜和玳瑁,它們形態優美,游水迅速,價值很高,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蠵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它們的甲殼是黃色的,做愛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興興地吞食僧帽水母時閉上了眼睛。
  他對海龜并不抱著神秘的看法,盡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捕海龜。他替所有的海龜傷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樣長、重達一噸的大梭龜。人們大都對海龜殘酷無情,因為一只海龜給剖開、殺死之后,它的心臟還要跳動好幾個鐘點。然而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顆心臟,我的手腳也跟它們的一樣。他吃白色的海龜蛋,為了使身子長力氣。他在五月份連吃了整整一個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強力壯,去逮地道的大魚。
  他每天還從不少漁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圓桶里舀一杯鯊魚肝油喝。這桶就放在那兒,想喝的漁夫都可以去。大多數漁夫厭惡這種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難受,而且它對防治一切傷風流感都非常有效,對眼睛也有好處。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見那只鳥兒又在盤旋了。
  "它找到魚啦,"他說出聲來,這時沒有一條飛魚沖出海面,也沒有小魚紛紛四處逃竄。然而老人望著望著,只見一條小金槍魚躍到空中,一個轉身,頭朝下掉進水里。這條金槍魚在陽光中閃出銀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槍魚一條接著一條躍出水面,它們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攪得海水翻騰起來,跳得很遠地捕食小魚。它們正繞著小魚轉,驅趕著小魚。
  要不是它們游得這么快,我可以趕到它們中間去的,老人想,他注視著這群魚把水攪得泛出白色的水沫,還注視著那鳥兒這時正俯沖下來,扎進在驚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魚群中。
  "這只鳥真是個大幫手,"老人說。就在這當兒,船梢的那根細釣絲在他腳下繃緊了,原來他在腳上繞了一圈,于是他放下雙槳,緊緊抓住細釣絲,動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槍魚在顫巍巍地拉著,有點兒分量。他越往回拉,釣絲就越是顫巍,他看見水里藍色的魚背和金色的兩側,然后把釣絲呼的一甩,使魚越過船舷,掉在船中。魚躺在船梢的陽光里,身子結實,形狀象顆子彈,一雙癡呆的大眼睛直瞪著,動作干凈利落的尾巴敏捷、發抖地拍打著船板,砰砰有聲,逐漸耗盡了力氣。老人出于好意,猛擊了一下它的頭,一腳把它那還在抖動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陰的地方。
  "長鰭金槍魚,"他說出聲來。"拿來釣大魚倒滿好。它有十磅重。"
  他記不起他是什么時候第一次開始在獨自待著的當兒自言自語的了。往年他獨自待著時曾唱歌來著,有時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漁船或捕海龜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時的事。他大概是在那孩子離開了他、他獨自待著時開始自言自語的。不過他記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塊兒捕魚時,他們一般只在有必要時才說話。他們在夜間說話來著,要不,碰到壞天氣,被暴風雨困在海上的時候。沒有必要不在海上說話,被認為是種好規矩,老人一向認為的確如此,始終遵守它。可是這會兒他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聲來有好幾次了,因為沒有旁人會受到他說話的打擾。
  "要是別人聽到我在自言自語,會當我發瘋了,"他說出聲來。"不過既然我沒有發瘋,我就不管,還是要說。有錢人在船上有收音機對他們談話,還把棒球賽的消息告訴他們。"現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賽的時刻,他想。現在只應該思量一樁事。就是我生來要干的那樁事。那個魚群周圍很可能有一條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魚的金槍魚群中一條失散的。可是它們正游向遠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著東北方向。難道一天的這個時辰該如此嗎?要不,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氣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見海岸的那一道綠色了,只看得見那些青山的仿佛積著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聳的雪山般的云塊。海水顏色深極了,陽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數不清的斑斑點點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陽升到了頭頂上空,都看不見了,眼下老人看得見的僅僅是藍色海水深處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帶,還有他那幾根筆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水中的釣索。
