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之所以獲得偉大成功,與他在文化上的造詣有極大關系。豐富的藝術修養,開闊了他的藝術視野,陶冶了他的性情,為他的藝術創造提供了豐富的營養。
梅蘭芳十分重視文化修養對藝術的關系,有一次他的弟子言慧珠請老戲劇家李健吾看他演的《洛神》,李健吾看了演出,對言慧珠說:“你的唱、做及服裝道具都是梅派的,就是缺少一點仙氣。”言慧珠請梅蘭芳傳授“仙氣”,梅蘭芳笑著說:“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仙氣’。我想仙氣大概是一種修養,你只有多讀《洛神賦》,對繪畫的《洛神圖》等用心鉆研,了解人物的思想意境,才能塑造出洛神的藝術形象。”梅蘭芳主張演員必須學習美學,他認為中國戲的組織處處根據美學設計的。梅蘭芳喜養牽牛花、繪畫和觀摩雕塑,這些都是為了提高審美力。梅蘭芳尤精繪畫,他花卉翎毛、仕女佛像無所不畫,最下功夫處是仕女佛象,他認為練習這種繪畫對化裝和身段有借鑒和提高的作用。他還從古畫《天女散花圖》和敦煌壁畫中吸取養料,塑造了天女的莊嚴妙相,他又大觀摩龍門石刻、晉祠彩塑群像中,心領神會,豐富了表現宮廷婦女楊玉環這一類角色的手段。他說:“凡是一個藝術工作者,都有提高自己的愿望,這就要求接觸那最好的藝術品。當我年輕的時候,要通過許多朋友關系,才看到一些私人收藏的珍品藏品,今天人民掌握了政權,有了組織完備的國家博物館和出版社,我們能很方便的看到許多最著名的藝術作品和復制品。由于交通便利,我們還能親自到云岡、龍門、敦煌去觀摩千年以上的繪畫雕刻。”(《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三集40頁)
梅蘭芳出身于梨園世家,祖父梅巧玲、父親梅竹芬都喜歡書畫,閑暇時常舞彩弄墨。現在梅蘭芳紀念館就保存著梅巧玲的隸書真跡和梅竹芬畫的蘭花。
梅蘭芳1913年赴滬演出時結識了名畫家吳昌碩先生,當時梅年僅19歲,與吳翁相差50歲,可謂忘年之交。梅接受了吳翁贈送的花卉畫,并始對書畫有了興趣。待1920年再次赴滬時,已能與吳昌碩、陳散原、康有為、潘明訓、汪鷗客等名家文酒談趣,作畫聯歡了。梅蘭芳的一些作品頗得名家們的青睞。吳昌碩等還常在梅的作品上題詩寫記,吳翁還親手刻過“清到梅花”的小圖章送給梅先生。
梅蘭芳為了豐富藝術修養,決心提高畫技。他找出祖父、父親遺留下來的畫譜、畫具,有空就畫。又經羅癭公介紹,請名家王夢白到“綴玉軒”(梅氏書齋)定期授課。梅蘭芳認為習花卉、翎花、草蟲對戲劇服裝的色彩、圖案有直接幫助,因此他首先從一花一卉一葉學起,畫技日進。梅蘭芳談到他當年向畫家王夢白先生學畫時的體會時說:“王先生的教法是當著我的面畫給我看,叫我注意他筆下的方法和如何使用腕力,畫好了一張,就拿圖釘按在墻上,讓我對臨,他再從旁指點。他認為:學畫要留心觀摩別人作畫如何布局、下筆、用墨、調色的道理,指的雖是繪畫,但對戲曲演員來講也很有啟發。我們演員,既從自己勤學苦練中來鍛煉自己,又常常通過相互觀摩、從別人的表演中,去觀察,借鑒別人如何在舞臺上刻劃人物。”(《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二集,30頁)
