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學呼喚“詩教”回歸——“詩歌與詩歌教學”網談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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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開場白: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有著悠久的“詩教”傳統。所謂“詩教”,本指《詩經》“溫柔敦厚”的教育作用,后來也泛指詩歌的教育宗旨和功能。孔子是“詩教”的最早也是最積極的倡導人和身體力行者。相傳他親自刪定《詩》三百篇,此說雖無可考證,但孔子出于“詩教”的需要,對《詩經》下過很大的工夫,《論語》和《史記》都有記載。由于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對我國文化的深遠影響,兩千多年來“詩教”的傳統綿延不絕。我國歷代的學者文人在成長過程中無不受到過“詩教”的熏陶。
  但是,自“五四”以來,尤其是近半個世紀來,隨著以文言為載體的古典詩詞的教學和寫作日漸式微,“詩教”的傳統事實上已經難以為繼。許多有識之士都為我國所獨有的這一悠久傳統突然中斷而深感惋惜。
  1998年6月,中國青基會推出名為“中華古詩文經典誦讀工程”的活動,并于1999年春節期間在北京音樂廳舉辦“中國唐宋名篇音樂朗誦會”。這次別開生面的演出,社會反響強烈,不少學校開展了各種形式的古典詩詞吟誦活動,據媒體報道,廣東有的學校還專門開設了“詩教”選修課。“詩教”問題重又引起了教育界的普遍關注。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語文學習》編輯部鑒于各位嘉賓都曾在不同場合發表過關于“詩教”的精辟言論,因此委托我邀請各位參與這次“網談”(網上交談),就“詩教”問題進行探討。
  ■陳鐘梁:我國詩的歷史源遠流長,可以追溯到《詩經》。《詩經》的風、雅、頌、賦、比、興六義,已成為我國古文化的典范。其實,還有比《詩經》更遠古的,“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短短八個字,生動地反映了當時部落人群的狩獵生活。至于唐詩宋詞,無論思想價值,還是藝術價值,都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余秋雨先生說得好:“在歐洲,作為古代經典最醒目的標志,是一尊尊名揚天下的雕塑和一座座屹立千百年的建筑。中國歷史上毀滅性的戰亂太多,只有一種難以燒毀的經典保存完好,那就是古代詩文經典。這些詩文是蘊藏在無數中國人心中的雕塑和建筑,而一代接一代傳遞性的誦讀,便是這些經典連綿不絕的長廊。”
  在半個世紀里,我國詩與詩的教學受到了三次沖擊。第一次沖擊是在1958年的“采風運動”中。“采風”,采集民間的歌謠,本是一件好事,陜北的信天游、重慶的長江號子歌,都不乏詩的韻味。可惜那個時代的“采風”,“大躍進”的痕跡太重,什么“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到,就能做得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是詩嗎?那個不正常的時代壓根兒就沒有詩!一場反右運動,把知識分子的心都澆涼了。誰寫詩,不是含沙射影、惡毒攻擊,至少也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沒落情調的流露。誰還敢寫詩?
  第二次沖擊是在十年動亂夢魘般的日子里,充斥整個社會的是瘋狂的口號,而不是詩。“復課鬧革命”那年頭,“毛主席詩詞”進入了課堂。毛澤東同志成功地運用舊體詩詞的形式,抒發無產階級革命領袖的豪邁情懷,其作品境界闊大,雄視千古,當然值得青少年學習。遺憾的是,當年大家是把毛主席詩詞當做議論文或“最高指示”來教和學的,一句一句地尋找政治斗爭的針對性,挖掘微言大義,這無疑是對毛主席詩詞的糟蹋。
  第三次沖擊是在近幾年“新文化運動”出現的前后。從崔健的“一無所有”,到《還珠格格》中小燕子的“我就是這個姑娘”,再到《大話西游》至尊寶“愛你一萬年”的宣言,都在催發著一種“新新文化”的誕生。新的以“視聽”及“網絡”為傳播手段的文化與傳統的以紙質媒體為主要表現手段的文化之間的“代溝”,顯示了兩種知識體系與話語方式的斷裂。在不少青年學生中,流行歌曲、電影(電視)插曲,便是他們心中的“詩”!
