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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獨自在灣流①中一條小船上釣魚的老人,至今已去了八十四天,一條魚也沒逮住。頭四十天里,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十足地"倒了血霉",這就是說,倒霉到了極點,于是孩子聽從了他們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條船,頭一個禮拜就捕到了三條好魚。孩子看見老人每天回來時船總是空的,感到很難受,他總是走下岸去,幫老人拿卷起的釣索,或者魚鉤和魚叉,還有繞在桅桿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片打了些補丁,收拢后看來象是一面標志著永遠失敗的旗子。
①指墨西哥灣暖流,向東穿過美國佛羅里達州南端和古巴之間的佛羅里達海峽,沿著北美東海岸向東北流動。這股暖流溫度比兩旁的海水高至度,最寬處達英里,呈深藍色,非常壯觀,為魚類群集的地方。本書主人公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漁夫,經常駛進灣流捕魚。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頸上有些很深的皺紋。腮幫上有些褐斑,那是太陽在熱帶海面上反射的光線所引起的良性皮膚癌變。褐斑從他臉的兩側一直蔓延下去,他的雙手常用繩索拉大魚,留下了刻得很深的傷疤。但是這些傷疤中沒有一塊是新的。它們象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古老,除了那雙眼睛,它們象海水一般藍,是愉快而不肯認輸的。
"圣地亞哥,"他們倆從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時,孩子對他說。"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掙到了一點兒錢。"
老人教會了這孩子捕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不過你該記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釣不到一條魚,跟著有三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逮住了大魚。"
"我記得,"老人說。"我知道你不是因為沒把握才離開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聽從他。"
"我明白,"老人說。"這是理該如此的。"
"他沒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說。"可是我們有。可不是嗎?"
"對,"孩子說。"我請你到露臺飯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起把打魚的家什帶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說。"都是打魚人嘛。"
他們坐在飯店的露臺上,不少漁夫拿老人開玩笑,老人并不生氣。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紀的漁夫望著他,感到難受。不過他們并不流露出來,只是斯文地談起海流,談起他們把釣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氣一貫多么好,談起他們的見聞。當天打魚得手的漁夫都已回來,把大馬林魚剖開,整片兒排在兩塊木板上,每塊木板的一端由兩個人抬著,搖搖晃晃地送到收魚站,在那里等冷藏車來把它們運往哈瓦那的市場。逮到鯊魚的人們已把它們送到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加工廠去,吊在復合滑車上,除去肝臟,割掉魚鰭,剝去外皮,把魚肉切成一條條,以備腌制。
刮東風的時候,鯊魚加工廠隔著海灣送來一股氣味;但今天只有淡淡的一絲,因為風轉向了北方,后來逐漸平息了,
飯店露臺上可人心意、陽光明媚。
"圣地亞哥,"孩子說。
"哦,"老人說。他正握著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兒。
"要我去弄點沙丁魚來給你明天用嗎?"
"不。打棒球去吧。我劃船還行,羅赫略會給我撒網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釣魚,我也很想給你多少做點事。"
"你請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是個大人啦。"
"你頭一回帶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歲,那天我把一條鮮龍活跳的魚拖上船去,它差一點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點給送了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砰砰地拍打著,船上的座板給打斷了,還有棍子打魚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朝船頭猛推,那兒擱著濕漉漉的釣索卷兒,我感到整條船在顫抖,聽到你啪啪地用棍子打魚的聲音,象在砍一棵樹,還記得我渾身上下都是甜絲絲的血腥味兒。"
"你當真記得那回事兒,還是我不久前剛跟你說過?"
"打從我們頭一回一起出海時起,什么事兒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人用他那雙常遭日曬而目光堅定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準會帶你出去闖一下,"他說。"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條交上了好運的船。"
"我去弄沙丁魚來好嗎?我還知道上哪兒去弄四條魚餌來。"
"我今天還有自個兒剩下的。我把它們放在匣子里腌了。"
"讓我給你弄四條新鮮的來吧。"
"一條,"老人說。他的希望和信心從沒消失過。現在可又象微風初起時那么清新了。
"兩條,"孩子說。
"就兩條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孩子說。"不過這些是買來的。"
"謝謝你了,"老人說。他心地單純,不去捉摸自己什么時候達到這樣謙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這時正達到了這地步,知道這并不丟臉,所以也無損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海流,明兒會是個好日子,"他說。
"你打算上哪兒?"孩子問。
"駛到遠方,等轉了風才回來。我想天亮前就出發。"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駛到遠方,"孩子說。"這樣,如果你確實釣到了大魚,我們可以趕去幫你的忙。"
"他可不會愿意駛到很遠的地方。"
"是啊,"孩子說。"不過我會看見一些他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有只鳥兒在空中盤旋,我就會叫他趕去追鲯鰍的。"
"他眼睛這么不行嗎?"
