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福潮:《書海泛舟記》內部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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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部讀物
    南方周末    2005-01-13 15:27:09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那時,我是一個自由的人。飛出了父母的羽翼,擺脫了學校的束縛,生產隊的管束幾近于無,沒有理想,沒有競爭,沒有奮斗,招工和上學對剛下鄉幾個月的我還太遙遠。時間全由自己支配,沒人告訴我,你應該做什么,你不許做什么,想去哪里,抬腿就走。串隊,成了1974年夏天我的主要生活方式。先是到同學隊里玩,后來結識了西安、咸陽的知青,常走鄉串縣,以書會友。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換書,言語投機的,漸漸成了朋友。我們三五成群,四處游逛,想去哪里,在紙上寫好地名,揉成紙團,一人抽一張牌,誰點數大誰抓鬮兒,抓到“華山”,就去華山,于是,登驪山,洗溫泉,看碑林,上大雁塔,游樓觀臺……
  有位乾縣知青,父親在西安一所中專當頭頭兒,學校圖書館的藏書“文革”中保存完好。被列為“封資修”之類的舊書,鎖在一間屋子里,塵封已久,他帶我進去挑書時,一翻書頁,直嗆鼻子。門口有一柜新書,玻璃上貼張紙條:“內部讀物”,全是近年出版的新書。我借了一套瑞士學者埃·邦儒爾和兩位英國學者奧夫勒、波特合著的《瑞士簡史》,南京大學歷史系編譯,上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1版,710頁。頭一回來,不好意思多借,我抄了份書單給他,以后他每次回家,都給我帶幾本“內部讀物”。
  一天,我去還書的路上,遇見出殯,打孝幡的是周家女兒和女婿,我知道她母親去世了,看他倆哭天搶地的樣子,我很難過。說起這事,朋友對我說:“他比我早下鄉幾年,他沒結婚時,我去過他那兒,結婚后,再沒去過。他岳父是個大學講師,不知犯了啥錯誤。你若想去他家,我領你去。”
  約好日子,我帶了一籃子菜,隨他去周家。周老師不到五十歲,細高,微駝,很瘦,煙癮很大,不停地撕紙條卷煙抽。除了炕上有一個炕柜,一只炕桌,四壁空空,喝水用的是粗瓷碗,煙灰彈在藥瓶子里,看其家境,連普通社員家都不如。周老師戴副眼鏡,斯斯文文,寡言少語,人倒挺客氣,初次見面,致哀過后我就走了。第二次去他家,我學著此地人走親戚的習俗,帶了一籃新面饃,他留我吃午飯。一場大雨,周家的院墻塌了兩面,他女婿準備打墻,我瞅個好天,叫了幾個知青,拉土打墻,一天就干完了。往來日久,周老師知道我父親也做過教員,惺惺相惜,隔膜漸少,話也多了。
  “我錯就錯在自以為聰明。先是和蘇聯人爭辯,再是和系主任理論。其實,我誰也不反,只是比他們多讀了幾本書,有了自己的看法,不愿人云亦云而已。學校里留過洋的,比我讀書多、明事理、閱歷廣的教員大有人在,他們會裝聾作啞,我不會,非要說出皇帝光著身子,倒霉就倒霉在我這張嘴上。”
  我把《瑞士簡史》札記和畫的瑞士地圖拿給周老師看,他說:“你真是吃飽撐的,畫這些地圖有啥用?你一輩子也去不了瑞士。”他是教政治經濟學的,我向他請教“邦聯”和“聯邦”,他不耐煩地說:“那是歐洲人的事,中國人或是割據,或是一統,永遠不會有邦聯和聯邦的,民初南方幾省倒是搞過‘省憲’,嘗試‘聯省自治’,轉眼就被國民黨統一了。你別瞎耽誤工夫了,有時間解兩道方程都比看這些書有用。”他女兒告訴我:“我爸炕柜里還留著幾本書呢。”我想借,他不肯,手指頭彈著炕柜說:“沒用的書早賣光了,就剩這幾本,算是我家的內部讀物。”以后,每次路過他家,我總要進去看看他,說幾句話,有好書就給他留下幾本,他不說還,我從不問他要。
  1976年底,我工作了,匆匆辦完戶口和糧食關系,離報到的日子只差一天了,走得很急,朋友們大多不知道。轉年春天,我給周老師寫了一封信。不久,他把我借他看的書寄給我,附信寥寥數語,僅報平安。年底,我收到他女婿的喜訊,夫妻雙雙考入大學,他岳父也落實政策回學校了。我問他岳父炕柜里藏著什么好書,秘不示人。他回信說:哪有什么秘籍,統共十來本書,一本《新華字典》,一本《漢語成語小詞典》,一本《數學用表》,一套高中數學課本和習題集,晚飯后,他叫我倆過他屋,先做幾道數學題,然后他寫幾個字,讓我倆比賽查字典,夜夜如此。(二六)
 


范福潮 2013-08-20 14: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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