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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埋葬兒子的河流 他雖然回去了,但我們不能忘記他只是一個影子。他孤零零地生活,沒有妻子,沒有朋友;他愛一切,具有一切,但仿佛被遠遠地隔離在玻璃的另一邊;后來,他“死了”,他那淡淡的形象也就消失了,仿佛水消失在水中。 ——豪·路·博爾赫斯《另一次死亡》 別說是一碗油換不來一碗水,就是你端著一碗黃金,我看都難,因為這是大旱之年。河流已經干涸。十年前被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洪水沖來的石頭像恐龍蛋一樣堆滿了寬闊的河床。魚的尸骨到處都是。在石頭之間,一群群趕來飲水的牲畜因焦渴而死。它們的尸體來不及腐爛就變成了禿鷲和鬣狗的美餐。到了中午時分,天氣熱得連禿鷲和鬣狗都難以忍受了。它們紛紛躲進大山的褶皺里,苦苦等待著日光偏斜。河床上,那些牲畜的尸體只剩下白慘慘的骨架扭作一團,像干燥的樹樁一般等待著被太陽的火焰慢慢點燃。毛卜拉草原上已經十年沒有見過一滴雨了。一兩歲的孩子吊在母親干癟的乳房上,把最后的乳汁當作雨水。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要被太陽烤焦了。如果是在從前,人們會去印南寺邀請格桑喇嘛來做祈雨法會。但現在不行了,自從一支不信神的隊伍掌握了這個國家的政權,格桑喇嘛就逃亡到印度去了。隨著干旱越來越嚴重,人們逐漸喪失了用自己最古老的方式向龍王祈求雨水的勇氣。等死的人全都從早到晚躺在房間的陰影里,緬懷著從前的好日子。有幾個想到來生的老人數著念珠,還在堅持念經。惟一在陽光里走動的人,就是我們的大胡子連長。他瘦骨嶙峋,由于一條腿受過傷,所以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只有他對烈日炎炎的天氣不管不顧。從白天到黑夜,大胡子連長一直都手握鐵锨,吭哧吭哧地修筑著高出河床的堤壩,像是在進行一場艱苦卓絕的戰爭。你固執得像一頭公牛。是的,公牛。所有的人在談論大胡子連長的時候,首先會定下這樣的一個基調。大胡子連長愉快地承認自己有著公牛一樣固執的性格。那也許是在戰爭中養成的。十年來,大胡子連長一直固執地修筑著抵擋大洪水的堤壩。毛卜拉人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因為誰都認為,河流不會再有了。有些人出于好心,規勸大胡子連長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與其吭哧吭哧地修筑堤壩,不如在河床中央打出一口井來。即使打出一口井來,也許仍是白費力氣,因為太陽已經曬透了大地。 千萬不要忘記十年前那場差點將整個毛卜拉草原湮成沼澤的大洪水。大胡子連長時不時地提醒人們一句,意在證明自己的行為并不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但是,被太陽烤蔫了腦袋的人們灰心喪氣地躺在房子的陰影里,打發著酥油一樣黏稠的時光,把大胡子連長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或許太陽把人們的記憶都給烤焦了,因為誰都想不起毛卜拉草原上曾經有過大洪水。即使當人們記起了那場大洪水又有什么用呢?那場大洪水是在白天來臨的,第一個看到大洪水漫過河沿的人騎著馬,邊喊邊向遠處的山岡上跑去。聽見喊聲的人也相繼騎馬奔馳,將氣勢洶洶的大洪水拋在身后。人們在山岡上像過狂歡節一樣,跳著舞唱著歌,看著大洪水慢慢退去,然后才回到村子里。