“綴玉軒”中從此不斷傳出王夢白、陳師曾、齊白石、羅癭公、汪藹士、金拱北等名家的談笑聲,梅蘭芳也因此存留下這些名家的真跡,有些還是合作的精品。梅蘭芳對他們非常尊重,因為他們不止是畫中師,更是老觀眾。一次,梅蘭芳在一次堂會演出時發現一位布衣粗服的老者在后邊就坐,他立即把他攙到前面。別人不解,梅提高音量大聲說道:“這是名畫家齊白石先生,是我的老師。”事后,白石老人曾作詩留念:“曾見先朝享太手、布衣疏食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白石老人在與梅蘭芳論畫時,經常是一邊用彩著墨,一面細解其中的章法和竅門。功畢,梅蘭芳以一曲清歌作為酬答。還有一件趣事,梅蘭芳喜種牽牛花,收集有數百種。白石老人為此畫了一幅牽牛花題曰:“畹華仁弟嘗種牽牛花數百本,余畫此贈之,其趣味較所種者何如?”此畫現陳列于梅先生的起居室內。
1923年舊歷端陽,梅蘭芳與國畫大師陳師曾、大戲曲家羅癭公一道,在梅家共度佳節,陳師曾一時興到,提議要梅蘭芳畫幅扇面,以紀念此次聚會,羅癭公也一旁慫恿,梅就畫了這幅扇面,并題文曰:“師曾囑畹華畫。”在扇未又鈐以“梅蘭芳畫記”印章。這扇上畫的是紅黑臉兩條大漢,一為孟良,一是焦贊,是按照當年著名演員金秀山、李連仲二位扮相畫下的。這畫下羅癭公還題了兩行小注:“吾謂孟良神似金秀山,焦贊神似李連仲,畹華卻言:心中蓋追慕此二人也。”這條小注極為重要,它表明了梅畫的人物頗能“神似”,畫境甚高,更表明了梅對同行的前輩十分敬重,常有緬環之情。這把扇面在60年代初,由梅贈與了鄧拓,當梅蘭芳逝世一周年時,鄧拓為這扇題了一首七言詩,其文曰:“畫扇流傳四十年,孟良焦贊兩前賢,分明記得知心畫,欣見花開歲歲先。”
有一個時期,梅蘭芳迷畫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朋友們不得不提醒他:“你學畫的目的,不過是想從繪畫中給演劇找些幫助。戲是本業而畫就是票友了。像你這樣終日調朱弄粉,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面,是會影響你演戲的進步的。”梅蘭芳悚然有悟。從此他更注意把繪畫與自己的戲劇演出結合起來。經梅蘭芳研究設計的戲裝不但濃淡相宜且清新雅致、美而不俗。梅蘭芳在談到繪畫與化妝的關系時說:“學畫、繪畫對于我的化妝技術的進步,也有關系,因為繪畫時,首先要注意敷色深淺濃淡,眉樣、眼角是否傳神。久而久之,就提高了美的欣賞觀念。一直到現在,我在化妝上還在不斷前進,就是從這些方面得到啟發的。”又說:“畫是靜止的,戲是活動的,畫有章法,布局,戲有部位、結構,畫家對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的觀察,在一張平面的白紙上施展才能,演員則是在戲劇的規定情境里,在那有空間的舞臺上立體地顯本領。藝術形式雖不同,但都有一個布局、構圖的問題,中國畫里那種虛與實、簡與繁、疏與密的關系,和戲曲舞臺的構圖有密切聯系的,這是我們民族對美的一種藝術趣味和欣賞習慣。正因為這樣,我們從事戲曲藝術的人,鉆研繪畫,可以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變換氣質,從畫中去吸取養料,運用到戲曲藝術中去”(《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二集43頁、38頁)
梅蘭芳有喜梅之情,高潔之志,他的書齋名叫“梅花詩屋”。梅蘭芳題齋名叫“梅花詩屋”,也是機緣。有一次他得到“揚州八怪”之一的畫家金農手繪的“掃飯僧”畫,很為珍愛。不久,他又得金農所書的“梅華詩屋”齋額,梅蘭芳一喜又得名家手跡,二喜“梅花詩屋”正合自己的姓名,這不是天賜良機嗎?為此,他欣喜不已。將此一書一畫懸掛于齋壁,朝夕揣摩,細細品鑒,天長日久,他的表演技藝及繪畫水平大有進益。于是他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梅華詩屋”。
