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異鄉記》: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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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記

張愛玲



動身的前一天,我到錢莊里去賣金子。一進門,一個小房間,地面比馬路上低不了幾寸,可是已經像個地窖似的,陰慘慘的。柜臺上銅闌干后坐著兩個十六七歲的小伙計,每人聽一架電話,老是「唔,唔,哦,哦」地,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接受行情消息。極強烈的枱燈一天到晚開著,燈光正照在臉上,兩人都是飽滿的圓臉,蝌蚪式的小眼睛,斜披著一綹子頭發,身穿明藍布罩袍,略帶揚州口音,但已經有了標準上海人的修養。燈光里的小動物,生活在一種人造的夜里;在巨額的金錢里沉浸著,浸得透里透,而撈不到一點好處。使我想起一種蜜餞乳鼠,封在蜜里的,小眼睛閉成一線,笑迷迷的很快樂的臉相。


我坐在一張圓凳上等拿錢,坐了半天。房間那頭有兩個人在方桌上點交一大捆鈔票。一個打雜的在旁觀看,在陰影里反剪著手立著,穿著短打,矮矮的個子,面上沒有表情,很像童話里拱立的田鼠或野兔。看到這許多鈔票,而他一點也不打算伸手去拿,沒有一點沖動的表示──我不由的感到我們這文明社會真是可驚的東西,龐大復雜得怕人。


換了錢,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氈鞋、牙膏、餅干、奶粉、凍瘡藥。腳上的凍瘡已到將破未破的最尷尬的時期,同時又還患著重傷風咳嗽,但我還是決定跟閔先生結伴一同走了。到家已經夜里八點鐘,累極了,發起寒熱來了,吃了晚飯還得洗澡,理箱子,但是也不好意思叫二姨幫忙,因為整個地這件事是二姨不贊成的。我忙出忙進,雙方都覺得很窘。特為給我做的一碗肉絲炒蛋,吃到嘴里也油膩膩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把二姨的鬧鐘借了來,天不亮就起身,臨走,到二姨房里去了一趟,二姨被我吵得一夜沒睡好,但因為是特殊情形,朦朧中依舊很耐煩地問了一聲:「你要什么?」我說:「我把鐘送回來。」二姨不言語了。這時候門鈴響起來,是閔先生來接了。立刻是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阿媽與閔先生幫著我提了行李,匆匆出門。不料樓梯上電燈總門關掉了,一出去頓時眼前墨黑,三人扶墻摸壁,前呼后應,不怕相失,只怕相撞,因為彼此都是客客氣氣,不大熟的。在那黑桶似的大樓里,一層一層轉下來,越著急越走得慢,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公寓是我住過多少年的。


出差汽車開到車站,天還只有一點蒙蒙亮,像個鋼盔。這世界便如一個疲倦的小兵似的,在鋼盔底下盹著了,又冷又不舒服。車站外面排列著露宿軋票的人們的鋪蓋,篾席,難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彷佛代表一些什么──一個階級?一個時代?巨大的車站本來就像俄國現代舞臺上的那種象征派的偉大布景。我從來沒大旅行過;在我,火車站始終是個非常離奇的所在,縱然沒有安娜•凱列妮娜臥軌自殺,總之是有許多生離死別,最嚴重的事情在這里發生。而搭火車又總是在早晨五六點鐘,這種非人的時間。灰色水門汀的大場地,兵工廠似的森嚴。屋梁上高棲著兩盞小黃燈,如同寒縮的小鳥,斂著翅膀。黎明中,一條條餐風宿露遠道來的火車,在那里嘶嘯著。任何人身處到其間都不免有點倉皇罷──總好像有什么東西忘了帶來。


腳夫呢,好像新官上任,必須在最短期間找括到一筆錢,然后準備交卸。不過,他們的任期比官還要短,所以更需要心狠手辣。我見了他們真怕。有一個挑夫催促閔先生快去買票,遲了沒處坐。閔先生擠到那邊去了,他便向我笑道:「你們老板人老實得很。」我坐在行李卷上,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當我是閔先生的妻子,給閔先生聽見了也不知作何感想,我是這樣的臃腫可憎,穿著特別加厚的藍布棉袍,裹著深青絨線圍巾,大概很像一個信教的老板娘。


賣票處的小窗戶上面鑲著個圓形掛鐘。我看閔先生很容易地買了票回來,也同買電影票差不多。等到上火車的時候,我又看見一個摩登少婦嬌怯怯的攀著車門跨上來,寬博的花呢大衣下面露出纖瘦的腳踝,更加使人覺得這不過是去野餐。我開始懊悔,不該打扮得像這個樣子──又不是逃難。