他們發現自己的損失微乎其微,不過就是丟了幾頭牲畜而已。相反,由于大洪水把肥沃的泥土沖積到了毛卜拉大草原,結果在來年,牧草長得比人還要高,牛羊鉆到里面,找都找不見。 大胡子連長向每一個愿意跟他講話的人說,河流會回來的。我經常在夜里聽見河流的聲音。那可不是一場夢。大胡子連長說起河流的時候總是顯得非常嚴肅。但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那是自欺欺人。我還聽見那條在十年前走失的魚躲在一塊石頭底下唱歌呢。有時候,那條魚看到我在睡覺,就會悄悄地游到我身邊,輕聲地叫我阿爸阿爸阿爸。它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是醒著的。為了不至于嚇到它,我只能裝睡。只要能聽到它那甜蜜的聲音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雖然我是那么的渴望看到它現在長成了什么樣子。十年了,它該長大了。從它的粗嗓門就能聽出來,它已經過了變聲期。即使如此,它叫起阿爸來仍然是那么甜蜜。它還說,趕快修吧,阿爸,您的堤壩就差最后一塊石頭啦。可是,毛卜拉草原上已經十年沒有見過一滴雨了。人們像是在打斷一個人的夢囈那樣,粗暴地將大胡子連長一把拽回現實。牧草早已干枯。沙塵暴掀起薄薄的腐殖層,暴露出沙漠那魔鬼般恐怖的面容。在這樣的年月里,別說是一碗油換不來一碗水,就是一碗黃金,我看都難吶。 中午時分,連最勤快的人都躲在低矮的土坯房里,和懶漢們一起,透過窗戶眼睜睜看著最后一頭牲畜在熾熱的陽光里垂死掙扎。那是草原上最雄壯的公牛。它曾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繁衍過無窮的的子孫。但如今它像一頭放大鏡下面的螞蟻,被聚焦的陽光炙烤著。公牛又老又瘦,一只蒼蠅飛過幾乎也能將它一翅膀扇倒。今天也許是它最后一次看到太陽了。大胡子連長聽見幾個男人猜測說。它們在判斷那頭公牛的死亡時,幾乎像是在談論河床上隨便某一顆石頭,語氣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大胡子連長知道,那幾個男人談論的其實并不是公牛,而是他這個日復一日修筑堤壩的傻瓜。我在等待一條魚。迫于輿論的壓力,大胡子連長不得不向那些好奇的人們作出解釋。一條世界上最漂亮的魚。這美麗的堤壩就是為它準備的。想想吧,如果河流重新出現,再配上這美麗的堤壩,我們毛卜拉不就成了世界上最美的花園了嗎?毛卜拉人沒有誰見過世界上最美的花園。他們只見過大胡子連長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剛來毛卜拉時,用鑿成四四方方的石塊為寡婦茨仁措姆修筑的羊圈。那羊圈漂亮極了。所有走過茨仁措姆家的人都要禁不住贊嘆一番,說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羊圈。有人用一種揶揄的口氣問過大胡子連長,你是不是要讓毛卜拉變得跟茨仁措姆家的羊圈一樣漂亮。不止喲。這是大胡子連長惟一會說的一句藏語。他經常把這句藏語像一個女人的名字一樣掛在嘴上。 明天看到太陽的,仍然是那頭公牛,后天,甚至大后天,當我們都被渴死了,那頭公牛仍然會站在那里看太陽。真正害怕太陽的是我們,而不是公牛。一個女人響亮的聲音突然傳進了大胡子連長的耳朵里。她義正詞嚴地駁斥著那些因為絕望而變得麻木不仁的男人們。男人們不再吭聲了,一個個假裝睡覺,嘴里流著哈喇子,還發出很大的呼嚕聲。這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剛才的談話只是一種被炎熱搞昏了頭的譫言妄語。是的,這種鬼天氣,讓男人們在睡夢里都變得既缺乏主見又沒有同情心。