  漁夫們管所有這種魚都叫金槍魚,只有等到把它們賣出,或者拿來換魚餌時,才分別叫它們各自的專用名字。這時它們又沉下海去了。陽光此刻很熱,老人感到脖頸上熱辣辣的,劃著劃著,覺得汗水一滴滴地從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隨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預先把釣索在腳趾上繞上一圈,有動靜時可以把我弄醒。不過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該一整天好好釣魚。
  就在這時,他凝視著釣索,看見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綠色釣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來啦,"他說。"來啦,"說著從槳架上取下雙槳,沒有讓船顛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釣索,把它輕輕地夾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他感到釣索并不抽緊,也沒什么分量,就輕松地握著。跟著它又動了一下。這回是試探性的一拉,拉得既不緊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尋的深處有條大馬林魚正在吃包住釣鉤尖端和鉤身的沙丁魚,這個手工制的釣鉤是從一條小金槍魚的頭部穿出來的。
  老人輕巧地攥著釣索,用左手把它從竿子上輕輕地解下來。他現在可以讓它穿過他手指間滑動,不會讓魚感到一點兒牽引力。
  在離岸這么遠的地方,它長到本月份,個頭一定挺大了,他想。吃魚餌吧,魚啊。吃吧。請你吃吧。這些魚餌多新鮮,而你啊,待在這六百英尺的深處,在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暗里再繞個彎子,拐回來把它們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輕巧地一拉,跟著較猛烈地一拉,這時準是有條沙丁魚的頭很難從釣鉤上扯下來。然后沒有一絲動靜了。
  "來吧,"老人說出聲來。"再繞個彎子吧。聞聞這些魚餌。它們不是挺鮮美嗎?趁它們還新鮮的時候吃了,回頭還有那條金槍魚。又結實,又涼快,又鮮美。別怕難為情,魚兒。把它們吃了吧。"
  他把釣索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等待著。同時盯著它和其他那幾根釣索,因為這魚可能已游到了高一點的地方或低一點的地方。跟著又是那么輕巧地一拉。
  "它會咬餌的,"老人說出聲來。"求天主幫它咬餌吧。"然而它沒有咬餌。它游走了,老人沒感到有任何動靜。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說。"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它正在繞彎子吶。也許它以前上過鉤,還有點兒記得。"
  跟著他感到釣索輕輕地動了一下,他高興了。
  "它剛才不過是在轉身,"他說。"它會咬餌的。"
  感到這輕微的一拉,他很高興,接著他感到有些猛拉的感覺,很有份量,叫人難以相信。這是魚本身的重量造成的,他就松手讓釣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從那兩卷備用釣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釣索。它從老人的指間輕輕地滑下去的時候,他依舊感到很大的分量,盡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的壓力簡直小得覺察不到。
  "多棒的魚啊,"他說。"它正把魚餌斜叼在嘴里,帶著它在游走吶。"
  它就會掉過頭來把餌吞下去的,他想。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聲來,因為他知道,一樁好事如果說破了,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他知道這條魚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橫銜著金槍魚,在黑暗中游走。這時他覺得它停止不動了,可是分量還是沒變。跟著分量越來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點釣索。他一時加強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壓力,于是釣索上的分量增加了,一直傳到水中深處。
  "它咬餌啦,"他說。"現在我來讓它美美地吃一頓。"
  他讓釣索在指間朝下溜,同時伸出左手,把兩卷備用釣索的一端緊系在旁邊那根釣索的兩卷備用釣索上。他如今準備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釣索卷兒,還有三個四十英尋長的卷兒可供備用。
  "再吃一些吧,"他說。"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這樣可以讓釣鉤的尖端扎進你的心臟,把你弄死,他想。輕松愉快地浮上來吧,讓我把魚叉刺進你的身子。得了。你準備好了?你進餐得時間夠長了嗎?
