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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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R小姐時間不長,不過一年而已。


她長得不算好看,身材不夠火辣,沒什么特別的故事、傳奇的經歷,更沒有過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她就是那種扔進人群里你找都找不到的人,平凡到就是所有的作家、編劇、導演都不愿意用的人物原型。

 

R小姐比我大兩歲,在過去的二十幾年里,過著白開水一樣的生活。

 

她是家里的獨生子女,在首都讀的大學,畢業之后,父母希望她留在家鄉那個偏遠的鎮上工作。那時候她已經在畢業生招聘會上被一家不錯的公司看中。

 

畢竟是逆來順受的性格,她連反抗都沒有,就同意了。

 

拿完畢業證書,收拾好東西,四年前怎么樣出去的,現在又怎么樣回來了。一切仿佛都沒有改變,甚至連出去的時候就坐在村口送她的那個有點癡傻的老人,現在仍然坐在村口迎接她的歸來。

 

回來之后,不是師范畢業的她,靠著英語8級的強硬功底,在鎮上唯一的一所小學當英語老師,從三年級帶到五年級。當然,學校一共也沒幾個學生,沒幾個老師,所以很多班級都是混在一個教室上課,這邊上完課布置好作業,就去那半邊上課。這樣每天倒能節省下來一半的時間。

 

大部分空余的時間,她都喜歡坐在辦公室看書,或者用那臺還是大學兼職掙錢買的筆記本電腦看電影。

 

畢業三年,日復一日的教書,雖然清閑,倒也敬業。她還曾得到過市“優秀教師”的稱號。

 

只是隱隱約約總覺得生活不應該如此。她仿佛能看到自己老了的生活狀態。

 

這樣的生活,二十歲就能把一輩子一覽無余。

 

后來父母給R小姐安排相親,對方高中畢業之后,適逢家鄉建廠,于是留下來工作。幾年下來,也混到了技術主管,一個月工資能拿幾千,在那樣一個地方,這算是不錯的收入了。至少在父母看來,要比花了那么多錢念書最后也只是一個月兩千塊工資的老師強。

 

晚上吃飯的時候,對方問R小姐,平時喜歡干什么。R小姐說喜歡看電影。對方問什么電影,R小姐又改不掉一提電影就剎不住車犯花癡的毛病,一口氣說了好多以前跟大學室友一起追過的好萊塢大片以及電影明星。

 

對方又問,最喜歡干什么。本以為可以聽到一個跟自己生活貼切的事,沒想到R小姐酸溜溜地說,她最懷念的,不過是曾經跟朋友一起在北京西五街看滿地杏葉的換季表演。

 

對方滿是譏諷地說,你這樣的人,怎么在這里呆了三年的。

 

最后這頓晚飯,吃得不歡而散。

 

對方嫌R小姐裝,而R小姐也挺委屈。因為她說到她最愛的作家時,對方問她是不是演電視的。甚至她說給朋友發微信,對方問要不要貼郵票。

 

后來R小姐就有了離開這里的想法。

 

出去看看吧,至少擺脫日復一日的生活。

 

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有偉大而又崇高的夢想。至少R小姐不是。她開始急切地想擺脫這里,這個被她稱為家鄉的地方。

 

相完親之后的第二天,R小姐就跟學校遞上了辭職信。

 

回家之后,她生平第一次對父母說了“不”。面對一向乖巧的女兒突然的反抗,父母失了方寸,母親痛心疾首地哭訴自己如何把女兒拉扯成人。可是她是鐵了心的不想回頭,把自己的銀行卡往父親手里一塞,背了幾件衣服,拿著兩千塊錢,就買了一張到上海的火車票。真是有一種不撞到頭破血流,或者即使撞到頭破血流也不回頭的氣概。

 

一直到她走的時候,媽媽都沒有跟她說話,爸爸把她送到車站,說要體諒一下你媽,她就是不舍得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這么拼命。

 

R小姐又何嘗不疼她媽媽呢。雖然嘴硬,可是走的時候還是偷偷在媽媽的枕頭下面放了一千塊錢。

 

在去上海的車上,她一個人哭得像個傻子。

 

到了上海,R小姐站在火車站巨大的南廣場上,此時剛好下完雨,一抹陽光透過廣告牌照在R小姐的眼睛上,她用手擋了擋,然后看著背著行李或匆匆趕路,或喜悅而歸的人們,突然有點傷感。她覺得自己像一葉浮萍,一腦袋撞進海里,浮浮沉沉,無邊無際。

 

來之前R小姐聯系了她的一個大學同學,雖然工作還沒著落,至少有個落腳的地方。朋友住在浦東最郊區,到市里坐地鐵將近兩個小時的路程。

 

R小姐打電話給同學詢問過路程之后,就去地鐵站買票。當她拿著八塊錢的地鐵票時,心里默默地罵了句臟話。那是R小姐第一次感受到魔都給她的生存壓力。

 