  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教育部頒發試用的“課程標準”,十分強調古詩文的教學與古詩文文化的傳承,是很有遠見的。我認為,這正是“詩教”傳統的一種回歸。
  ■黃玉峰:林語堂先生說:中國的詩歌既有廣泛性,又有深刻性,而且特別重“意”尚“神”,這相當于一種宗教情緒,對于移情陶性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蔡元培先生也說:嚴格地說中國沒有宗教,可以美學代宗教,而詩情便是美學的主體,可以詩教代宗教。
  要如今,詩情的消融,詩歌的凋零,對美學的隔膜,讓人吃驚。連高考作文說明中都要加一句“文體不限,詩歌除外”。這表明中華民族人文精神的萎頓,以至連最有激情的大中學生都遠離了詩歌,冷落了美學。
  一個詩的國度,竟然沒有了詩,沒有了激情;應該最愛詩的青少年不愿讀詩,讀不進,也讀不懂,這是何等觸目驚心的事情!
  我們的祖先,十分看重詩教,有時甚至把它放到教育的首要地位。在一本讀書人的必讀書《禮記》中,有一篇《經解》,記載了孔子的幾段很值得玩味的話:“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意思是凡親身到一個地方,那里的教育情況就可以看出來,凡是老百姓溫柔敦厚的,那便是詩教的結果;老百姓不僅溫柔敦厚而且很聰明,那便是學《詩經》學得很深入了。
  這就是說學詩的作用在移情,在改變人的性情,使人心走上正道。《論語》里也記敘了孔子談論詩歌的很多趣事。有一次,他看到自己的獨生子匆匆走過庭院,便叫住他問,詩學得怎么樣了,并教訓他“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連講話都講不好。他還一再強調詩歌的作用“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也就是通過詩歌觀察社會,了解社會,團結同志,表現自我,調節心理。
  詩教不是為了培養詩人,而是為了提高青少年的審美能力,是要把美的種子播撒到他們的心田里。這是作為一個現代人必須具備的素質。托爾斯泰說藝術的功用在傳染情感,而所傳染的情感能和諧人與人的關系。人的全面發展離不開知和情,知是用理性的邏輯的方式把握世界,情是用審美的藝術的方式把握世界,現在的應試教育只重前者,所以陷入了科學主義的泥潭,使學生功利化,成為缺少情感,缺少理想,缺少創造,缺少想象力的人。一句話,缺少人文素養。進行詩教,就是要彌補人性發展在這一方面的嚴重缺損。
  ■主持人:確實,詩教對塑造學生的健全人格和美的心靈,有著不可低估的作用。是不是可以這樣說,詩教是素質教育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江澤民同志在接見“中國唐宋名篇音樂朗誦會”的演創人員時說的一番話,其實對這個問題已經做出了十分精要的回答。他指出:“中國的古典詩詞,博大精深,內涵深刻,意存高遠,也包含很多哲理。學一點古典詩文,有利于陶冶情操,加強修養,豐富思想……有助于弘揚祖國的優秀傳統文化,增強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亟需解決的課題是:對語文課本中的不少詩歌,怎樣教才能充分發揮詩教的陶冶功能?詩歌教學與一般課文的教學應該有怎樣的不同?