火車在曉霧里慢慢開出上海,經過一些洋鐵棚與鉛皮頂的房子,都也分不出是房屋還是貨車,一切都彷佛是隨時可以開走的。在上海邊緣的一個小鎮上停了一會,有一個敞頂的小火車裝了一車兵也停在那里。他們在吃大餅油條,每人捏著兩副,清晨的寒氣把手凍得拙拙的,不大好拿。穿著不合身的大灰棉襖,他們一個個都像油條揣在大餅里。人雖瘦,臉上卻都是紅撲撲的,也不知是健康的象征還是凍出來的。有一個中年的,瘦長刮骨臉的兵,忽然從口袋里抽出一條花紗帕子,抖開來,是個時髦女人的包頭,飄飄拂拂的。他賣弄地用來醒了醒鼻子,又往身邊一揣。那些新入伍的少年人都在那里努力吃著,唯恐來不及,有幾個兵油子便滿不在乎,只管擎著油條東指西顧說笑,只是隔著一層車窗,聽不見一點聲音。看他們嘻嘻哈哈像中學生似的,卻在灰色的兵車上露出半身,我看著很難過。


中國人的旅行永遠屬于野餐性質,一路吃過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產,蘭花豆腐干、醬麻雀、粽子。饒這樣,近門口立著的一對男女還在那里幽幽地,回味無窮地談到吃。那窈窕的長三型的女人歪著頭問:「你猜我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男人道:「是甜的還是咸的?」女人想了一想道:「淡的。」男人道:「這倒難猜了!可是稀飯?」女人搖頭抿著嘴笑。男人道:「淡的……蓮心粥末是甜的,火腿粥末是咸的──」女人道:「告訴你不是稀飯呀!」男人道:「這倒猜不出了。」旁聽的眾人都帶著鄙夷的微笑,大概覺得他們太無聊,同時卻又豎著耳朵聽著。一個冠生園的人托著一盤蛋糕擠出擠進販賣,經過一個黃衣兵士身邊卻有點膽寒,挨挨蹭蹭的。


查票的上來了。這兵士沒有買票,他是個腫眼泡長長臉的瘦子,用很侉的北方話發起脾氣來了。查票的是個四川人,非常矮,蟹殼臉上罩著黑框六角大眼鏡,腰板畢挺地穿著一身制服,代表抗建時期的新中國,公事公辦,和他理論得青筋直爆。兵士漸漸的反倒息了怒,變得嫵媚起來,將他的一番苦情娓娓地敘與旁邊人聽。出差費不夠,他哪來這些錢貼呢?他又向查票的央道:「大家都是為公家服務……」無奈這查票的執意不肯通融,兩人磨得舌敝唇焦,軍人終于花了六百塊錢補了一張三等票。等查票的一走開,他便罵罵咧咧起來:「媽的!到杭州──揍!到杭州是俺們的天下了,揍這小子!」我信以為真,低聲問閔先生道:「那查票的不知道曉得不曉得呢?到了杭州要吃他們的虧了。」閔先生笑道:「哪里,他也不過說說罷了。」那兵士兀自有板有眼地喃喃念著:「媽的──到杭州!」又道:「他媽的都是這樣!兄弟們上大世界看戲──不叫看。不叫看哪:搬人,一架機關鎗,啛爾庫嗤一掃!媽的叫看不叫看?──叫看!」他笑了。


半路上有一處停得最久。許多村姑拿了粽子來賣,又不敢過來,只在月臺上和小姊妹交頭接耳推推搡搡,趁人一個眼不見,便在月臺邊上一坐,將肥大的屁股一轉,溜到底下的火車道上來。可是很容易受驚,才下來又爬上去了。都穿著格子布短襖,不停地扭頭,甩辮子,撇嘴,竟活像銀幕上假天真的村姑,我看了非常詫異。


火車里望出去,一路的景致永遠是那一個樣子──墳堆、水車;停棺材的黑瓦小白房子,低低的伏在田隴里,像狗屋。不盡的青黃的田疇,上面是淡藍的天幕。那一種窒息的空曠──如果這時候突然下了火車,簡直要覺得走頭無路。


多數的車站彷佛除了個地名之外便一無所有,一個簡單化的小石牌樓張開手臂指著冬的荒田,說道:「嘉潯,」可是并不見有個「嘉潯」在哪里。牌樓旁邊有時有兩只青石條櫈,有時有一只黃狗徜徉不去。小牌樓立定在淡淡的陽光里,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的消長。我想起五四以來文章里一直常有的:市鎮上的男孩子在外埠讀書,放假回來,以及難得回鄉下一次看看老婆孩子的中年人……經過那么許多感情的渲染,彷佛到處都應當留著一些「夢痕」。然而什么都沒有。


