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對毛**神話的解構——讀張戎等《毛**:鮮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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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死了三十多年了,他留下的巨大陰影依然覆蓋著廣袤的中國大地,他無情的夢魘依然縈繞在十幾億中國人心頭,他的神話在權力的刺刀和謊言精心編織的花環重重守護下,依然揮之不去。解構毛澤東神話也因此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重大的問題之一,21世紀中國人要走出專制的胡同,重新找回做人的尊嚴,確立人的價值和生活的自信,這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如何對待毛神話和毛留下的遺產也是對每個中國人常識和人格的考驗。從本質的意義上說,毛神話就是57年來一切中國大災難的根源。57年前站毛在天安門城樓上鄭重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實際上站起來的只是他一個人,因為他是“人民”的化身,他與“人民”合二為一,他是一尊古往今來、前所未有的“人民神”。1949年的歷史變動被毛和他的追隨者們稱為“解放”,實際上,解放的只是毛一個人,他贏得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自由,超過歷代君王的自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和尚打傘”,他玩盡天下美女,占盡天下風景,驕奢淫逸,卻以愛吃辣椒和紅燒肉和打補丁的睡袍、毯子之類的特殊癖好,編造了樸素的神話。他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上,讓一切黨國功臣、元勛策士拜倒在他的胯下,以爐火純青的古老帝王術,穿上“人民”的外衣,將那些自始至終對他誠惶誠恐、附首貼耳的馴服工具一個個擊倒在地,再踩上一腳,甚至置之死地。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等人的下場眾所周知,即使僥幸活到1976年的周恩來、朱德,他們的命運遭遇也一樣好不了多少。在漫長的中國歷史當中,也許毛澤東才是最有資格稱“孤”道“寡”的人物,他是沒有帝王頭銜的帝王,與他無所不用其極的殘忍相比,與他紅色油彩涂抹、金粉裝飾的愚民騙術相比,與他現代包裝的權謀、詭計和統治方法相比,歷朝歷代的暴君都注定了望塵莫及、相形失色,包括無道著稱的那個紂王,也包括焚書坑儒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在內。



毛**神話最初是在陜北的土窯洞里完成的。最早略窺其中端倪的翻譯家、作家王實味,在延安的報紙上一篇雜文《野百合花》呼喚人性,遭到滅頂之災,成為刀下游魂。那個年代,包括美國紅色記者斯諾、中國民間報紙《大公報》和《申報》的記者范長江、俞頌華等人都曾造訪延安,但他們什么也沒有發現,什么也沒有察覺,只有五體投地的佩服,無論是對毛還是對他掌握的紅色團隊(也許他們到延安早了一些,毛的花花腸子還沒露出)。1944年,一個耳朵有點聾的民間報紙《新民報》記者趙超構到延安采訪,雖然也是走馬觀花,但他卻洞見了毛**神話的奧秘,在他的傳世之作《延安一月》中有準確、傳神的記錄。1949年,毛澤東平定天下、登上大位之后,舉國上下曾經沉醉在改天換地的歡樂氣氛中,對毛的膜拜開始遍及大江南北,每個角落、每一寸土地,連世世代代貼灶神的農民灶臺都悄悄地換成了毛像。毛神話成了中國有文字以來最大的神話。神話的建構和普及當然伴隨著血腥和殺人不見血的精神絞殺,從知識分子階層開始,20世紀50年代以來,不同社會階層的中國人先后都遭逢了曠古未聞的洗腦、剝奪和無情的管制、無所不在的桎梏,農民被釘死在故土家園的土地上至少有三十年,號稱“領導階級”的工人也沒有一天真正當家作主,即使是追隨毛集團打天下的人們上至國家主席、元帥將軍、封疆大吏下至普通黨員、基層干部,也很少有人幸免挨整、受冤的命運。一句話,毛澤東與所有中國人為敵,與整個世界為敵,與全人類為敵。他以為自己就是神,他以為自己的智商和性格足以主宰大地萬物,所以他在最狂妄的時候不惜與自然為敵,比如大躍進之類。餓死幾千萬生靈,他不為所動,向來乖順、參與制造了毛神話的劉少奇緊張了,怕在歷史上留下罵名,劉的悲劇由此拉開序幕。



三十多年過去了,毛死骨早寒,但毛依然是一個強有力的不可批評、質疑的神話,他的畫像、尸體都停留在中國的心臟,他像符咒一般為繼承他遺產的強權看家護院。當然,以中國之大,57年來也并非沒有人看透刺刀與謊言曾層層保護的毛神話。在50年前那場引“蛇”出洞的大“陽謀”中,洞若觀火的儲安平先生在給“老和尚”提意見中,雖然溫和卻一針見血地把矛頭指向了“黨天下”。另一位在西南聯大深受學生喜愛的政治學教授張奚若提出了十六字批評:“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鋒芒所向直指毛神話。在他們之后,北大才女林昭、會計學家出身的顧準先生、研究愛因斯坦的許良英先生等人,在長夜難明的沉沉黑暗中,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先后窺破了毛神話,開始探索一條新的道路。