  ■錢濤:詩歌教學的方法來源于對詩歌本質的理解。“詩言志”,這是自孔夫子以來,對詩的內涵的本質的認識。而“立象以盡意”,也是孔夫子有關詩歌形式與內容關系的精辟見解。這都是中國歷代詩家所遵循的宗旨,也是我們進行詩歌教學的出發點。
  教學一首詩(無論是新詩古詩),都不能離開對于意念、意象和意境三個層面的研究。意念是詩人心中的念頭(志向,情感,情調),意象是詩人表意時所借用的形象。象是形式,意是內容。造一個象,立一個意,這便是詩。而意境則是造象立意所達到的藝術境界。詩人流沙河用“珠胎暗體”比喻詩的形成。你看,海貝河蚌都有一個珍珠層,但不一定能育珠。只有產生了外部刺激(細沙入侵磨擦),海貝河蚌才會分泌膠液而育成珍珠。同樣,生活和寫作能力,是詩人的珍珠層,意念即是一種刺激,而這種意念所借意象便是膠液了,詩歌由此成形。在教學詩歌過程中,必須遵循詩的這一特殊規律。
  ■鄭桂華:討論怎樣教詩歌,我想首先應該弄明白我們為什么要學詩歌,從詩歌里學什么。
  詩歌是放在語文課里來學的。我們從語文課里學什么呢?學生學新詞,學篇章結構,學表達方法,學主題思想。這些東西詩歌里有沒有呢,當然有,但是不多,至少不是主要的。詩歌里有字詞,但是有限;詩歌里有結構,往往很簡單;詩歌里有主題,又不免有些朦朧,不像其他文體那么明確;詩歌里還有韻律,但是,韻律只是詩歌里附加的成分,李白不大講格律,卻是最好的詩人,清朝有人最重格律,卻把詩寫死了。因此,想從詩歌里學語文知識,學主題思想,甚至學邏輯分析能力,都是抓小棄大。有人說,詩歌是無譜的音樂,欣賞音樂要用“心”聆聽,整體感悟。你能把音樂拆成“碎片”來欣賞嗎?詩歌也應該是這樣的。張炎在《詞源》中譏吳夢窗的詞是“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斷”,其實所有的詩詞都不能“碎拆”開來欣賞,不獨夢窗詞為然。詩歌的本質特點是什么?是情緒和情感的抒發。詩歌因為較少細節的描述、價值觀念的束縛、個人恩怨的羈絆,幾乎純粹是情緒化的噴發,因而比其他樣式的文學作品更能超越時代的局限,從而獲得持久的生命力。你能說“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抱怨哪一個人不理解自己嗎?你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是發泄對哪一位當權者的不滿嗎?你能說“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是控訴社會黑暗嗎?是,又不都是。詩歌從創作的角度說,是個人情緒的瞬間爆發;對讀者來說,感受到的卻是人類的愛與恨、美與丑、和諧與沖突等普遍的感情。比如從屈原的《天問》中,我們能體驗上下求索與質疑的精神;從“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西出陽關無故人”中品嘗永恒的孤獨感;從“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中領略大丈夫的萬丈豪情;從“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去接近人類的奉獻精神;從“悠然見南山”“海上明月共潮生”感受人對自然的憧憬與和諧。可以說,詩歌是人類某種寶貴的情緒、情感在瞬間的靈光閃現。人們讀詩,正是通過對瞬間的把握,以補充自己情感經驗的不足,或引起心靈的共鳴,從而體驗到某種人生情緒的極致。
  基于這樣的認識,我以為詩歌教學至少應該有三個層面的活動。一是判讀,即運用語言和邏輯識別能力辨別作者說的是什么,是怎么說的。二是對接,即將自己的情感經驗,與詩歌中的情感經驗進行比較,從而產生共鳴,使之轉化為自己的情感內存。比如杜甫的“一覽眾山小”,寫的是登上泰山的感受,你沒有登過泰山,但是你登上過“東方明珠”或其他的超高層建筑,照樣可以體會那種居高望遠、萬物入胸的境界。三是抒發,即把既有的感情體驗換一種形式(例如充滿情感的朗誦、吟哦)對外抒發。如果用電腦的工作程序來比喻,第一層好像掃描,第二層好像處理存盤,第三層相當于調用輸出。