  "著啊!"他說出聲來,用雙手使勁猛拉釣索,收進了一碼,然后連連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勁兒,拿身子的重量作為支撐,揮動雙臂,輪換地把釣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沒有。那魚只顧慢慢地游開去,老人無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這釣索很結實,是制作來釣大魚的,他把它套在背上猛拉,釣索給繃得太緊,上面竟蹦出水珠來。
  隨后它在水里漸漸發出一陣拖長的咝咝聲,但他依舊攥著它,在座板上死勁撐住了自己的身子,仰著上半身來抵消魚的拉力。船兒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駛去。
  大魚一刻不停地游著,魚和船在平靜的水面上慢慢地行進。另外那幾個魚餌還在水里,沒有動靜,用不著應付。
  "但愿那孩子在這兒就好了,"老人說出聲來,"我正被一條魚拖著走,成了一根系纖繩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釣索系在船舷上。不過這一來魚兒會把它扯斷的。我得拚命牽住它,必要的時候給它放出釣索。謝謝老天,它還在朝前游,沒有朝下沉。"
  如果它決意朝下沉,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如果它潛入海底,死在那兒,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須干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著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釣索,緊盯著它直往水中斜去,小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駛去。
  這樣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這樣干下去。然而過了四個鐘點,那魚照樣拖著這條小船,不停地向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緊緊攥著勒在背脊上的釣索。"我是中午把它釣上的,"他說。"可我始終還沒見過它。"
  他在釣上這魚以前,把草帽拉下,緊扣在腦瓜上,這時勒得他的腦門好痛。他還覺得口渴,就雙膝跪下,小心不讓扯動釣索,盡量朝船頭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開瓶蓋,喝了一點兒,然后靠在船頭上休息。他坐在從桅座上拔下的繞著帆的桅桿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顧熬下去。
  等他回顧背后時,一看陸地已沒有一絲蹤影了。這沒有關系,他想。我總能靠著哈瓦那的燈火回港的。太陽下去還有兩個鐘點,也許不到那時魚就會浮上來。如果它不上來,也許會隨著月出浮上來。如果它不這樣干,也許會隨著日出浮上來。我手腳沒有抽筋,我感到身強力壯。是它的嘴給釣住了啊。不過拉力這樣大,該是條多大的魚啊。它的嘴準是死死地咬住了鋼絲釣鉤。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這對手是什么樣兒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憑著觀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魚整整一夜始終沒有改變它的路線和方向。太陽下去后,天氣轉涼了,老人的背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發冷。白天里,他曾把蓋在魚餌匣上的麻袋取下,攤在陽光里曬干。太陽下去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讓它披在背上,他并且小心地把它塞在如今正掛在肩上的釣索下面。有麻袋墊著釣索,他就可以彎腰向船頭靠去,這樣簡直可說很舒服了。這姿勢實在只能說是多少叫人好受一點兒,可是他自以為簡直可說很舒服了。
  我拿它一點沒辦法,它也拿我一點沒辦法,他想。只要它老是這樣干下去,雙方都一點沒辦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來,隔著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著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釣索從他肩上一直鉆進水里,看來象一道磷光。魚和船此刻行動放慢了。哈瓦那的燈火也不大輝煌,他于是明白,海流準是在把他們雙方帶向東方。如果我就此看不見哈瓦那炫目的燈光,我們一定是到了更東的地方,他想。因為,如果這魚的路線沒有變的話,我準會好幾個鐘點看得見燈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聯賽結果如何,他想。干這行當有臺收音機才美哪。接著他想,老是惦記著這玩意兒。想想你正在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說出聲來:"但愿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幫我一手,讓他見識見識這種光景。"
  誰也不該上了年紀獨個兒待著,他想。不過這也是避免不了的。為了保養體力,我一定要記住趁金槍魚沒壞時就吃。記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點點,也必須在早上吃。記住了,他對自己說。
  夜間,兩條海豚游到小船邊來,他聽見它們翻騰和噴水的聲音。他能辯別出那雄的發出的喧鬧的噴水聲和那雌的發出的喘息般的噴水聲。
  "它們都是好樣的,"他說。"它們嬉耍,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們的兄弟,就象飛魚一樣。"
  跟著他憐憫起這條被他釣住的大魚來了。它真出色,真奇特,而且有誰知道它年齡多大呢,他想。我從沒釣到過這樣強大的魚,也沒見過行動這樣奇特的魚。也許它太機靈,不愿跳出水來。它可以跳出水來,或者來個猛沖,把我搞垮。不過,也許它曾上鉤過好多次,所以知道應該如何搏斗。它哪會知道它的對手只有一個人,而且是個老頭兒。不過它是條多大的魚啊,如果魚肉良好的話,在市場上能賣多大一筆錢啊,它咬起餌來象條雄魚,拉起釣索來也象雄魚,搏斗起來一點也不驚慌。不知道它有沒有什么打算,還是就跟我一樣地不顧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釣到了一對大馬林魚中的一條。雄魚總是讓雌的先吃,那條上了鉤的正是雌魚,它發了狂,驚慌失措而絕望地掙扎著,不久就筋疲力盡了,那條雄魚始終待在它身邊,在釣索下竄來竄去,陪著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轉。這雄魚離釣索好近,老人生怕它會用它的尾巴把釣索割斷,這尾巴象大鐮刀般鋒利,大小和形狀都和大鐮刀差不多。老人用魚鉤把雌魚鉤上來,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邊緣如沙紙似的輕劍般的長嘴,連連朝它頭頂打去,直打得它的顏色變成和鏡子背面的紅色差不多,然后由孩子幫忙,把它拖上船去,這當兒,雄魚一直待在船舷邊。跟著,當老人忙著解下釣索、拿起魚叉的時候,雄魚在船邊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魚在哪里,然后掉下去,鉆進深水里,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實在正是它的胸鰭,大大地張開來,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寬條紋都露出來了。它是美麗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終待在那兒不走。
