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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0月,蕭紅從福昌號屯經阿城逃到哈爾濱。不久未婚夫汪恩甲追隨而至,兩人在道外十六道街東興順旅館同居。半年后,蕭紅懷孕,臨產期近,汪以回家取錢為由,棄蕭紅而去。當時,兩人欠下旅館較多費用,蕭紅實際上已成為人質,失去自由。萬般無奈,她寫信向哈爾濱《國際協報》副刊編輯裴馨園求助,自此交識蕭軍。1932年8月7日夜,蕭軍趁松花江決堤洪水泛濫市區之際,救出蕭紅。蕭紅先是住在裴家,后受到裴妻冷遇,不久她住進醫院分娩,孩子生下即送人。出院后,蕭紅與蕭軍住進道里新城大街的歐羅巴旅館,開始共同生活。同年11月,兩人又搬到道里商市街25號。當時,兩人的境遇非常困頓。蕭軍做家庭教師,教授武術和文課,所得菲薄,蕭紅身體又不好。他們典當借債,勉強應付,時時處在凍死和餓 死的邊緣。《餓》以及《黑“列巴”和白鹽》這兩篇散文反映的即是二人商市街時期困窘的生活境況。 餓 “列巴圈”[1]掛在過道別人的門上,過道好象還沒有天明,可是電燈已經熄了。夜間遺留下來睡朦朦的氣息充塞在過道,茶房氣喘著,抹著地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經醒了,同時再不能睡去。 廁所房的電燈仍開著,和夜間一般昏黃,好象黎明還沒有到來,可是“列巴圈”已經掛上別人家的門了!有的牛奶瓶也規規矩矩地等在別的房間外。只要一醒來,就可以隨便吃喝。但,這都只限于別人,是別人的事,與自己無關。 扭開了燈,郎華[2]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靜,連呼吸也不震動空氣一下。聽一聽過道連一個人也沒走動。全旅館的三層樓都在睡中,越這樣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堅決。過道尚沒有一點聲息,過道越靜越引誘我,我的那種想頭越想越充脹我:去拿吧! 正是時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 輕輕扭動鑰匙,門一點響動也沒有。探頭看了看,“列巴圈”對門就掛著,東隔壁也掛著,西隔壁也掛著。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結果什么也沒有去拿,我心里發燒,耳朵也熱了一陣,立刻想到這是“偷”。 兒時的記憶再現出來,偷梨吃的孩子最羞恥。過了好久,我就貼在已關好的門扇上,大概我象一個沒有靈魂的、紙剪成的人貼在門扇。大概這樣吧:街車喚醒了我,馬蹄嗒嗒、車輪吱吱地響過去。我抱緊胸膛,把頭也掛到胸口,向我自己心說:我餓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開門,這次我決心了!偷就偷,雖然是幾個“列巴圈”,我也偷,為著我“餓”,為著他“餓”。 第二次失敗,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決心,爬上床,關了燈,推一推郎華,他沒有醒,我怕他醒。在“偷”這一刻,郎華也是我的敵人;假若我有母親,母親也是敵人。 天亮了!人們醒了。做家庭教師,無錢吃飯也要去上課,并且要練武術。他喝了一杯茶走的,過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見,都讓別人吃了。 從昨夜到中午,四肢軟一點,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氣的皮球。 窗子在墻壁中央,天窗似的,我從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日光接近;市街臨在我的腳下,直線的,錯綜著許多角度的樓房,大柱子一般工廠的煙囪,街道橫順交織著,禿光的街樹。白云在天空作出各樣的曲線,高空的風吹亂我的頭發,飄蕩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張繁繁雜雜顏色不清晰的地圖,掛在我們眼前。樓頂和樹梢都掛住一層稀薄的白霜,整個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爍爍撒了一層銀片。我的衣襟被風拍著作響,我冷了,我孤孤獨獨的好象站在無人的山頂。每家樓頂的白霜,一刻不是銀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嚴寒的東西在吸我,象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現到窗口,那不是全身,僅僅是頭和胸突在窗口。一個女人站在一家藥店門口討錢,手下牽著孩子,衣襟裹著更小的孩子。藥店沒有人出來理她,過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說她有孩子不對,窮就不該有孩子,有也應該餓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來,因為我聽見那孩子的哭聲很近。 “老爺,太太,可憐可憐……”可是看不見她在逐誰,雖然是三層摟,也聽得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顛顛斷斷地呼喘:“老爺老爺……可憐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飯還沒有吃,也許昨晚的也沒有吃。