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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先生沒死的時候,他的那些連載小說、鬼怪故事和探案傳奇,還有那九百二十八個他憑空虛設的人物角色,以及悲天憫人懷著一顆“同情的心”,愿意同一切卑微、弱小和被壓迫者站在一起的他本人,似乎都魔力十足,沒誰遇上而不神魂顛倒——上到女王、首相,下至仆從、婢女,無論大人、小孩,好像不讀他的書,生活就沒了樂趣;莫洛亞的《狄更斯傳》講到他逝世時,消息遍及英國、美國、加拿大和澳洲的每一個有兒童的人家;傳說有一個小孩子問道:“狄更斯先生死了嗎,那么圣誕老人是不是也要死掉呢?” 不用說,那是一八七〇年的事。在那之前的三四十年,狄更斯無疑是英國人最寵愛的作家;如今,他的聲名似乎依然沒有任何動搖。英國從去年就說,紀念這位地位僅次于莎士比亞的小說家,慶祝他的二百周年誕辰,活動要持續一整年——二月七日,是狄更斯的生日。 狄更斯那些年的紅火,已非一般言辭可以形容。在他以前,從來沒有誰,能靠了寫小說,可以化身人見人愛的大明星,雖然在維多利亞時代,按照特羅洛普的說法,英國人“成了一個讀小說的民族”。在英國和歐洲大陸毋庸贅言,他只要動動鵝毛筆,寫的無論是什么,必定是“洛陽紙貴”;就是在遙遠的澳洲和北美,書上只要印有狄更斯的名字,自然瞬間一紙難求——去碼頭接船的紐約居民,也不忘牽記“未完待續”的《老古玩店》,會迫不及待地沖著停泊未穩的英國郵輪打聽:“小耐兒死了嗎?” 同時代的作家喬治•亨利•路易斯是個可信的見證人,他在一八三七年談起“博茲”(狄更斯筆名),更是感慨萬端: 多少年來,還沒有哪個人像博茲那樣走紅。他的那些令人心醉的作品不限于貴族、法官、商人的幫辦等男女老少的讀書人;也不論是嚴肅的、輕佻的、技巧的、有才智的、崇尚道德的,還是沒有頭腦的。城鄉普通百姓都為之傾倒。我們常常看見肉鋪的小伙計肩上掮著托盤,兩眼貪婪地讀著最近一期的《匹克威克》。那些聽差——他們的虛榮心在博茲筆下披露無遺,還有女傭和掃煙囪的,總之一句話,各個階層都讀博茲。 路易斯的話,在比小狄更斯一百多歲的伊夫林•沃的小說,那部寫于一九三四年的《一抔土》里,得到進一步的印證:一個英國紳士遭遇土著落難成囚,奉命效勞酋長,竟是每天為他朗讀狄更斯的小說。 狄更斯有超人寫作天賦,自然很會編故事——但最關鍵的,是他知道“看菜下飯”,明白誰是“衣食父母”,他最懂哪些人不能開罪,哪些人盡可隨便調侃。在給助手的一封信里,他說“不要保留任何橫掃一切、不必要地冒犯中產階級的東西”;他也清楚,人們會喜愛他的故事,是因為作品里崇尚的熱愛家庭的價值觀念。一八五一年,有批評家列舉了狄更斯大受歡迎的原因,指出“最重要的,是他十分尊重家庭的神圣性,熱情崇拜家庭之神”。 最能看穿狄更斯“騎墻”作派,又真切懂得狄更斯的是奧威爾。在他看來,狄更斯從根本上說沒有立場,無論誰是弱者,誰受迫害,他都會給予同情和支持——在《雙城記》里,農民被壓迫,他就和農民站在一起;而當貴族受到農民鎮壓,他又轉而同情貴族。但是,狄更斯作為通俗小說家,奧威爾看出了他成功的秘訣:“他之所以在他那個時代,以及在我們這個時代還為大眾所歡迎,主要是他能用一種滑稽、簡單因而是大家能記住的形式,描繪普通人的天生的正派體面、合乎禮儀的行徑。很重要的是從這一觀點出發,很不相同的各色各樣的人物,都能描寫成‘普通人’。” 奧威爾說得沒錯。如果不迷信教條,不當他作“現代英國的一批杰出的小說家”中的一個,不認為他們“對資產階級的各個階層,從‘最高尚的’食利者和認為從事任何工作都是庸俗不堪的資本家到小商販和律師事務所的小職員,都進行了剖析”(馬克思《英國的中產階級》),狄更斯就會換上一副新面孔,會變得可愛、有趣、迷人,如同寫冒險漂流魯濱遜的笛福,如同寫精靈古怪大人國小人國歷險記的斯威夫特。 