  它們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傷心的了,老人想。孩子也很傷心,因此我們請求這條雌魚原諒,馬上把它宰了。
  "但愿孩子在這兒就好了,"他說出聲來,把身子安靠在船頭的邊緣已被磨圓的木板上,通過勒在肩上的釣索,感到這條大魚的力量,它正朝著它所選擇的方向穩穩地游去。
  由于我干下了欺騙它的勾當,它不得不作出選擇了,老人想。
  它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它。到世界上沒人去過的地方。現在我跟它給拴在一起了,從中午起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沒有誰來幫忙。
  也許我不該當漁夫,他想。然而這正是我生來該干的行當。我一定要記住,天亮后就吃那條金槍魚。
  離天亮還有點時候,有什么東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個魚餌。他聽見釣竿啪的折斷了,于是那根釣索越過船舷朝外直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著大魚所有的拉力,身子朝后靠,就著木頭的船舷,把那根釣索割斷了。然后把另一根離他最近的釣索也割斷了,摸黑把這兩個沒有放出去的釣索卷兒的斷頭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練地干著,在牢牢地打結時,一只腳踩住了釣索卷兒,免得移動。他現在有六卷備用釣索了。他剛才割斷的那兩根有魚餌的釣索各有兩卷備用釣索,加上被大魚咬住魚餌的那根上的兩卷,它們全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魚餌放在水下四十英尋深處的釣索邊,把它也割斷了,連結在那些備用釣索卷兒上。我將丟掉兩百英尋出色的卡塔盧尼亞①釣索,還有釣鉤和導線。這些都是能再置備的。萬一釣上了別的魚,把這條大魚倒搞丟了,那再往哪兒去找呢?我不知道剛才咬餌的是什么魚。很可能是條大馬林魚,或者劍魚,或者鯊魚。我根本來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趕快把它擺脫掉。①西班牙古地區名,包括今東北部四省。
  他說出聲來:"但愿那孩子在這里。"
  可是孩子并不在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個人,你還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釣索邊,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斷了,系上那兩卷備用釣索。
  他就這樣做了。摸黑干很困難,有一回,那條大魚掀動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臉朝下,眼睛下劃破了一道口子。鮮血從他臉頰上淌下來。但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干掉了,于是他挪動身子回到船頭,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把釣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個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住了小心地試試那魚拉曳的份量,然后伸手到水里測度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這魚為什么剛才突然搖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釣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動了一下。它的背脊當然痛得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氣多大,總不能永遠拖著這條小船跑吧。眼下凡是會惹出亂子來的東西都除掉了,我卻還有好多備用的釣索,一個人還能有什么要求呢。
  "魚啊,"他輕輕地說出聲來,"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著天明。眼下正當破曉前的時分,天氣很冷,他把身子緊貼著木船舷來取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釣索伸展著,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穩地移動著,初升的太陽一露邊兒,陽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說。海流會把我們遠遠地向東方送去,他想。但愿它會隨著海流拐彎。這樣可以說明它越來越疲乏了。
  等太陽升得更高了,老人發覺這魚并不越來越疲乏。只有一個有利的征兆。釣索的斜度說明它正在較淺的地方游著。這不一定表示它會躍出水來。但它也許會這樣。
  "天主啊,叫它跳躍吧,"老人說。"我的釣索夠長,可以對付它。"
  也許我把釣索稍微拉緊一點兒,讓它覺得痛,它就會跳躍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讓它跳躍吧,這樣它會把沿著背脊的那些液囊裝滿了空氣,它就沒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動手拉緊釣索,可是自從他釣上這條魚以來,釣索已經繃緊到快要迸斷的地步,他向后仰著身子來拉,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沒法拉得更緊了。我千萬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拉一次,會把釣鉤劃出的口子弄得更寬些,等它當真跳躍起來,它也許會把釣鉤甩掉。反正太陽出了,我覺得好過些,這一回我不用盯著太陽看了。
  釣索上粘著黃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這只會給魚增加一些拉力,所以很高興。正是這種黃色的果囊馬尾藻在夜間發出很強的磷光。
  "魚啊,"他說,"我愛你,非常尊敬你。不過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殺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鳥從北方朝小船飛來。那是只鳴禽,在水面上飛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海明威 2013-08-19 14:2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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