她在樓下急迫地來回的呼聲傳染了我,肚子立刻響起來,腸子不住地呼叫…… 郎華仍不回來,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 曬著陽光的行人道,來往的行人,小販乞丐…這一些看得我疲倦了!打著呵欠,從窗口爬下來。 窗子一關起來,立刻生滿了霜,過一刻,玻璃片就流著眼淚了!起初是一條條的,后來就大哭了!滿臉是淚,好象在行人道上討飯的母親的臉。 我坐在小屋,象餓在籠中的雞一般,只想合起眼睛來靜著,默著,但又不是睡。 “咯,咯!”這是誰在打門!我快去開門,是三年前舊學校里的圖畫先生。 他和從前一樣很喜歡說笑話,沒有改變,只是胖了一點,眼睛又小了一點。他隨便說,說得很多。他的女兒,那個穿紅花旗袍的小姑娘,又加了一件黑絨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麗的。但她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爸爸,我們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 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懂得人生? 曹先生問:“你一個住在這里嗎?” “是——”我當時不曉得為什么答應“是”,明明是和郎華同住,怎么要說自己住呢? 好象這幾年并沒有別開,我仍在那個學校讀書一樣。他說:還是一個人好,可以把整個的心身獻給藝術。你現在不喜歡畫,你喜歡文學,就把全心身獻給文學。只有忠心于藝術的心才不空虛,只有藝術才是美,才是真美情愛。 這話很難說,若是為了性欲才愛,那么就不如臨時解決,隨便可以找到一個,只要是異性。愛是愛,愛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愛藝術,比較不空虛……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這屋子一點意思也沒有,床上只鋪一張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說,眼睛指著女兒:“你看我,十三歲就結了婚。這不是嗎?曹云都十五歲啦!” “爸爸,我們走吧!” 他和幾年前一樣,總愛說“十三歲”就結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學都知道曹先生是十三歲結婚的。 “爸爸,我們走吧!” 他把一張票子丟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寫信去要的。 郎華還沒有回來,我應該立刻想到餓,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讀書的時候,哪里懂得“餓”?只曉得青春最重要,雖然現在我也并沒老,但總覺得青春是過去了!過去了! 我冥想了一個長時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陣。 追逐實際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饑寒,沒有青春。” 幾天沒有去過的小飯館,又坐在那里邊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問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滿足,我也很滿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個飯館,我已經習慣,還不等他坐下,我就搶個地方先坐下,我也把菜的名字記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紅豆腐啦……什么醬魚啦! 怎么叫醬魚呢?哪里有魚! 用魚骨頭炒一點醬,借一點腥味就是啦!我很有把握,我簡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這些菜也超不過一角錢。因此我用很大的聲音招呼,我不怕,我一點也不怕花錢。 回來沒有睡覺之前,我們一面喝著開水,一面說:“這回又餓不著了,又夠吃些日子。” 閉了燈,又滿足又安適地睡了一夜。 注: [1]“列巴”是俄文譯音,是俄羅斯的主食面包。小的1斤重,大的可達3斤重,酸甜可口,松軟香酥,貯存簡單,食用方便。 [2]“郎華”是蕭軍的一個筆名。 黑“列巴”和白鹽 玻璃窗子又慢慢結起霜來,不管人和狗經過窗前,都辨認不清楚。 “我們不是新婚嗎?”他這話說得很響,他唇下的開水杯起一個小圓波浪。他放下杯子,在黑面包上涂一點白鹽送下喉去。大概是面包已不在喉中,他又說:“這不正是度蜜月嗎!” “對的,對的。”我笑了。 他連忙又取一片黑面包,涂上一點白鹽,學著電影上那樣度蜜月,把涂鹽的“列巴”先送上我的嘴,我咬了一下,而后他才去吃。一定鹽太多了,舌尖感到不愉快,他連忙去喝水:“不行不行,再這樣度蜜月,把人咸死了。” 鹽畢竟不是奶油,帶給人的感覺一點也不甜,一點也不香。我坐在旁邊笑。 光線完全不能透進屋來,四面是墻,窗子已經無用,象封閉了的洞門似的,與外界絕對隔離開。天天就生活在這里邊。素食,有時候不食,好象傳說上要成仙的人在這地方苦修苦煉。很有成績,修煉得倒是不錯了,臉也黃了,骨頭也瘦了。我的眼睛越來越擴大,他的頰骨和木塊一樣突在腮邊。 這些工夫都做到,只是還沒成仙。 “借錢”,“借錢”,郎華每日出去“借錢”。他借回來的錢總是很少,三角,五角,借到一元,那是很稀有的事。 黑“列巴”和白鹽,許多日子成了我們唯一的生命線。 摘自《蕭紅精選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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