事實上,最早看狄更斯的那些近代和民國時期的中國人,比如翻譯狄更斯的林紓,以及他弟子輩的巴金和錢鐘書,他們喜愛狄更斯,也主要是為了他故事講得有趣,讀來開心能解悶,能得到別處找不來的娛樂。 林紓譯“西士文字”四十年,唯獨對狄更斯評價最高。他說,“其間有高厲者,清虛者,綿婉者,雄偉者,悲梗者,淫冶者;要皆歸本于性情之正,彰癉之嚴,此萬世之公理,中外不能僭越。而獨未若卻而司•迭更司文字之奇特”;又說“余嘗謂古文中序事,惟序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今迭更司則專意為家常之言,而又專寫下等社會家常之事,用意著筆為尤難”;不過他翻譯狄更斯,也別有用心在焉——“使吾中國人觀之,但實力加以教育,則社會亦足改良,不必心醉西風,謂歐人盡勝于亞,似皆生知良能之彥,則鄙人之譯是書,為不負矣”。 “讀了林譯而增加學習外國語文的興趣”的錢鐘書也說: 商務印書館發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現,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和《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我把林譯哈葛德、狄更司、歐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復不厭地閱讀。假如我當時學習英語有什么自己意識到的動機,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夠痛痛快快地讀一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險小說。四十年前,在我故鄉那個縣城里,小孩子既無野獸片電影可看,又無動物園可逛,只能見到“走江湖”的人耍猴兒把戲或者牽一頭疥駱駝賣藥。后來孩子們看野獸片、逛動物園所獲得的娛樂,我只能向冒險小說里去尋找。 無論林紓、錢鐘書,還是說從小喜歡狄更斯卻認為只有雨果、羅曼•羅蘭和左拉影響了自己寫作的巴金,他們都沒有從狄更斯的小說里面,看到“揭露資本主義黑暗弊端”的一面。他們不像后來完整翻譯狄更斯的那批進步的左翼文學翻譯家,如許天虹、蔣天佐,受到蘇聯文藝界對狄更斯認識的影響,會贊同批評家A.亞尼克斯德的評價:“在這社會主義社會中,正在建設一種狄更司只能加以想象的生活。許多他反對的罪惡已在這兒消滅了,其余的也在迅速地逐漸消滅。這位偉大的寫實主義者的作品,使我們的讀者回想到了過去的情形——記憶著這些情形,才能更堅定地建設現在和未來。” 遺憾的是,從上世紀四十代末期來后的四十多年,中國人熱愛狄更斯,翻譯狄更斯的小說,都是念念不忘狄更斯的所謂“批判精神”。據說,如今中小學生必須閱讀《匹克威克外傳》,不僅僅因為它是狄更斯的成名作,更是因為小說“描寫了匹克威克先生等人游歷的見聞,反映了英國十九世紀廣闊的社會生活,解剖了貴族,地主,軍人與上層人物的丑惡生活和骯臟靈魂,抨擊了資本主義的法律、司法和監獄等上層建筑的虛偽和腐朽”。 莫洛亞說,世界各地的兒童喜愛狄更斯,莫不是因為《圣誕歡歌》的功勞;但這個一百多年來搬上過二十七次銀幕,改編過無數次節日舞臺劇和無線電廣播劇的兒童文學名著,在中國遠遠沒有《霧都孤兒》有名,喜歡它的中國孩子,也似乎少而又少。 兩百年了,狄更斯還是“各階層都讀的”那個狄更斯;而我們在中國紀念他,也期望更多人喜歡那個沒有被“誤解”的狄更斯,那個奧威爾所說的狄更斯——“這個人是十九世紀自由主義者,一個毫無拘束的有智慧的人,是被現在正在爭奪我們的靈魂的、一切腐臭的、渺小的正統觀念和正統做法所同樣忿恨的那種類型的人”。 《人如其讀》/趙武平/中華書局/2013-2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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