大胡子連長抬起戴著破氈帽的腦袋,凝視著那砌成一排的土坯房,想要看看是哪個女人還懷著如此強烈的信心和希望。房子里的陰影像墨汁一樣濃黑,大胡子連長看不出剛才說話的女人是誰。他只是覺得那女人的聲音很熟悉。難道我又在太陽底下開始做夢了?大胡子連長下意識地問自己。就在他修筑堤壩的日子里,一個女人的聲音總是在他的耳畔響起。起初,他以為那是村里的某個女人在河床里扳起石頭尋找最后的水滴時發出的自言自語。大多數情況下,那女人的自言自語他都難以聽清是什么意思,因為那女人的自言自語近乎一種隨意哼唱但卻沒有歌詞的謠曲。只是在關鍵時刻,比如在他渴得想要喝自己的尿液或者快要暈倒在地上時,那女人的謠曲才會出現歌詞。她總是說,再等等吧,大胡子連長,河流就要回來啦,你的魚兒也會回來的。誰在這個世界上關心著我呢?大胡子連長總是在想。除了那條十年前隨著河流走失的魚,誰還在意他的生活呢?他,一個又老又窮而且總被戰爭中留下的傷病折磨得一瘸一拐的異鄉人,一個曾被自己的隊伍丟棄在毛卜拉草原上的傷兵,如今連條狗都不如。當年他戴著破舊的八角帽--八角帽上的紅星已經掉了,拖著一條傷腿,來到這座臨河的村莊時,還差點被飲馬的男人給殺了。那時候,他也是連條狗都不如。一連死了三個丈夫的寡婦茨仁措姆在河邊清洗著自己的第七個死嬰。村里人都把她看作是魔鬼的化身。她只好遠離村莊,把破敗的家安置在河沿上,為的是一旦河水暴漲,就能輕而易舉的死亡。自殺在這里是被禁止的,因為自殺者的靈魂會變成厲鬼,危害這里的村民和他們的牲畜。茨仁措姆丟下手中的死嬰,任其順河漂走。她看到大胡子連長面對男人們的刀子,既沒有逃跑,也沒有哀求,只是在無聲地流淚。他會流淚說明他的心還沒死。茨仁措姆自言自語。我可不像他,心死了,眼睛變得跟荒漠一樣,找不到一滴眼淚了。那時候,對于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來說,茨仁措姆需要一個牧羊人,雖然她只有三只公羊。但實際上,當她看著大胡子連長在無聲地哭泣,她才終于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滴男人的眼淚。毛卜拉人從來不會流淚。對于這一點,茨仁措姆心里很清楚。毛卜拉人在有河流的日子里不會流淚,當河流消失的時候,也不會流淚。而她需要的,僅僅是一滴男人的眼淚。正是大胡子連長的眼淚,讓他成了茨仁措姆的牧羊人。 隨著炎熱一天天加劇,房子的陰影變成了毛卜拉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連最野的貓都懂得珍惜。它們跟著主人,在房子的陰影里學著人們的樣子哀哀呻吟。沒有誰敢在正午時分走出房子的陰影,因為誰都有過體會,發燙的路面簡直像炒鍋一般。只有我,人稱大胡子連長的老家伙,敢頂著太陽修筑這抵擋大洪水的堤壩。無論如何,我都要看到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我還要看到河流重新奔騰,因為等待了十年的那條魚會隨著河流回到我的身邊來。那條魚是大胡子連長活在世上的惟一根據。正是由于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大胡子連長才沒有在這大旱的年月里失去生活的信心。等著吧,你的魚會回來的。大胡子連長又一次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這可不該是茨仁措姆的聲音啊,她已經死了有好多年了。大胡子連長記得,隨著兒子那一聲嘹亮的啼哭,茨仁措姆就已經神志不清了。我今天一定得死。當時,她躺在石板壘成的床上,一直在胡話連連。魔鬼的化身不能再呆在這間屋子里了,否則,兒子會遭殃的。