八年抗戰中,梅蘭芳蓄須明志,輟演舞臺,寓居上海馬思南路的“梅花詩屋”,繪畫真成了他的主業。他曾借《松柏圖》抒發自己“豈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的氣節。1944年冬的一個寒夜,他從短波中得知日寇又打了敗仗,立即喜作一幅“梅花圖”,題作“春消息”,張掛于“梅花詩屋”中,以預示曙光在前,勝利即將來臨。1944年端午節吳湖帆、葉恭綽等先生偶聚“梅花詩屋”,見梅蘭芳幾年不出,閉門致力于彩墨,畫技精時,一致倡議他舉辦畫展。經過幾個月的準備和諸先生的支持,于1945年春借用了上海成都路中國銀行的一所洋房,舉辦了“梅蘭芳葉玉虎書畫展”。一開展,觀眾如潮,一舉成功,當即售出了作品的十之七八。
梅蘭芳繪畫是非常認真和審慎的。一次,有人去梅蘭芳家,見他正在作畫,發現他畫的一幅畫上的美女沒有眼睛,驚異地問:“梅先生,這畫中之人,為何沒有眼睛?”梅蘭芳笑著擱下畫筆說:“晉朝有位大畫家叫顧愷之,他作畫嚴肅,常數年不點眼睛,這說明他對畫眼睛抱著審慎態度,因此,我在作畫時也很謹慎。”又說:“我們在舞臺上表演也是如此,常說上臺全憑眼,眼為心之苗,所以眼睛的地位是很重要的……”他畫的《洛神象》,真是一幅傳神之作。寫洛神執翠羽,儀靜體閑,云鬢峨峨,修眉聯娟,宛如他所扮演的洛神,尺幅間,將那凌波碎步、若往若還、含辭未吐、盈盈欲語的神態,生動而簡潔地描繪出來。老舍先生在《戲劇漫談》一文中講了這樣一段動人的故事:“今年的春節,徐蘭沅先生(徐給梅蘭芳伴奏了幾十年)送給我一個禮物,那是梅先生畫的一張扇面。這樣的扇面,是梅大師當年唱《晴雯撕扇》時候用過的。這就很奇怪,既然要在舞臺上把扇面撕碎,花一毛錢買一個就完了嘛。但是,梅大師就是梅大師,他每次唱這個戲,自己必先好好的畫一扇面,畫得了拿到臺上把它撕碎。戲演完徐老就把這撕碎的扇子撿起來,而后把它裱好,所以他送給我的這個扇面上有明顯的裂痕。這件事使我非常感動!反正是把它撕掉了,何必自己畫呢?而且畫得那么好!扇上畫的是菊花,是一絲不茍的。藝術各部門好多地方是相通的。梅先生能寫,能畫,所以他穿的行頭,戴的花,以及舞臺布景,受他繪畫的好處很多,他懂得配色,紅的該配什么顏色,綠的該配什么美。舞臺上一個重要條件是美,讓人看著舒服。”(《老舍論劇》272頁)
說起梅派古裝戲的興起,就是由一幅畫所引起的。那就是梅蘭芳的老師陳德林老夫子做壽的一天,壽堂上懸掛了一幅麻姑獻壽圖,圖中人物,婀娜多姿,體態輕盈,栩栩如生,色調娟秀清新,觸動了梅蘭芳的靈感。他站在畫前仔細品味了好一會,回到家中,便按圖中人物的服飾、動態,設計表演身段,終于演出了《麻姑獻壽》這個戲。他在《天女散花》一劇中的綢舞,也是根據一幅古代繪畫《天女散花圖》的形象創作出來的。梅蘭芳就是這樣從欣賞繪畫和自己的繪畫創作中,獲得啟示,吸取營養,豐富了自己的表演藝術。梅蘭芳深情地說:“從事戲曲工作的人,鉆研繪畫可以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變換氣質,從畫中去吸取養料,以運用到戲曲舞臺藝術中去!”
劇影月報南京13~15J5戲劇、戲曲研究王東明19951995 作者:劇影月報南京13~15J5戲劇、戲曲研究王東明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4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