毛駕崩以后,毛氏權力衣缽的繼承者,雖然都是文革劫難的幸存者,受過毛的非人對待,吃了無數的苦頭,但是一旦翻過身來,他們馬上明白毛的神話不能破滅,要盡最大可能去維護虛幻的光環,反正中國人容易欺騙,中國人天生膽小,因此才有“三七開”的官方定評。當然,“三七開”的緊箍咒不可能約束所有國人,不可能約束先一步具備了獨立思考能力的部分國人。因此,二十幾年以來對毛神話的質疑從來沒有中斷過,解構毛神話的努力有了重大的進展,張戎夫婦的這本《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就是最新的一個大收獲,從文本上說,可以說,以此書為標志對毛神話的解構已接近完成。所以,我們也可以將此看成是研究毛澤東的顛峰之作(盡管此書本身還是也有一些遺憾,我后面再講)。



這本書面世之前,在毛神話覆蓋不住的香港和異國土地上,解構毛神話的中文著作已出版了不少,其中至少有五種曾引起中文讀者的廣泛共鳴和稱道,包括李志綏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的》,受到李慎之生前激賞的那本王若水遺作《新發現的毛澤東》,高文謙的《晚年周恩來》以及何方的《黨史筆記》。進入90年代以來,隨著這些書的先后問世,毛神話已經是千瘡百孔、支離破碎。前段時間,有朋友借給我沉甸甸的《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原本想關于毛的書讀得太多了,早已膩煩,對此書也未寄予厚望。沒想到一拿起來,就放不下了,書中確實提供了大量第一次公開的史料,不時給我帶來新的閱讀驚喜。



毛**神話留下的遺產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負面的,他活生生地切斷了中國的文脈,不光是切斷了文化之脈,將綿延數千年甚至更久遠的文化扯成了斷線的風箏,蠻橫地拒絕了中國文化中一切溫暖的有人性底色的因子,更可怕的是他實際上切斷了我們的文明之脈。中華民族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本來脈絡是清晰的,哪怕是在戰火不絕的軍閥時代、日本入侵時代,泱泱民族也知道自己的位置,明白未來的方向,那就是最終要歸入人類主流文明,與世界文明接軌,而毛以一己之私壟斷政權、主宰山河,荒唐地把中國推向了一片無底的泥潭,還要美其名解放中國,將自己的天下稱為“新中國”,將以往的中國看作“舊中國”,毫不留情地要斬斷與過去的一切聯系,從頭開始在白紙上畫畫,整死多少人、餓死多少人、殺死多少人統統都不在乎。他空前地強化了現代時空下的專制帝統,本來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都因為遭到舉國的唾棄而曇花一現,中國開始與綿延近兩千年的“秦政”告別,而到了毛手里,他不僅要學習“秦政”,而且變本加厲,自稱“秦始皇加馬克思”,當然在他身上聞不到多少馬克思的氣味,更多的是斯大林的氣味,說他是“秦始皇加斯大林”恐怕更為準確。他的肉身統治這個國度長達27年,他的神話至今沒有被官方拋棄,他確立的統治思維和統治方式綿延至今。他強勢扭轉了晚清開創的現代化進程,把中國納入他的階級斗爭戰車上,這種扭轉是全方位的,從政治、經濟、文化到社會各個層面,政治現代化雖屢經挫折,但追求民主的線索始終沒有斷過,即便是在抗戰期間的重慶,只有到了毛這里,通過一系列思想改造運動,然后到50年前發生的鋪天蓋地的反右運動,將此前接受過健康文明教育的知識分子,呼吸過歐風美雨,對法治、人權、自由、民主等普世價值有著清晰認知的那一部分人,幾乎全都打入了十八層地獄,這些人大多數未能熬過寒冬,活著走出“文革”,在身體上消失了。他們的離開,放在整個現代化史上,意味著上百年來本民族政治現代化的一點微弱積累歸零。從顧準到許良英、方勵之再到李慎之,到“文革”中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幾乎都是從零起步,通過痛苦的反思、追尋,最后才好不容易重新摸到現代文明的門檻,重新認識到人類普世價值。他對經濟現代化的摧毀,至少將這一進程推遲、延緩了半個多世紀,通過沒收、改造和公私合營等手段,晚清以來成長起來的整個實業家、金融家階層,幾乎被他連根鏟除。就是在面對國有化、集體化的經濟發展,他也要時不時地把經濟大樹拔起來檢驗一下是否符合他的意識形態標簽。與上面這些相比,最可怕的還是他對人性的滅絕和對道德的踐踏,他通過一系列的自上而下、人人過關的政治運動,將整個民族帶入了一個不講人道、不講親情的萬劫不復的深淵,在他統治下,這個古老民族的整體道德水準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其后遺癥震蕩至今,在可以預期的時間內還看不到好轉的跡象。從這個意義上看,歷史上的暴君沒有一個可以與他相媲美。他嘴上念叨著什么“為人民服務”,“人民”其實就是他自己,他說誰不是“人民”,誰馬上就會失去“人民”的身份,“人民”是他的護身符,是他得心應手的道具,也是他用來打人最方便的武器。他在本質上和太平天國的洪秀全一樣,洪打著“上帝”的旗號,他打著“人民”的旗號、“馬克思主義”的旗號,只是他在權謀、手段上要遠高于洪,他更具有蠱惑人心的一面,他的說辭、表演欺騙性更強,他遇到了一個歷史契機,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起和日本侵華,所以他要“感謝皇軍”。



