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品選注(十五)《甲行日注節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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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行日注節鈔》葉紹袁

受國家恩當死,讀圣賢書又當死;雖然,死亦難言,姑從其易者,于是決計游方外以外遁時。

全書悲憤異常,令人興感,日記中之佳制也。

屈原《哀郢》:出國門以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作者甲辰辭家,自比屈原離別楚都,逃亡奔命,以托明亡之痛、故國之思。

此行也,若幸中興有期,則歸來相見亦有日;不然,從此永訣矣。

即此后,或有黃冠故鄉之思,但恐彭澤田園,門非五柳,遼東歸鶴,華表無依耳。

《搜神記》遼東城門有華柱表,忽白鶴集其上,作人言云: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

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

河魚之嫉,腹疾也。《左傳》河魚腹疾,奈何!按,魚爛先自腹內始,故云。

出王涇塘,虜以空漕艘掛帆而南,累累不絕,舟人怵焉。

風雨漇漓,煙波渺漠,遠樹低天,荒葭冷岸,滿野黃云,偃蹇淺潦中,俯首如泣,正自使人斷魂!

未至烏鎮十里,風狂雨橫,暝色愁人。道邊小橋之北,有經堂庵,聊爾借宿。

曈昽日出矣,方鼓枻,又雨。過石門,頹墻廢垣,殘毀駁裂,野店無煙,晨星數人。

兵火后光景,真可嘆息!次塘西,又值虜舟,幸疾雨飛注,虜遙不見。

津梁疲矣,迷途生悵。昏霧歸鴉,荻花無語。又如?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彷徨間,有漾水庵,屹然水湄,系纜而登。

主僧嗣明,留宿水閣中。綠萍覆地,衰柳依依,堤上籠煙曳雨,滿目凄涼!

采園橘供茶,橘色正青,甘香獨異。

斷橋秋色,半在羌笳胡柝中,未可問西子湖也!

華桐塢,疑即杭州留下桐塢。其地山回路轉,境至幽邃。明亡,陸忠節公培,于此殉焉。

兒輩再往安廬,定居停之約。余無聊獨步廡間,見殘帙一小詞,太平時序,兒女柔情,不覺銷凝久之。

韶光悄悄溶溶處,半是落花與飛絮。人靜晝長,重門深閉,芳簟疏簾無語。

畫屏春夢正來時,上苑東風又歸去。燕子泥香,游絲日暖,一霎薔薇紅雨。

屋西向供佛,北向為香積,南向聽竹軒二間,居焉。修篁千竿,錯以松檜楓梓諸木,夾蔭四圍。

碧岫如蛾眉臨鏡,浮出黛痕半抹,在千重綠步障間。黃花四五枝,婀娜依人。佛前供香圓一盆,杳非日來想際。

屋后流泉淙淙,如美人銀甲挑箏弦,柔緩中作觱栗響。

擘竹為筏,由山坳屈曲引下,滴之池盎。夜來天高月迥,空山無聲,摩挲林影下,如在洞天,非人世矣。

五更時,松濤竹韻,會心不遠。曉起,即濛濛如霧。尋,大風,濕云繚繞天際矣。午,大雨,甚冷。

《世說》簡文人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木,便自濠濮間想。

日色射松竹間,如流黃碎錦,金剪刀裁出。兒輩興會所寄,登崇巔,眺錢江。逾嶺至半山,訪神女廟。

神女,倪氏處子也。宋高宗初,兀術追至臨安,女避亂出奔,旋死,埋半山下,即托夢諸將帥:必速決戰,我以陰兵助汝。

諸將異之,遂戰,果以神助獲勝,共立為祠。至今廟貌不毀,然香火冷落甚矣。

余謂正當葺其土木,冀明鑒于神焉可也。

晴。風日霽潔,纖云不飛,花影移紙窗上,蕭疏如畫,能無“思發花前”之嘆!

初食苦珠,似榛栗而小,同豆煮之,則苦味出矣。山中最多。

隋薛道衡詩: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后,思發在花前。

田園尚猶如故,室廬亦幸偷存。故鄉風景,則半似遼陽以東矣,但村人未會吹蘆管耳!

唐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詩: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立冬。晴,暖。午后陰晦。有饋鯽魚四頭,余戒殺久矣。

又僧舍中,余屋后有小池,放之。

屋背枕圓峰,端如覆釜,池在釜之下,上承流泉,琤琮作響。

池底蒼苔綴密,蔭以高松,臨池俯挹,衣裾亦綠矣。魚如游碧玻璃鏡中,寒光皎映。

夜聞山中如人大呼者,寧初曰:此麂聲也。

寧初往臨平訪朱子夏,夜至,亦已為頭陀。

頭陀,梵語稱僧曰頭陀,其義為抖擻煩惱。

與朱子夏坐石上看紅葉,頳霞千片,錯繞青翠間。斜陽半掛,四無人聲。涼風微動,葉葉如欲吐語。

住十日矣,初聞山鳥啼風,恨無子規聲,春來滿山亂啼,入秋即止。

倚閭,謂母也。《國策》王孫賈母曰:汝朝出而晚來,則吾倚門而望,暮出而不還,則吾倚閭而望。

《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陰云繁叆,細雨微零,北風振條,飂飂送冷。四山木葉,木有五六紅矣。有與子夏看者,又半已脫去,忽忽傷懷。

日落木靜,寂寂凝寒。父子五人,而二子臥床,二子兼執仆役,一僮又病,凄慘之況,對景倍盈!

詠少陵詩:南菊再逢人臥病,北書不至雁無情。凄然泣下。

夜(一作秋夜客舍)杜甫 

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獨夜旅魂驚。

疏燈自照孤帆宿,新月猶懸雙杵鳴。

南菊再逢人臥病,北書不至雁無情。

步蟾倚杖看牛斗,銀漢遙應接鳳城。

死生固亦大數,然使安然在家,即死我亦不恨。患難追隨,流離山谷,倘或故園可返,歸計有期,亦何以為情乎!