當天晚上,大胡子連長根據茨仁措姆在最后一句話里的意思--魚肚子不懷小魚,所以,轉世的靈魂附不到魚身上去,這樣一來,我就能夠一直飄在水面上看著兒子長大成人--砍碎了茨仁措姆的尸體,然后將其丟進河流中喂了魚。在羊奶的喂養下,兒子在一點點長大。你得修筑一道抵擋大洪水的堤壩,因為牛鼻子開始濕潤了。有一天,大胡子連長正和兒子在河里洗澡,突然聽見一個女人在說話。可是,毛卜拉草原上的天氣一年比一年干燥,河流一年比一年瘦弱,怎么會有大洪水呢?大胡子連長來到這里已經幾十年了,從來就沒有見過一次大洪水。何況,大胡子連長又老又窮,哪有氣力和心情去修筑一條遭人恥笑的堤壩。光去照管那三只公羊,他還得讓兒子幫忙呢。兒子已經七歲了。他喜歡在河里抓魚。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大胡子連長一個人在牧羊。我必須乘著最后一點力氣,得多養一些牛羊,好為兒子留下一份不錯的家當。等兒子長大了,我就賣掉一部分牛羊,為他娶一個正經人家的姑娘。我可不愿意兒子像村里其他的男人那樣,整天游手好閑,荒廢時光,到了最后不得不入贅到別人家里去,成為一個老寡婦的丈夫,或者,不得不和兄弟幾個甚至父子二人共同娶一個妻子。我們漢人可沒有這樣的習慣。等到兒子結婚了,我就要學著茨仁措姆的樣子,讓兒子把我的尸體砍碎了丟進河流里去。我要和茨仁措姆一起,漂在河面上看著兒子在幸福的生活里一天天變老。等兒子死了,他也會學著我和茨仁措姆的樣子,不讓靈魂轉世,而是要讓靈魂漂在河面上。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在河面上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庭,等待孫子們的光臨。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一個完整的家庭更重要的呢? 下午兩點鐘以后,藏在大山褶皺里的禿鷲和鬣狗又出動了。他們先是在河床上逡巡了一番,沒有發現什么死尸,然后就來到堤壩那兒。禿鷲在離頭三尺的空中拍打著巨大的翅膀。大胡子連長覺得那群禿鷲扇起的狂風幾乎能將他刮到天上去。鬣狗則吐出長長的舌頭,嘴角流著涎水,圍著大胡子連長轉來轉去。它們并不急于進攻,因為一個活人的肉并非輕而易舉就能得到。滾到一邊去,你們這群讓人惡心的臟東西。大胡子連長揮動著鐵锨,將禿鷲和鬣狗從他的身邊趕開。我可不是一塊好啃的骨頭。禿鷲和鬣狗像黑色的漩渦,在大胡子連長的身邊轉了幾圈,看到大胡子連長不屈不撓的樣子,它們就倉惶地離去了。躲在房子里的人又在嘀咕什么。好像有幾個男人說,如果再不動手把那頭公牛給宰了,它遲早會成為禿鷲和鬣狗的一塊肉。盡管它很瘦,但足夠全村人吃上三五天的了。屋子里的女人和孩子們像以前習慣的那樣,在面臨抉擇的時候,總是喜歡保持沉默。那幾個想要宰牛的男人看著女人和孩子們無神的眼睛,以為獲得了默許。他們開始在地上磨刀子。突然,一個孩子指著窗外驚呼了一聲。那可不是一片裝滿雨水的黑云。男人拍了拍孩子的腦袋說。那是禿鷲和鬣狗的隊伍。它們從堤壩那兒撤退以后,就從空中和地面上包圍了公牛。公牛噴著響亮的鼻息,哞哞叫喚著,兩個前蹄不停地刨著地面。幾個男人握著刀子,戴上了氈帽,像醉漢那樣搖搖晃晃地從房子的陰影里走了出去。被驅散的禿鷲和鬣狗重新圍到了大胡子連長的身邊。只差一塊石頭,堤壩就會修好。如果不受什么干擾的話,大胡子連長可以乘著下午偶爾刮來的一絲風,拚盡他最后的一點力氣,從河床里搬來一塊石頭。河流會在夜晚到來,跟著河流一起到來的,還有你的魚。大胡子連長又一次聽到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他站在堤壩上環視一周,看到的活物只有鬣狗和禿鷲。他把目光鋪向村莊,想要看看到底是誰在這個炎熱的下午,不顧口干舌燥,一遍遍地在說話。