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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亞·馬爾克斯中短篇小說集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譯者: 趙德明 / 劉瑛 出版年: 1982-10 紙做的玫瑰花 馬爾克斯 清晨,天剛麻麻亮,米娜摸著黑穿上了昨天晚上搭在床頭上的那件無袖長衫,緊接著她又翻箱子,尋找衣服上的假袖子。箱子里沒有,她又在墻壁的釘子上和門后邊找了一陣子。她盡量不弄出響動,免得吵醒和她睡在同一間屋里的瞎眼的祖母。當慢慢地習慣了屋里的暗淡光線時,她發現祖母己經起床了。予是她就到廚房去問祖母把假袖子放在哪兒了。 “在浴室里”,瞎老太太說,“昨天很晚了我給你洗的。” 袖子是在那里,搭在一根繩子上,繩子的兩頭兒拴在木撅子上。袖子還潮著吶。米娜回到廚房,把袖子舒展開,晾在石頭爐臺上。瞎老太太在米娜的對面攪動著咖啡,兩只木呆呆的眼睛盯著走廊的磚墻,那里有一排種藥草的花盆。 “你別亂動我的東西,米娜說。“這幾天不會出太陽的.” 瞎老太太循著聲音把臉轉過去。 “我忘了今天是第一個禮拜五了,”瞎老太太說。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聞出咖啡已經煮好,就把咖啡鍋從爐子上挪開。 “你在袖子底下墊張紙,石頭上太臟了。”瞎老太太說。 米娜用食指在石頭爐臺上摸了摸,的確夠臟的,不過只是一層煤煙子,只要不拿袖子往石頭上蹭,是不會弄臟的。 “臟了就怪你。”米娜說。 瞎老太太給自己斟上一杯咖啡。 “你的火氣可真大啊,”她一邊說,一邊拿起凳子向走廊走去。“生一肚子氣去領圣餐這可是褻瀆神靈啊,”說完,她就坐到院子里的玫瑰花叢前去喝咖啡了。當望彌撤的鐘響起第三遍的時候,米娜從爐臺上拿起袖子。袖子還是沒有干,她也只好把袖子裝上了。她知道光著兩只胳臂,安赫爾神父是不會讓她領圣餐的。她來不及洗臉,就用手巾擦掉臉上殘留的胭脂。從屋里拿出祈禱書和頭巾,匆忙朝街上走去。過了一刻鐘,她又回來了。“等你到那兒,都要講完《福音書》了,”坐在院子里玫瑰花叢前的瞎老太太說。 米娜徑直朝廁所走去。 “彌撒我去不成了,”她說。“袖子還潮著呢,衣服也沒熨。”她覺得好象有一股犀利的目光正在追逼著她。“這可是第一個禮拜五,你卻不去望彌撤,”瞎老太太說。 從廁所回來,米娜斟上一杯咖啡。她背靠著門框坐在瞎老太太身邊。這時,她根本沒有心思喝咖啡。“都怨你,”米娜氣哼哼地嘟囔著。她的喉頭被淚水壅塞了。 “你哭了,”瞎老太太喊道。 她把噴壺撂在種薄荷的花盆旁,走到院子里,又重復一遍說: “你哭了。” 米娜把杯子往地上一撂,站立起來。“我是給氣哭的,”她說。在她走過祖母身邊時又補上這么一句:“你得去懺悔,是你耽誤了我去領第一個禮拜五的圣餐。” 瞎老太太一動也不動地等著米娜關上臥室的門,然后,走到走廊盡頭,貓下腰去在地上摸索著,最后摸到了那個沒有動用過的杯子。她把咖啡倒進陶鍋里,又接著說: “上帝知道我是問心無愧的。” 這時候,米娜的媽媽從夜室里出來,問老太太道,“你跟誰說話?” “沒跟誰”瞎老太太說。“我告訴過你,我愈來愈瘋瘋癲癲的了。” 米娜關上房門,解開緊身胸衣的扣子,從里面掏出了三把套在別針兒上的小鑰匙。她用其中一把打開了柜子下面的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盒子.又用另外一把鑰匙把盒子打開。盒子里有一束彩色紙的書信,用一根牛皮筋套住。她把信揣進胸衣里,把小盒子放回原處,用鑰匙鎖上抽屜。然后她去到廁所,把信扔進了茅坑。 “你去望彌撤了?”媽媽問米娜。 “她沒去成,”瞎老太太插嘴說。“我忘了今天是第一個禮拜五,昨天很晚了才把她的袖子給洗了。”“現在還潮著吶,”米娜喃喃地說。“這些日子她可干了不少活兒,”瞎老太太說。“圣誕節我得交出一百五十打玫瑰花,”米娜說。天色還很早,驕陽已經散發出暑熱。不到七點鐘,米娜就把用來制做玫瑰花的東西----一個裝滿花瓣和鐵絲的籃子、一盒皺紋紙、兩把剪刀、一軸線和一瓶膠水----搬到堂屋里。過了不大一會兒,特莉妮達來了,腋下夾著一個馬糞紙盒子。她是來問米娜為什么沒去望彌撒的。“我沒有袖子,”米娜說, “誰還不能借給你一副?”特莉妮達說。她端了把椅子坐在盛花瓣的籃子旁邊。“我去晚了,”米娜說。 她做完一朵玫瑰花,就把籃子拉過來,打算用剪刀做花瓣。特莉妮達把馬糞紙盒子放在地上,和米娜一塊干起活兒來。 