  以往我們的教學比較多的停留在第一個層面上,即通過大量的詞句分析,背景介紹,千方百計去弄清楚作者到底說的是什么。至于這首詩跟“我”、跟時代有什么關系,則全然不顧。考試也有這個問題,一定要讓學生說出作者為什么要這樣寫,為什么要用這個字。從來不問“你從這個字體味到了什么”“如果讓你寫的話會用什么字”。我認為,作者說的是什么有時侯并不重要,關鍵是我們從中讀出了什么。古人讀詩就有“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詩無達詁”的經驗。這個“讀出了什么”,就需要語言能力、感悟能力,就有感情體驗、審美體驗。教學詩歌就要引導學生達到這一步。
  ■陳鐘梁:朱自清先生在《經典常談》中說:“經典訓練的價值不在實用,而在文化。”現代詩文的教學需要激情,需要發現,需要陶醉。現在有的語文老師教詩,過于理性化,像教說明文那樣冷靜,圖解式的分析,沒有詩的意境。聞一多、梁實秋當年在清華園組織了一個詩社。聞一多說,既然是詩,就得有“詩的藝術,詩的想象,詩的情感。在詩的王國中,寧可多一點貴族精神,也萬萬不可提倡什么‘平民風格’”。我想,我們語文教師應當站在詩人的高度,用浪漫主義色彩去教詩。要啟發學生從詩中讀出自己的獨特體會,讀出自己的想象力和鮮明的個性。當然詩歌的考試也必須改革,那種只有一個答案的標準化試題與詩歌的合理解讀是格格不入的。
  對于中小學生來說,學習古詩詞首先要熟背在心。海外學人劉銘紹先生認為:讀詩“除了復古,別無他法”,“復古之意,乃背誦也”。楊振寧博士曾談起他上小學一年級時,父親就教他背誦幾十首唐詩宋詞,有的懂,有的不全懂。70多年來,在人生旅途中經歷了種種陰晴圓缺,悲歡離合,才逐漸領悟到一些名句的真正含義。魯迅也說過,年輕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幾行,剛開頭卻又煞尾了,后來社會閱歷豐富了,他終于懂了。可見,古詩文教學,必須遵循學生的認知心理發展規律。小學階段重在開發學生記性,大量的背誦、積累;初中階段,可以開始引導學生去理解,去品味,喚起靈性;而真正悟性的獲得,可能要到高中階段,不過這也僅僅是悟性的啟蒙階段。因為真要獲得詩的鑒賞力,需要不斷有新知識、生活閱歷、人生體驗的積淀。
  ■黃玉峰:古人對詩歌的理解有十分精辟的論斷,他們強調讀詩主要是品味詩中表達出來的一種意,一種情,三種韻,而不要落得太實。所謂詩無達詁,有很多詩是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更不能分析,現在有些教師講詩一句一句落實不夠,還要一個字一個字分析,實在是吃力不討好,在這樣的分析中,把詩情詩意詩韻全分析完了,更有甚者,還要用現代語法,現代修辭法去硬套,那就更是南轅北轍了。
  學詩歌最原始,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誦讀。同樣一個意思如果用大白話講就索然無味。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用大白話講,一會兒抬頭看月亮,一會兒低頭思念故鄉,意思沒變,意境全部破壞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翻成白話,更是把它原有的蒼涼感,對宇宙人生,對時空的感悟一下子全破壞了,只有讀,把節奏韻律全讀出來,才能漸漸體會到詩之妙。同時不知不覺地自身也起了變化。
  所以教師要千方百計引導學生讀,讀出韻味,讀出節奏,讀出意境。當然這并不排斥講,講解也是必要的,但一定要講出自己的體會,是“我”讀詩的體會,而不是別人的理解。也要讓學生在讀后談感受。
  ■主持人:諸位對詩歌教學的見解可謂殊途同歸,我尤其欣賞那位海外學人劉銘紹先生關于讀詩之法要“復古”的意見,我甚至認為不妨讓學生適當地學一點“吟哦”之法。所謂“三分詩靠七分吟”,許多意境深邃的詩句,非吟不足以入其境,得其趣,領略其韻味。當然,這對語文教師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另外,詩歌的教學除了強調吟誦品味,在具體教法上是不是也該有些講究呢?諸位能否結合教學實踐再談些體會?