"簡直是個瞎子。"
"這可怪了,"老人說。"他從沒捕過海龜。這玩藝才傷眼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①外捕了好多年海龜,你的眼力還是挺好的嘛。"①位于中美洲尼加拉瓜的東部,是濱墨西哥灣的低洼的海岸地帶,長滿了灌木林。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方,故名。
"我是個不同尋常的老頭兒。"
"不過你現在還有力氣對付一條真正大的魚嗎?"
"我想還有。再說有不少竅門可用呢。"
"我們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說。"這樣我可以拿了魚網去逮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拿起打魚的家什。老人把桅桿扛上肩頭,孩子拿著內放編得很緊密的褐色釣索卷兒的木箱、魚鉤和帶桿子的魚叉。盛魚餌的匣子給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兒還有那根在大魚被拖到船邊時用來收服它們的棍子,誰也不會來偷老人的東西,不過還是把桅桿和那些粗釣索帶回家去的好,因為露水對這些東西不利,再說,盡管老人深信當地不會有人來偷他的東西,但他認為,把一把魚鉤和一支魚叉留在船上實在是不必要的引誘。
他們順著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窩棚,從敞開的門走進去。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靠在墻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擱在它的旁邊。桅桿跟這窩棚內的單間屋子差不多一般長。窩棚用大椰子樹的叫做"海鳥糞"的堅韌的苞殼做成,里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處用木炭燒飯的地方。
在用纖維結實的"海鳥糞"展平了疊蓋而成的褐色墻壁上,有一幅彩色的耶穌圣心圖①和另一幅科布萊圣母圖②。這是他妻子的遺物。墻上一度掛著幅他妻子的著色照,但他把它取下了,因為看了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它如今在屋角擱板上,在他的一件干凈襯衫下面。①法國修女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克倡議崇拜耶穌基督的圣心,在信奉天主教的國家中傳播甚廣。②科布萊為古巴東南部一小鎮,鎮南小山上有科布萊圣母祠,每年月日為朝圣日。
"有什么吃的東西?"
"有鍋魚煮黃米飯。要吃點嗎?"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給你生火嗎?"
"不用。過一會兒我自己來生。也許就吃冷飯算了。"
"我把魚網拿去好嗎?"
"當然好。"
實在并沒有魚網,孩子還記得他們是什么時候把它賣掉的。然而他們每天要扯一套這種謊話。也沒有什么魚煮黃米飯,這一點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目,"老人說。"你可想看到我逮住一條去掉了下腳有一千多磅重的魚?"
"我拿魚網撈沙丁魚去。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可好?"
"好吧。我有張昨天的報紙,我來看看棒球消息。"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紙是不是也是烏有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下取出來了。
"佩里科在雜貨鋪里給我的,"他解釋說。
"我弄到了沙丁魚就回來。我要把你的魚跟我的一起用冰鎮著,明兒早上就可以分著用了。等我回來了,你告訴我棒球消息。"
"揚基隊①不會輸。"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會贏。"
"相信揚基隊吧,好孩子。別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②①這支紐約市的棒球隊是美國職業棒球界的強隊。②喬·迪馬吉奧于
年起進揚基隊,以善于擊球得分著稱。年棒球季后告別球壇。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隊,也担心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
"當心點,要不然連辛辛那提紅隊和芝加哥白短襪隊,你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兒看報,等我回來了給我講講。"
"你看我們該去買張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嗎?明兒是第八十五天。"
"這樣做行啊,"孩子說。"不過你上次創紀錄的是八十七天,這怎么說?"
"這種事兒不會再發生。你看能弄到一張末尾是八五的嗎?"
"我可以去訂一張。"
"訂一張。這要兩塊半。我們向誰去借這筆錢呢?"