后來R小姐每天就是來回16塊這么往市里跑找工作的。

 

很快,憑借一口流利的英語,R小姐得到了一家外企的青睞,做前臺外加英語刊雜志校對工作。

 

我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差不多時間進入同一家公司。

 

剛開始是試用期,沒什么工資,R小姐厚著臉皮繼續在同學家里蹭住。所以每天擠兩個小時地鐵上班,下班又要擠地鐵回去。

 

那時候的狀態,就是出門的時候天還沒亮,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倒是一點都不在乎,還把空間簽名改成:“陽光不愛我,因為我永遠都不曾見過,他們在陽臺上跳舞的樣子!”我們笑她酸,她說你不懂,這叫情懷。

 

好吧,我不懂你的情懷,我只知道昂貴的地鐵費沒辦法用情懷解決。

 

最后無奈之下,R小姐問同學借了錢,到公司附近租了個房間。說是房間,其實就是個床位,上下鋪,一個房間住好幾個人,每個月五百塊錢。

 

雖然擁擠,但卻是自己的一個窩,跟住在朋友家可不一樣。用她的話說,就是浮萍貼上了一艘船,雖然不指望能帶她上岸,至少不再感覺虛無。

 

若在古代她一定會是個酸秀才,這是我給她的評價。

 

 

剛開始R小姐付完每個月房租水電費再加上添置一些新的生活物品后,幾乎很難維持自己的生活。為了省錢,她每天步行兩站路到公司上班,周末也都窩在家里不出去逛街。

 

偶爾我們請客,吃不完的飯菜她總要打包帶走,第二天再帶到公司當午飯。

 

除了這時候,平時幾乎看不到她在公司吃飯。我們有時候一起出去吃,大家AA,她也從來沒參加過。

 

有一次午飯時間,我出去之后發現自己沒帶手機,于是回來拿,正好看到她在小會議室吃午飯。

 

我興沖沖地闖進去,說:“哎呀,終于看見你吃飯了,我還以為你不食人間煙火呢。”

 

R小姐尷尬地看著我,被我嚇得放下筷子的手突然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于是握了握拳頭,又重新拿起筷子。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她的“午飯”。

 

早上煮的面條。沒有西紅柿,沒有雞蛋,也沒有青菜,只是面條。

 

放在塑料飯盒里,經過一上午的膨脹,已經變成一碗“面團”。在微波爐里面熱一下,就是她所謂的午飯了。

 

飯盒上印著一只吐著舌頭的小狗,那狡黠的眼神仿佛看穿我同樣尷尬的情緒,嘲諷似的對著我笑。

 

后來,我沒有叫R小姐出去吃過飯。因為吃久了,總是礙于面子要請客。

 

在公司叫外賣,我也總是多叫一份菜,然后嚷嚷著我要減肥吃不完。

 

還有一次,公司聚會,抽獎的時候R小姐抽到一個PRADA的手提包,那大概是R小姐擁有的最貴的東西了,比她的房子還貴,甚至,可以讓她付兩年房租。

 

可是,畢竟那也只是個東西。

 

甚至,不需要任何努力就受人追捧的東西。

 

于是R小姐有點傷感。

 

本該細細去品味的高檔紅酒,被她當成礦泉水灌。都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能喝酒,真的,她喝了三杯不到就徹底暈了過去。

 

不得不提,暈過去之前還吐了我一身。

 

我穿的白色衣服。

 

我也有點微醺,于是干脆坐到旁邊照顧不省人事的她。

 

結束后,我跟另外一個同事打車把她扛回家,那時候,我才第一次去她的新家。

 

十平米不到,三張上下鋪,住了六個人。

 

我想上個衛生間,赫然發現里面有個男士。

 

洗手臺上全部是插著五顏六色牙刷牙膏的杯子。沐浴露大概也是共用的,因為根本分不清哪個是自己的。

 

有個女孩兒在廚房做飯,沒有油煙機,所以房間里到處都是油煙味。

 

走了兩步,感覺腳下有東西,低頭一看,不知道是誰的拖鞋,就放在兩條桌子中間的那條狹小過道里。

 

R小姐住上鋪,床上干凈整潔,還細心地掛上了蚊帳。

 

熱心的室友說把自己的下鋪讓給她。把她抬到床上,蓋好被子,剛準備出門,只聽“哐”一聲,她掉在了地上。

 

好不容易把她重新抬上去,“哐”,又掉在地上。

 

如此反復大概三四次,R小姐終于摔醒了。

 

然后就開始抱著我哭,歇斯底里地哭。

 

哭吧,憋得夠久了。

 

我一邊給她擦臉,一邊尷尬地看著門口驚訝地過來察看情況的室友。

 

突然R小姐就停止了哭泣,吐著口齒不清的句子問我:“琪琪,我是不是傻?”

 

“怎么會呢?”

 

“在家里那么清閑的工作不做,爸媽那么多的疼愛不去享受,我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干嗎!”