  ■鄭桂華:詩歌是語文教材里最特殊的部分。我體會,教詩歌要“三多三少”:多一些聲情并茂的誦讀,少一些學究解經式的分析;多一些陶情冶性的快樂,少一些正襟危坐的嚴肅;多聯系一些自我體驗,少一些微言大義的挖掘。具體來說,一是有適當的閱讀量,以積累對詩歌的感性知識,并逐步讓學生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評價尺度。可以分為背誦篇目,熟讀篇目,瀏覽篇目。數量上略作規定,讀法上不強求一致,吟詠朗誦,默讀,甚至抄讀都可以。比如我有個學生要練硬筆書法,我建議他選唐詩字帖來練,后來,他的字練好了,唐詩也背了不少。我不太贊成搞全校性的朗誦活動。形式化的東西只能偶爾為之,因為它總是形式大于內容,勞民傷財,搞得大家都很累,其結果往往虎頭蛇尾。讀詩應該是很快樂的事,而且帶有濃厚的個性色彩,不要搞成任務和負担。語文教師要身體力行地提倡讀詩,并營造氛圍。我有個體會,教師在課堂上多引用詩詞警句,學生覺得神奇而生羨慕之心,就會去模仿,在作文里、說話中也會引用詩句,增加文采。“腹有詩書氣自華”,到了這樣境界,你要學生不愛詩不讀詩也不可能了。
  當然,適當的學習方法是需要的。但是,方法的選擇一定要有利于激發興趣,有利于使單純的閱讀行為轉化為創造性行為,使別人的財富轉化為學生自己的財富。比如我教《琵琶行》時,讓學生改寫,有的同學寫成有張愛玲風格的小說,有的改寫成雜劇折子,也有的改寫成散文,這是從體裁上看,內容上進行再創作的比例也很高。改寫的過程,從接受美學的角度看,其實就是閱讀過程中一次意象的再創造,這比老師喋喋不休的“分析”更有利于提高學生鑒賞詩歌的能力。
  ■錢濤:日前聽我校的青年教師周霞執教余光中《鄉愁》一詩,教得很有特色。她全然拋開條分縷析的傳統教法,在指導學生課前研究預習時,布置一道作業:“閱讀詞三首:賀鑄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李清照的《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研究三首詞均為一個‘愁’而作,試找出每首詞表達‘愁’的意象,并說明這些不同的愁思與所用意象有什么關系。”這是一個巧妙的觸發。學生在閱讀賞析中都能找到相關的意象,如“煙草”“風絮”表示絲絲情愁,“雙溪蚱蜢舟”表示國破家亡之愁沉重而難以舟載,而“一江春水”,則表示亡國之愁洶涌如春潮。在教師引導下,學生進一步理解,不同物象表達了詩人心中各不相同的“愁”思,從而把握了意念與意象間的關系。據此,再引導學生對《鄉愁》中的船票、郵票、墳墓、海峽四個象征不同意義上的距離的意象賞析閱讀,學生對詩中深深的鄉戀產生濃濃的回味,詩的雋永意境便存于胸間了。
  ■主持人:早就聽說黃玉峰老師還在嘗試讓學生寫舊體詩,請問,你進行這種嘗試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黃玉峰:詩是激情的流露,太功利的人不會有詩歌。詩是童心的專利,對世對事對人沒有好奇心,沒有強烈的關懷,沒有一片赤誠,就不會有真正的詩歌。所以,無論讀詩還是寫詩,都是為了喚起一種美好的情感,為了培養學生對世對事對人的好奇心和真誠的關懷。