"這個容易。我總能借到兩塊半的。"
"我看沒準兒我也借得到。不過我不想借錢。第一步是借錢。下一步就要討飯啰。"
"穿得暖和點,老大爺,"孩子說。"別忘了,我們這是在九月里。"
"正是大魚露面的月份,"老人說。"在五月里,人人都能當個好漁夫的。"
"我現在去撈沙丁魚,"孩子說。
等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著,太陽已經下去了。孩子從床上撿起一條舊軍毯,鋪在椅背上,蓋住了老人的雙肩。這兩個肩膀挺怪,人非常老邁了,肩膀卻依然很強健,脖子也依然很壯實,而且當老人睡著了,腦袋向前耷拉著的時候,皺紋也不大明顯了。他的襯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補丁,弄得象他那張帆一樣,這些補丁被陽光曬得褪成了許多深淺不同的顏色。老人的頭非常蒼老,眼睛閉上了,臉上就一點生氣也沒有。報紙攤在他膝蓋上,在晚風中,靠他一條胳臂壓著才沒被吹走。他光著腳。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來時,老人還是熟睡著。
"醒來吧,老大爺,"孩子說,一手搭上老人的膝蓋。老人張開眼睛,他的神志一時仿佛正在從老遠的地方回來。隨后他微笑了。
"你拿來了什么?"他問。
"晚飯,"孩子說。"我們就來吃吧。"
"我肚子不大餓。"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魚,不吃飯。"
"我這樣干過,"老人說著,站起身來,拿起報紙,把它折好。跟著他動手折疊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著,你就決不會不吃飯就去打魚。"
"這么說,祝你長壽,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說。"我們吃什么?"
"黑豆飯、油炸香蕉,還有些純菜。"①①這些是加勒比海地區老百姓的主食。
孩子是把這些飯菜放在雙層飯匣里從露臺飯店拿來的。他口袋里有兩副刀叉和湯匙,每一副都用紙餐巾包著。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板。"
"我得去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啦,"孩子說。"你用不著去謝他了。"
"我要給他一塊大魚肚子上的肉,"老人說。"他這樣幫助我們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這樣吧。"
"這樣的話,我該在魚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東西。他對我們真關心。"
"他還送了兩瓶啤酒。"
"我喜歡罐裝的啤酒。"
"我知道。不過這是瓶裝的,阿圖埃牌啤酒,我還得把瓶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說。"我們就吃好嗎?"
"我已經問過你啦,"孩子溫和地對他說。"不等你準備好,我是不愿打開飯匣子的。"
"我準備好啦,"老人說。"我只消洗洗手臉就行。"
你上哪兒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龍頭在大路上第二條橫路的轉角上。我該把水帶到這兒讓他用的,孩子想,還帶塊肥皂和一條干凈毛巾來。我為什么這樣粗心大意?我該再弄件襯衫和一件茄克衫來讓他過冬,還要一雙什么鞋子,并且再給他弄條毯子來。
"這純菜呱呱叫,"老人說。
"給我講講棒球賽吧,"孩子請求他說。
"在美國聯賽①中,總是揚基隊的天下,我跟你說過啦,"老人興高采烈地說。
"他們今兒個輸了,"孩子告訴他。
"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恢復他的本色了。"
"他們隊里還有別的好手哪。"
"這還用說。不過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個聯賽②中,拿布魯克林隊和費拉德爾菲亞隊來說,我相信布魯克林隊。不過話得說回來,我沒有忘記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園③里打出的那些好球。"①美國職業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聯賽及小聯賽兩種組織,美國聯賽是兩大聯賽之一,揚基隊是其中的佼佼者。②指另一大聯賽,全國聯賽。這兩大聯賽每年各通過比賽選出一個勝隊,于十月上半在雙方的場地輪流比賽,一決雌雄,名為"世界大賽"。③指費拉德爾菲亞的希貝公園,是該市棒球隊比賽的主要場地。迪克·西斯勒于年至
年在該地打球。
"這些好球從來沒有別人打過。我見過的擊球中,數他打得最遠。"
"你還記得他過去常來露臺飯店嗎?我想陪他出海釣魚,可是不敢對他開口。所以我要你去說,可你也不敢。"
"我記得。我們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滿可能跟我們一起出海的。這樣,我們可以一輩子回味這回事了。"
"我滿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馬吉奧去釣魚,"老人說。"人家說他父親也是個打魚的。也許他當初也象我們這樣窮,會領會我們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沒過過窮日子,他爸爸象我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聯賽里打球了。"①
"我象你這樣年紀的時候,就在一條去非洲的方帆船上當普通水手了,我還見過獅子在傍晚到海灘上來。"
"我知道。你跟我談起過。"
"我們來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看談棒球吧,"孩子說。"給我談談那了不起的約翰·J·麥格勞②的情況。"他把這個J念成了"何塔"③。①指喬治·哈羅德·西斯勒,他于年開始參加大聯賽,于
年第一次榮獲該年度的"美國聯賽中最寶貴球員"的稱號。②麥格勞于
年開始當職業棒球運動員,
年參加紐約巨人隊,担任該隊經理,直至
年,使該隊成為著名的強隊。他于
年后就不再上場參加比賽。③J為約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語中讀為"何塔"。
"在過去的日子里,他有時候也常到露臺飯店來。可是他一喝了酒,就態度粗暴,出口傷人,性子別扭。他腦子里想著棒球,也想著賽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著賽馬的名單,常常在電話里提到一些馬兒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理,"孩子說。"我爸爸認為他是頂偉大的。"
"這是因為他來這兒的次數最多,"老人說。"要是多羅徹①繼續每年來這兒,你爸爸就會認為他是頂偉大的經理了。"
"說真的,誰是頂偉大的經理,盧克②還是邁克·岡薩雷斯?"③①列奧·多羅徹為三十年代著名棒球明星,
年起任紐約巨人隊經理,使之成為第一流的強隊。②阿道爾福·盧克于
年生于哈瓦那,
年前曾先后在波士頓、辛辛那提、布魯克林及紐約巨人隊當球員,后任經理。③四十年代后期曾兩度担任圣路易紅色棒球隊經理。
"我認為他們不相上下。"
"頂好的漁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強的。"
"哪里!"孩子說。"好漁夫很多,還有些很了不起的。不過頂呱呱的只有你。"
"謝謝你。你說得叫我高興。我希望不要來一條挺大的魚,叫我對付不了,那樣就說明我們講錯啦。"
"這種魚是沒有的,只要你還是象你說的那樣強壯。"
"我也許不象我自以為的那樣強壯了,"老人說。"可是我懂得不少竅門,而且有決心。"
"你該就去睡覺,這樣明兒早上才精神飽滿。我要把這些東西送回露臺飯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鬧鐘,"孩子說。
"年紀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么老頭兒醒得特別早?難道是要讓白天長些嗎?"
"我說不上來,"孩子說。"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記在心上,"老人說。"到時候會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讓船主人來叫醒我。這樣似乎我比他差勁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爺。"
孩子走出屋去。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他把長褲卷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里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著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著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