在那排土坯房前的空地上,一群女人和小孩赤著腳,站在滾燙的塵土里。他們對著男人們叫罵著,讓他們別再打那頭公牛的主意。垂頭喪氣的男人們丟下手里的刀子,罵了幾句臟話就悻悻地回到房子的陰影里,像疲憊的狗一樣倒頭便睡。在沒有禿鷲、鬣狗和男人們的威脅下,那頭公牛重又回復了平靜。村子里最年長的女人看著公牛的鼻子,突然驚訝地說,雨要來了。公牛的鼻子上像露水一樣布滿了點點滴滴的水珠。幾個病懨懨的孩子伸出舌頭,添著牛鼻子上的水珠,很快就煥發了生機。可是,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男人們在房子的陰影里嘲笑著那位最年長的女人。看來,她是咱們村第一個被太陽烤瘋的人,接下來就該輪到大胡子連長了。沒人相信牛鼻子上的水珠可以釀成一場暴雨。但大胡子連長相信。誰若不信女人的預言,他最后得到的將是災難。關于這一點,大胡子連長深有體會。他一生的懊悔也正緣于此。那年八月,也是一個極端炎熱的天氣,大胡子連長在河里洗完澡以后就趕著寡婦茨仁措姆留給他的那三只公羊去放牧了。他的兒子獨自一人在河里捉魚。魚群在恐龍蛋一樣的石頭下面出沒。大胡子連長走過羊圈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謠曲在他的耳畔響起。他駐足聆聽,聽了好久,才聽見她說,你得修筑一道抵擋洪流的堤壩,因為牛鼻子濕了。大胡子連長認為這肯定是村里的某個女人躲在什么地方跟他開的一個玩笑。他又老又窮,每個人都喜歡捉弄他。上一次,因風流著稱的禿頭女人說,在山坡上的小路上,有個戴著平頂冒的胖子在等他。那個胖子路過毛卜拉,好像是順便要給他送一份有關老戰士退伍津貼的政府公文。好幾年前,大胡子連長在一個用塑料玩具來換羊毛的穆斯林嘴里,聽到了一個既讓他興奮,又讓他傷感的消息--曾經丟棄他的那支隊伍贏得了這個國家的政權。從那以后,他就翹首期盼政府人員來找到,并且答應給他一份退伍津貼。當他聽說有個胖子在等他,他就一瘸一拐地跑向山坡上的小路。雖然他老眼昏花,但他確實看到一個戴著平頂冒的大胖子站在小路上向他揮手。可是,等他興沖沖跑到大胖子跟前抬頭一看,他卻嚇傻了。那是一頭狗熊。它學著牧羊人,把一塊干牛糞當作帽子頂在頭上。后來,大胡子連長再也不相信女人的話了。女人的話句句都是毒藥。他對兒子不止一次地這么講。 隨著太陽偏斜,空氣逐漸轉向悶熱。禿鷲和鬣狗變得騷動不已。如果能把這些討厭的臟東西趕開,我就能去搬運修筑堤壩的最后一塊石頭了。否則,我這十年的努力將會隨著洪水的到來而前功盡棄。可是,禿鷲和鬣狗正在等待著眼前的這個活物慢慢倒下去。大胡子連長無可奈何地站在堤壩上。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驅趕禿鷲和鬣狗了。但他之所以還雙手拄著鐵锨的手柄佇立在堤壩上沒有倒下去,純粹是因為他還心存著最后一線希望--見到那條會叫阿爸的魚。十年來,有個女人總是對他說,再等等吧,大胡子連長,河流會回來的,那條魚也會回來的。大胡子連長已經有好幾年沒再信過女人的話了,但這一次,無論如何他都信。但凡美好的愿望他都相信總有變成現實的一天。自從十年前兒子被河流卷走以后,他一直就對自己說,兒子會回來的,他只是乘著河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玩了一趟而已,說不定一直漂流到了印度,還拜見了格桑喇嘛呢。十年后,他會變成一個英俊的小伙子回到毛卜拉來。大胡子連長對自己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雖然村里的人都說他那是癡人做夢。在這個世界上,凡是善良的愿望都是值得相信的。每逢村人嘲笑他的癡愚,他總是用一句箴言般的話語作為人生的總結。 