米娜瞟了盒子一眼。 “你買鞋了?”她問。 “沒有,里面是死老鼠。”特莉妮達說。特莉妮達是卷花瓣的好手,米娜騰出手來,把綠紙裹在鐵絲上做花莖。她們倆不聲不響地干著活兒,不知不覺太陽已經照射進掛著風景畫和家庭照片的堂屋里。米娜裹完花莖,把臉轉過來瞅著特莉妮達,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特莉妮達干凈利落地卷著花瓣,幾乎看不出她的手指頭在動彈,兩條腿緊緊地并拢在一起。米娜用眼瞅著特莉妮達腳上穿的那雙男鞋。特莉妮達低著頭,裝做沒看見她,兩只腳也沒有往后動一動。她停下手中的活兒,問道: “出了什么事了?” 米娜朝她俯過身來說: “他走了。” 特莉妮達把剪刀撂在腿上。 “不會吧。” “是走了。”米娜又重復了一句。 特莉妮達兩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米娜。在她的眉心間出現了一道筆直的皺紋。 “現在怎么辦?”她問。 米娜聲音平靜地回答說: “現在嗎?沒什么。” 十點鐘以前,特莉妮達要告辭了。 米娜去了一塊心病,感到十分輕松。她挽留特莉妮達再多待一會兒,等她把死老鼠扔到茅坑里去。這時候,瞎老太太正在修剪玫瑰花。 “我敢說你不知道這盒子里裝的是什么。”米娜走過瞎老太太身邊的時候說。 她晃了晃盒子,盒子里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睛老太太仔細地聽了一陣。 “你再晃一下,”她說。 米娜又晃動了一下,瞎老太太用手拢住耳朵聽了三遍也沒有猜出是什么東西。 “這是昨天夜里掉進教堂老鼠夾子里的大老鼠。”米娜說。 從廁所回來的時候,米娜默不作聲地走過瞎老太太的身邊。瞎老太太跟在米娜的屁股后面。當她走進堂屋時,米娜正單獨一個人坐在關著的窗子跟前,打算做完最后幾朵玫瑰花。 “米娜,”瞎老太太說,“如果你想生活得幸福,就別和外人隨便瞎說。” 米娜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瞎老太太坐在米娜對面的椅子上,要幫她干活兒。米娜沒讓她插手。“你有點兒心神不定啊,”瞎老太太說。“全都怪你。”米娜說。 “為什么你沒去望彌撒?”瞎老太太問。“這你比誰都清楚。” “要是光因為袖子沒干,你根本就用不著離開家,”瞎老太太說,“準是路上有什么人等你,惹得你不痛快。” 米娜用手在祖母眼前晃了晃,好象是在揩拭一塊看不見的玻璃。 “你可真會猜。”她說。 “今天早上你到廁所去了兩次,”瞎老太太說,“可是平時你只去一次。” 米娜還在繼續做她的玫瑰花。 “你能不能把你藏在柜子下面那個抽屜里的東西拿給我瞧瞧?”瞎老太太問。 米娜不慌不忙地把一朵玫瑰花插在窗欞上,從胸衣里掏出那三把小鑰匙,放在瞎老太太的手心里,然后幫她把拳頭攥緊。 “你去親眼看看吧。”她說。 暗老太太用手指尖摸了摸鑰匙。 “我的眼睛看不見茅坑里的東西。”米娜抬起頭,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瞎老太太知道自己在看她。 “你對我的東西那么感興趣,你干脆跳到茅坑里去好了。”米娜說。 瞎老太太沒有答理她這句話,又提起了另一件事:“你總是在床上寫啊寫的,一寫就寫到大天亮。”是你親手關的燈啊。”米娜說。 “可是你立刻就打開手電筒,”瞎老太太說,“聽你喘氣的聲音,我當時就能說出你在寫什么。”米娜極力保持鎮靜。 “好吧,”她低著頭說,“就算是這樣,這又有什么奇怪呢?” “沒有什么,”瞎老太太回答說,“不過就因為這個,你沒有領到第一個禮拜五的圣餐。” 米娜收拾起軸線、剪刀和一把沒做完的玫瑰花和花莖。她把這些東西往籃子里一放,就對瞎老太太說,“你想叫我告訴你我到廁所去干什么,是不是?”她問。兩個人對著臉不吭氣兒,過了一會兒米娜自己回答說:“我拉屎去了。” 瞎老太太把那三把小鑰匙丟進籃子里。“說得妙啊,”她一面朝廚房走,一面喃喃地說。“要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聽你說出這句粗話,我也許會相信你的話了。” 米娜的母親手里拿著大把帶刺的花束從走廊另一頭走過來。 “出了什么事了?”她問。 “我發瘋啦!”瞎老太太說。“不過,看起來只要我不亂扔石頭,你們還不會把我送進瘋人院吧。”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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