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峰從海面上升起,隨后夢見了加那利群島①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①在北大西洋東部的一個火山群島,位于摩洛哥西南,當時尚未獨立,隸屬西班牙。
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他如今只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在暮色中象小貓一般嬉耍著,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一樣。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他就這么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后順著大路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后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劃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著腳悄悄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著,老人靠著外面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一只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對他望著。老人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里!"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么干。"
他們順著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著腳的男人在走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桿。
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里的釣索卷兒,還有魚叉和魚鉤,老人把繞著帆的桅桿扛在肩上。
"想喝咖啡嗎?"孩子問。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供應漁夫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里,喝著盛在煉乳聽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樣,老大爺?"孩子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盡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馬諾林,"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這樣,"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魚,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老人說。"你還只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來著。"
"我記得,"孩子說。"我馬上就回來。再喝杯咖啡吧。我們在這兒可以掛賬。"
他走了,光著腳在珊瑚石鋪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鉺的冷藏庫走去。
老人慢騰騰地喝著咖啡。這是他今兒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應該把它喝了。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他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這個就夠了。
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里的魚餌回來了,他們順著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里嵌著鵝卵石,他們抬起小船,讓它溜進水里。
"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老人說。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沖,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動手劃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劃動的聲音,盡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后,他還看不清他們。
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只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后方,劃進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他劃過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①,海流沖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渦,種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那兒集中著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里,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兒轉游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①測量水深的單位,每英尋等于英尺。
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劃著劃著,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咝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始終在飛翔,在找食,但幾乎從沒找到過,于是他想,烏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么象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麗的。然而她能變得這樣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卻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稱她為la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著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有時候,對海洋抱著好感的人們也說她的壞話,不過說起來總是拿她當女性看待的。①有些較年輕的漁夫,用浮標當釣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鯊魚肝賣了好多錢后置備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 ,這是表示男性的說法。他們提起她時,拿她當做一個競爭者或是一個去處,甚至當做一個敵人。可是這老人總是拿海洋當做女性,她給人或者不愿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因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他想。①西班牙語中的"海洋"(mar)可作陰性名詞,也可作陽性名詞,以前面用的定冠詞是陰性(la)還是陽性(el)來區別。
他從容地劃著,對他說來并不吃力,因為他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以內,而且除了偶爾水流打個旋兒以外,海面是平坦無浪的。他正讓海流幫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兒,這時天漸漸亮了,他發現自己已經劃到比預期此刻能達到的地方更遠了。
我在這海底的深淵上轉游了一個禮拜,可是一無作為,他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鰹魚和長鰭金槍魚群在什么地方,說不定還有條大魚跟它們在一起呢。
海明威 2013-08-19 14: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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