在暴雨來臨之前,我必須從河床上搬來一塊石頭。大胡子連長再一次下定決心,要沖開禿鷲和鬣狗的包圍。他剛一挪腳,突然發現堤壩上有一隊螞蟻正在搬家。這是十年來大胡子連長第一次看到螞蟻。螞蟻!螞蟻!你們快來看啦,螞蟻!大胡子連長興奮得叫了起來。躺在房子陰影里的男人們無動于衷。又有一個人被太陽烤瘋啦,對于毛卜拉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好事。男人們撇撇嘴,連頭都沒有抬,繼續在呼呼大睡。倒是那些睡了一整天的狗突然醒了過來。它們一個個吠叫著,精神抖擻地從房子的陰影里走出來,跑到堤壩上去追逐禿鷲和鬣狗。我們得去把那些禿鷲和鬣狗趕走。大胡子連長聽見村里年齡最大的那個女人說。雖然他是個只知道修筑堤壩的傻瓜,但我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那些骯臟的東西給吃了。于是,女人和孩子們手里操著各種農具,向著堤壩趕來。大胡子連長終于可以自由了。他可以輕松自如地去搬運石頭了。禿鷲和鬣狗重又飛進大山的褶皺里。它們似乎嗅到了暴雨來臨前的氣息。沉重的太陽也終于落山了。一朵云彩從太陽剛剛落下去的地方徐徐升起。夜幕開始降臨。女人帶著孩子和狗群撤回了村莊。在這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毛卜拉人學會了早早入睡。他們一旦進入夢境,就會睡得比石頭還沉。堤壩上只剩下孤零零的大胡子連長。夜越來越黑。傍晚時出現在山頂上的云彩覆蓋了天空中的繁星。在荒涼的村子里,大胡子連長隱隱約約地看到人們在其中睡覺的那一排土坯房比空地上的那頭公牛還要低矮。那公牛似乎恢復了力氣,正在緩緩地走動。河流快要回來了。大胡子連長重又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的聲音優美動聽,因為她又在用謠曲的形式喃喃私語。快點呀,大胡子連長,你再不把那塊石頭搬回來,可就來不及啦。大胡子連長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沒有抵擋大洪水的堤壩,河流就會沖上毛卜拉大草原,淹沒那里的一切,等到大洪水退去,那條隨水而來的魚就會擱淺在草原上的某個角落里,與溺水者的尸體躺在一起。可是,我的身上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大胡子連長沮喪地說。十年來,淚水第一次盈滿了他的眼眶。為了這條堤壩,我已經把自己給耗干了。就剩下那最后一塊石頭了。女人的聲音再次傳進大胡子連長的耳朵里。大胡子連長掙扎著挪動了一下腳步。他聽見噗通一聲,好像有塊石頭從堤壩上墜落下來。他還聽見自己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對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女人說,我該休息一下了,因為我已經整整十年都沒有睡覺了。如果那條會叫阿爸的魚回來的話,請你千萬別忘了叫醒我啊。我會用一輩子去感謝你的。沉沉睡意一陣陣襲來。大胡子連長聽見一個女人哼唱著一首動人的謠曲。就差最后一塊石頭,你的堤壩就修好了。隱隱約約地,他聽見那女人在結束動人的謠曲時,最后就說了這么一句話。不對,好像那女人并沒有結束動人的謠曲,好像她還在斷斷續續地說,只是因為大胡子連長的耳朵里灌滿了大洪水的聲音,所以他才聽不清楚女人到底有沒有再說些別的什么。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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