 

“因為你喜歡的東西,家里沒有。”

 

“對,我喜歡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喜歡上海的生活,醉生夢死,燈紅酒綠,我特么的就是虛榮。”

 

 

我大概能理解她的苦。一個人在外,家人不理解她。也沒什么朋友可以傾訴。

 

如若不是借著酒精發作,她暗地里又得咽下去多少苦楚。

 

誰又真的理解她?

 

可是,即使是如此艱難的日子,R小姐都從來沒有想過放棄。

 

剛轉為正式員工的時候,我跟R小姐出去慶祝,雖說來到上海有一段時間了,但她一直沒機會出去逛過。吃完晚飯之后,我帶她去外灘看夜景。

 

那時候她就趴在黃浦江的欄桿上,看著對面燈火璀璨的陸家嘴以及豪華的觀景游輪發呆。過了很久,她突然問我:“你知道上海為什么叫魔都嗎?”

 

“為什么?”

 

“因為它是偽裝成天使的魔鬼,總讓人欲罷不能地想要得到它的青睞,但你知道,從來沒有人被它寵幸過,或者,它正在寵幸著每個在它懷里的人。”

 

我回頭看她,正好捕捉到她眼底一閃而逝的光芒。

 

“對吧,它總有能力讓我愛上它。”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每天都有很多人到這里,希望借它的包容性來完成自己的夢想,可是,每天也有很多人迫于無奈離開這里。他們在這里耗了一陣子,甚至耗了一輩子,最后發現自己仍然是個普通人。”

 

“所以他們回去尋找被這里摧殘了的優越感嗎?”

 

“至少在家里,你是個受人尊敬的教師,是為數不多讀過書的人,雖然不至于太富貴,至少生活不會太窘迫。”

 

“那就耗吧,大不了耗干了青春,最后也就一個字,兩橫一豎,干。”

 

“那你有沒有后悔來這里?”

 

“后悔什么,我就是為了證明,爸媽眼里那些自以為好的生活方式,未必適合我,而他們覺得瘋狂的生活狀態,我未必就過得不快樂。”

 

當時沒明白她的話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如果是我,至少得再貼三層皮才能說得出來這么矯情的話來。

 

那晚,R小姐一直在笑,對著游船上的游客揮手,踩著地上的燈跳著走路。習慣生活在只有一排路燈的地方,突然看見一座沒有黑夜的城市,R小姐的眼底滿是驚喜與堅定。

 

仿佛心里默默地下定決心,讓我覺得,以后什么困難,都不會成為她退縮的理由。

 

但如果命運這么好掌握,那就不叫命運了。

 

公司行政專員懷孕辭職,公司看R小姐這么努力,所以想提升她來頂替。

 

當所有人都以為來自貧苦家庭的她就要通過自己的努力逆襲的時候,命運跟她開了個玩笑。

 

我是在出差回來的高鐵上接到R小姐的電話的,她說她要回去了。

 

“你開什么玩笑,聽說公司提你做行政專員啊,我還沒來得及恭喜呢。”

 

“你說得對,有些人再怎么堅持,她也只配做個普通人。”這個時候我才聽出來她聲音很低,說不出來的沉重。

 

“出什么事兒了?”

 

“我家失火了,媽媽重度燒傷,現在在醫院搶救。”

 

我腦袋“嗡”一聲,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當初跟媽媽鬧掰了出來的,這一年也沒給她打過電話,都是聽爸爸說她身體一直很好。你說,身體這么好,從來不生病的人,怎么就被火燒了呢……”

 

聽得出來R小姐在強抑自己已經嘶啞的哭腔。

 

 

“我現在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想回家好好照顧媽媽,她還健康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孝順她,以后一定好好照顧她。”

 

“你還可以回來啊,等你媽媽康復之后,再回來。”

 

“不了,我想多陪陪媽媽,醫生說即使治療好了,這輩子大概也不能下床了吧。況且這里不太適合我,也許我還是適合在家里教書。你還年輕,家里都支持你,好好加油吧,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

 

我回到上海的時候,R小姐已經走了。沒什么行李,跟來的時候一樣,帶了幾件衣服,回到了她一直想逃離的地方。

 

一年了,就聽R小姐哭過這么兩次,一次是釋放奮斗過程中無盡的委屈,一次是感嘆命運的無常。

 

百度百科說:不能改變的過去以及無法掌控的未來,叫做命運。

 

如果可以這樣解釋,那R小姐的命運至少曾經是被她手握一半。

 

也許R小姐以后還是會跟一個不懂電影,不會英語,不愛看書的男人結婚,然后在他慢慢發福的身材中耗盡自己的理想。

 

但不管怎樣,我都祝福她,因為曾經在我面前說要征服自己的她,是如此生動。

 

 

王琪,90后外企職員。@一直找不到好ID

 

(完)


 

(圖1:上海,工作中的R小姐)


(圖2:辭職回家照顧母親的R小姐。祝福她。)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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