三十多年了,盡管神話已漸漸殘缺,太陽將要落山,但毛的神話仍然滲透、彌漫在我們的社會生活當中,無處不在,無時不能感到。這個時候,《毛**:鮮為人知的故事》的出現雖然在現實中還不能給毛神話致命的最后一擊,但它對于解構毛神話無疑將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如果說前面五本書對毛神話提供的都不是全景式的、系統全面的解構,那么,此書對毛一生的各個階段都作了新的解剖、徹底的解構,歷史的手術刀所到之處,骨肉皮筋無不逼現,原形畢露,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不光剝下了毛身上的最后一件褻衣,而且把他的身體、靈魂都剖開了。在這一系列史書面前,毛神話只剩下了一堆可憐的廢墟。現在的問題只是大多數同胞還沒有機會讀到這些書,不過這只是時間早晚問題,要緊的是解構已接近完成。



《毛**:鮮為人知的故事》與前面五本書,與其他的許多研究,包括對胡風案、對反右、對文革的研究一起完成了這個解構,其貢獻是無須置疑的。我以為,如果將此書看作是政治讀物幾乎是完美的,但作為歷史著作也不是沒有任何遺憾,特冒昧提出一些個人看法,求教于作者和各位讀者。比如作者先入為主,先將毛澤東定性為一個魔鬼,也就是觀點先行,再收集資料證明這個觀點,而不是先有歷史事實,再在事實的基礎上逐步地得出結論。這樣做作為暢銷書當然沒有問題,作為嚴謹的歷史著作就顯得主觀了一點、簡單化了一點,少了一點對歷史更豐富、更立體的理解和把握。比如說作者過分強調了毛個人的人品、性格等主觀因素,如果把毛放在整個中國文化、20世紀動蕩背景以及特殊的革命造反環境下進行考察,他個人之所以最后成了超級魔鬼,應該有更復雜的原因,其他人包括整個打天下、坐天下的集團,都要負各自的歷史責任。這一點在書中并不突出。對毛的心路,他在走向革命以及掌握絕對權力過程中的內心軌跡缺乏較為貼切的理解。當然,這本書從寫作到出版方式,完全都是按西方暢銷書模式打造的,先有英文版,再有中譯本,其用意就是要制造轟動效應,因此落筆之時處處考慮到西方人的口味。拿它與前面五本書比較,我覺得也可以看出各自的長處,比如要深入了解1949年以后的二十七年,我們還是要看《晚年周恩來》;要搞清楚毛澤東殺AB團這段歷史,我們還要看《新發現的毛澤東》;要明白遵義會議到延安整風運動也就是毛在黨內成為神的來龍去脈,我們還要看《黨史筆記》和《紅太陽是怎樣升起來》;從生活中近距離觀察、理解毛澤東,我們還要看《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要明白1959年的廬山會議,我們還要看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然而,只有它才是一部集大成的毛傳,即使有些不足和缺陷也掩蓋不住它散發出的光芒。特別是在世界上已經有了那么多不同版本的毛傳和研究毛的著作后,這本書還能挖掘出新材料,寫出新意,確實難能可貴(當然也因為刻意求新,為了標新立異,有些史料并不太可靠,比如關于幾個“紅色代理人”的證據都嫌不足。)這部書在前面許多書的基礎上最終完成了對毛神話的解構,我想說,此書中文版的意義遠大于其他文字的版本,畢竟解構毛澤東神話首先是中國人的事。在這個意義上,這應該是一本全體中國人的必讀書,張戎這個名字將因此而進入2006年的編年史。

2007年1月27日

傅國涌 2012-02-20 22: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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