  1996年以來,我在教學中加強了詩歌教學,與學生一起讀詩、背詩、寫詩。每年還搞一些全校性的詩歌創作活動。去年還評出了校園十大詩人,不排名次,以他們的得獎詩歌命名,比如:車站詩人、白雪詩人、尋我詩人、望晴詩人等等。這些活動點燃了青年人詩的激情。同學們寫詩的興趣空前高漲,不但寫現代詩,我還指導學生寫舊體詩,去年底我們到安吉山區學農,要求每人至少寫一首詩,結果同學們詩興大發,有的寫了十幾首。下面我抄錄幾首,以見一斑:“逍遙山中日月長,懨然晨起懶梳妝。遙觀風去復云涌,坐擁霞氣隱霄光。”“翠竹映眼簾,山泉行路前,欲知天地大,須上眾峰巔。”“獨入青天數千尺,低頭回望江河馳。一朝風卷流云散,便是天清氣爽時。”“落葉蕭蕭下,秋風陣陣來。翩翩黃蝶舞,為有晚花開。”雖然不講究格律,但都有些詩味。
  有人說,舊體詩不宜在學生中提倡,我不太贊同這種說法。曾寫了很多現代詩、開現代詩一代風氣的聞一多先生,在晚年反思自己的創作經歷,寫了一首“檢討”詩:“六載觀摩傍九夷,吟成@①舌總猜疑。唐賢讀破三千紙,勒馬回韁寫舊詩。”連這樣一位非常激進的,“新詩人”都認識到舊詩的價值,要勒馬回韁,改寫舊體詩了。我們可不能數典忘祖,把祖上傳下來的好東西全拋棄了。寫舊體詩,最好當然要懂一點格律。但格律這東西,是在讀詩寫詩的過程中自然掌握的,老師當然也可以作些指點。再說,只要真有詩的意境,就大可不必在格律上斤斤計較。崔顥的《黃鶴樓》前四句平仄不協,但這并不妨礙這首詩成為千古絕唱。對今天的學生而言,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在寫詩的實踐中提高對詩的審美特征的感受力,而不是要把他們培養成詩人。當然,如果能培養出幾個詩人,也是一件大好事。
  我很贊同周國平先生對詩歌、詩人的解說。他認為詩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但都是一些非常執著的人,他們的心靈好像凝結在童稚時代的那種豐富色彩的印象上,這種凝結又不是停滯的封閉的,而是發展的開放的。他們一生都會執著于對世界對人生的獨特的新鮮的感受——美感。這種美感成為他們生命的第一需要,這種美感本質上是一種孩子對生活的感受。其特點一是淳樸而不雕琢,二是新鮮而不因襲,這兩點正是美感的基本要素。人一旦有了這種詩人的氣質,就能更多地保住童心,更富于想象力和創造性。這也許正是詩教的真諦。
  ■主持人:下面,我們是不是再談談現代詩的閱讀和教學問題。現代詩是最具有時代氣息和青春活力的,而青年學生正處在“詩的年齡”,他們最需要現代詩的滋養。但現行的語文課本中所選的現代詩,不僅數量少,而且大多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從內容到形式都不能反映近20年來現代詩的發展。有人把這種現象稱之為“青春在語文課上缺席”。錢濤老師是一位現代詩人,對這個問題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吧?