……



到永浬去的小火車,本是個貨車,乘客便胡亂坐在地下。可是有一個軍官非常的會享福,帶了只搖椅到火車上來,他躺在上面,擁著簇新的一條棉被,湖綠縐紗被面,粉紅柳條絨布里子。火車搖得他不大對勁的時候,更有貼身伏侍的一個年青女人在旁推送。她顯然是挑選得很好的一個女人,白油油的滾圓的腮頰,孩子氣的側影,凹鼻梁,翹起的長睫毛,眼睛水汪汪地。頭發也像一般的鎮上的女子,前面的鬅發做得高高的,卻又垂下絲絲縷縷的前劉海,顯得迭床架屋。她在青布袍上罩著件時式的黑大衣,兩手插在袋里,端著肩膀,馬上就是個現代化的輪廓。腳上卻還是穿了布鞋,家里做的圓口灰布鞋,泥土氣很重。她就連在噓寒問暖的時候,雖然在火車轟隆轟隆的喧聲里,仍舊顯得喉嚨太大了,是在田野里喊慣了的喉嚨。那軍官睜開一雙黃黃的大眼睛,向她看了一眼。被窩嚴嚴地蓋在嘴上,也許他曾經嗡隆了一聲作為答復,也許并沒有。隨即又闔上眼皮,瘦骨臉上現出厭世的微笑,飄然入睡了。一顆頭漸漸墜在椅背上,一顛一顛。女人便道:「可要把你的斗篷墊在后面枕著呢?」他又張開眼,一瞥,不作聲,也沒有表情。她可又忙起來,忙了一會,重新回到她的椅子上,那椅子很高,她坐在上面必須把兩只腳踮著點。她膝前有個仆人坐在地下,一個小尖臉的少年人,含著笑,很伶俐的樣子,并不是勤務兵的打扮。天冷,他把鞋脫了,孜孜的把腳貼在個開了蓋的腳爐上烤。他身后另擱著一雙草鞋。旁邊堆著他們的行李,包裹堆里有兩只雞,咯咯的在蒲包里叫著。


車上的小生意人、鄉農和學生一致注目看著那軍人,看著他在搖椅上入睡,看著他的女人與仆人,他的財產與雞只。很奇異地,在他們的眼光里沒有一點點批評的神氣,卻是最單純的興趣。看了一會,有個學生彎腰系鞋帶,他們不約而同轉過臉來細看他的皮鞋的構造。隨后又有人摸出打火機來點香煙,這一次,觀眾卻是以十倍濃厚的興趣來瞪視那打火機了。然而,仍舊沒有批評,沒有驚嘆,只是看著,看著,直到他收了起來為止。


在火車的轟轟之上,更響的轟隆一聲,車那頭的一個兵,猛力拉開了一扇窗戶。塵灰蒙蒙的三道太陽光射了進來,在鋼灰的車廂里,白似的三道,該是一種科學上的光線,X光,紫外光,或是死光。兩個小兵穿著鼓鼓揣揣的灰色棉襖,立在光的過道里。


有個女人在和一個兵攀談。那女人年紀不過三十開外,團團的臉,搽得「胭脂花粉」的。腫眼泡,烏黑的眼珠子,又有酒渦又有金牙齒,只是身材過于粗壯些。她披著一頭鬈發,兩手插在藏青絨線衫袋里,活潑能干到極點,對于各方面的情形都非常熟悉,無論人家說什么她都插得上嘴去。那兵是個矮矮的身材非常厚實的中年人,橙紅色的臉,一臉正人君子的模樣。他一手叉著腰,很謹慎地微笑對答著,承認這邊的冬天是冷的,可是「我們北方還要冷。」


那婦人立意要做這輛車上的交際花,遂又走過這邊來,在軍官的搖椅跟前坐下了,拖過她的腳爐,脫掉她的白帆布絆帶鞋,一雙充毛短襪也脫了去,只穿著肉紅線襪。她坐在那里烤腳,叉開兩腿,露出一大片白色棉毛的襠,平坦的一大片,像洗剝干凈的豬只的下部。


軍官的姨太太問軍官:「現在不知道有幾點鐘?」她便插嘴道:「總有十點多了。」軍官的姨太太只當不聽見。至于軍官,他是連他的姨太太都不理睬的。姨太太間或與仆人交談,膝下的這個女人總也參加意見。到了一個站頭上,姨太太有一點猶豫地向仆人打聽這里可有地方大解,又說:「不曉得可來得及。」那婦人忙慫恿道:「來得及!來得及!」說過之后,沒有反響,她自己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依舊粉香脂艷地仰面笑著,盯眼看著這個那個,諦聽他們自己堆里說話。


姨太太畢竟沒有下去解手,忍了過去了。仆人給她買了一串滾燙的豆腐干來。她挺著腰板坐在那不舒服的高椅上,吃掉了它。


那婦人終于走開了,擠在一群生意人隊里,含著笑,眼睜睜地聽他們說話,彷佛每一句話都恰恰打到她心坎里去。然后她覺得無聊起來。她怕風,取出一塊方格子大手帕來,當作圍巾兜在頷下。她在人叢里找了塊地方,靠著個行李卷睡覺了。她仰著頭,合著眼,朱唇微微張著,好像等著個吻。人們將兩肘支在行李卷上站著,就在她頭上說說笑笑,完全無動于衷。


車廂的活絡門沒關嚴,砑開兩尺寬的空隙,有人吊在門口往外看。外面是絕對沒有什么十景八景,永遠是那一堂布景──黃的墳山,黃綠的田野,望不見天,只看見那遙遠的明亮的地面,矗立著。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單調;隨著火車的進行,它劇烈地抽搐著,收縮、收縮、收縮,但還是綿延不絕。


寒風颼颼吹進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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