  ■錢濤:中學語文教學中詩歌教學的淡化確已有些時日了。這種淡化,自然可以從教材中詩歌篇目過少(現代新詩尤少),選擇的篇目過老(基本不選當代新詩),教法陳舊(與議論文記敘文體教法雷同)等方面列出許多依據來,但在我看來,根本性的淡化,恐怕還是上述淡化之后的淡化,那便是師生都日漸遠離詩歌,尤其是遠離已從山谷溪澗艱難跋涉而出,經80年積淀正走向成熟的中國現代詩壇。作為一個語文教師兼寫現代詩的人,從我自身的實踐中,深感這種淡化對中國詩歌的發展,對中國文化的傳承和推進,尤其是對新一代中國人氣質的陶冶和鍛造,都是十分不利的。
  這里著重談談詩歌教材的選擇問題。
  教材是教學的媒介。教材的導向作用是毋庸置疑的。詩歌教學的淡化,是教材中淡化詩歌的必然結果。之所以產生這一現象,我看原因大致有:(1)老教材自身容量過小,窄小的篇幅,點綴一些古詩詞,讓一、二首新詩插足其間,在編者恐怕已是很費心思了。(2)應試教育使教學過程功利化了,能直接引導學生同時進入閱讀與寫作兩扇大門的,自然是記敘、議論文體,詩歌是不在其中的(高考試卷上作文命題“不得以詩歌體寫”便是證明),詩歌考查的題目古詩詞居多,新詩則極少。(3)教材編寫者對現代詩,尤其是對八九十年代以來的中國現代詩壇十分隔膜,這也是許多優秀詩作難登教材之堂的原因所在。
  對前兩個原因,我不想細作剖析。隨著語文教改的深入,拓展型、研究型課程的開設,加上高考內容和題型走向的一些變化,詩歌教學正在加強。但是我依然對目前的中學詩歌教學滿懷憂慮。翻翻我們的語文課本,以前僅將眼光盯住《有的人》《回延安》等有限作家作品的狀況是改變了,但語文教材的視野還是逼仄得可以。許多人不去深入研究新詩的發展,似乎新詩總是“老名家”的好。他們不去思考,中國新詩于八十年前掙脫古詩詞格律的束縛,只是一種反叛行為,雖然開了新詩寫作的先河,功不可沒,但畢竟少了點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傳承,從“我手寫我口”到“放大了的小腳”的詩體嘗試,其意境的創設,尤其是集中代表詩美的詞語的錘煉,都顯得不成熟。時過80年,不管你承認與否,當今中國詩壇,佳作迭現,人才輩出,不但自由詩體的散文美、意境美都獲得了張揚,而且由于新詩在成長和反思中,不斷融進中國傳統詩詞的精華,在其瀟灑自如的行板里,閃動著經過錘煉的語言美的光彩。一般地說,這是過去時代的新詩詩人的作品所不能企及的。當今中國詩壇,且不說從半個多世紀前的“七月”“九葉”中走來的新詩前輩(如1998年在馬其頓斯特魯加國際詩歌節上獲“金杯獎”的詩人綠原及他的同代詩人牛漢、杜運燮等人),即如當代詩人昌耀的《鷹·雪·牧人》《曠原之夜》,章德益的《西部太陽》,楊牧的《我是青年》《汗血馬》等大量佳作,不但顯現了當代中國詩人的精神風采,而且閃爍著中國古典詩詞的渾厚余韻。這類新詩不下幾百幾千首,都可以遴選進中學語文課本,遺憾的是它們都沒有進入教材編者的視野!
  為此,我建議,從五四時代到90年代的現代詩人的作品,都應有所選擇,而八九十年代的新詩尤應適當多選。當代人讀當代詩,也許更能激起共鳴,不但可以引發學生欣賞的熱情,而且可以觸發他們創作的火花。
  ■主持人:現代詩的教學確實是語文教學中尤其薄弱的部分。呼喚“詩教”的回歸,理應也包括現代詩在內,當然啦,這是傳統詩教的“現代版”。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決去冫右加鳥
語文學習滬G31中學語文教與學錢夢龍/陳鐘梁/錢濤/黃玉峰/鄭桂華20022002主持人:錢夢龍 嘉賓:陳鐘梁 錢濤 黃玉峰 鄭桂華 作者:語文學習滬G31中學語文教與學錢夢龍/陳鐘梁/錢濤/黃玉峰/鄭桂華20022002

網載 2013-09-10 20:5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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