我悲與之同出,而不與之同入也!

孩時失父,母更嫁,叔撫之甚殷,每見未嘗不摩頂鳴泣,傷其父之早亡也。

人皆義之。今生死不得相訣,我深愧彼叔矣。

繁云迷天,細煙含雨,如相愁咽然。

寶壽石公來。石公,曹洞巨宗,先承枉駕,又婉諷主人,不當輕避世客;臨行,更勉余泉石自娛,毋久隕憂時之淚。

邂逅高情若爾,能無結纕佩之?

陰,冷。晦景沍寒,午窗疑暝。

晴。薄暮,登廬后山岡,一望廖廓。王敬伯云:人言愁,我亦欲愁。門前紅黃滿地,睹之愴然!

柳居士塔,宋人題也。夜夢亡儋,寤后枕端為濕,明月映欞,如白日耳。

晴。門外木葉盡脫,岡巒曠然。

陰晦,小雨。夜與兒輩談。長至伊邇,家中無拜祭兩先人者,為泣下霑衣。

詠顧著作詩:此夜斷腸人不見,起行殘月影徘徊。悲惋久之。

《御覽》冬至,日極南,影極長。

晴。回景澄霄,爽如秋籟。

月明庵慧持邀齋,與侗、倌赴之。伊薄之供,最為精美。庭中孤桐峻聳,黃花晚茂,小樓向南挹日。

坡公詩“林深窗戶綠”矣。

天氣甚寒,余為沽酒夜話。山多麝貍,是夜聞其香而不見。

黃昏,斜月半鉤,掛寒林之末,幽涼黯淡,迥非人境。

數椽矮屋,窗幾明潔,黃菊猶依依在庭。宏濟即遣侗、倌往拾松球煮茗,不知誰為主客。又至煙石居李長蘅寫經處。

僧介眉,疏樸有巖壑致。山漸高,石巉巖峭立,遠望諸山環峙,黛屏可數。宏濟贈余條仗,送至陸墓而別。

太平寺前酒家金奉川、敬宇兄弟造謁,送橘栗諸品,為余棄家行遁,慕重之也。

市井中有好禮如此,可為窮途之嘉遇矣。

晴,暖。夜月空巖,千林縞色。

晴,冷。張慶常來,方弱冠,亦僧服。自楚中歸,云:長江數千里,蒼茫無一廬舍。焚僇之慘,不忍舉目。

積雪彌山,如泛銀海中,光搖耳目。枯藤亂石,皆瓊柯玉甃也。

午,微晴,寒暉薄影。與兒輩暫向前溪,一覽殘雪。

余初度日也。雪更大,更奇,世外異觀,真在海中三神山上耳。

初度,始生時也。又俗稱生日曰初度。《楚辭》:皇覽揆余初度兮。

海中三神山,《史記》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在渤海中,諸仙人及不死藥在焉。

濕霧籠林,森陰鎖雪,金奉川制燒魚一盂,冒雪來送。夜,大登致橡栗腐,色如蕨粉,而味遜之。

陰,冷。雪消下澗,如胡塞琵琶聲,悲涼凄咽,盡是明妃別漢之恨。

兒輩沿石磴探尋瀑窟,登翠微而上。余不能耐寒耳。

杜甫: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爾雅》未及上翠微。謂山未及頂上,近旁陂陀之處,名翠微。

愁云濃疊,引領家信。

兩君意甚隆,天涯旅況,何以為瓊玖之報。抵暮,德謙與蒼頭至。家鄉虜盜交訌,人無生意。

途中,胡虜絡繹,舟楫難前。嗣后音信,終付之滇云隴月矣。

故德謙南返,途次許村,偶值一南潯船,即為吾輩定之,而拉其篙師亦同入山。

蓋德謙逐客意已甚久也。余自至客廬,兩兒病皆幾死,又死一僮,無多囊橐,盡耗醫藥間。

倏忽此行,又無半錢粒米寄至,毋論久留取主人厭,實亦不能枵腹存也。次日,即為整裝計矣。

蒼頭,《禮記疏》漢家仆隸謂蒼頭,以蒼巾為飾,異于民也,后世亦沿稱之。

往別顯寧具公。余初至皋亭,具公入吳;泊歸,余以晦跡在此,恐叢林傳說易廣,故未修造謁,今將行矣,一辭別可也。

師和悅傾挹,元著超然,巒峰莊嚴,足稱勝境。華桐去有數里,買一小棹,杭之舟人姜八,老年五十馀矣,善談史籍事。

又云:當以心之公私,論戰之勝負。此語竟照破馬士英諸奸臣心術,可為大奇。

兒輩往一華庵謝別。夜,金奉川為祖道之餞。

至桐扣五云橋,見陳起巖于道上,問子夏安在,云已北返三月矣。

桐扣即晉時石鼓,張茂先以蜀桐刻魚,扣之者也。

過臨平,零雨濛飛,寒峰霧隱,遇虜運柴,舟人不解事,近之,我舟遂為所奪。

非真虜也,即羅募營兵耳,放肆無忌。

幸奉川開說之,行李悉拋東岸,與兒輩扳沙而上。

至村舍,倩一小舫載裝,身復渡西岸塘上,步行,同行云白、奉川也。

雨稍止,行十里,已暗,抵吉祥寺。舟即在寺門后河耳,買寺僧酒燒寒。

夜,宿寺中。

吳巨手來,敘先德世誼之雅,起兵遘難之由,相對愾然。

巨手贈詩云:閏六月城陷,生民涂肝腦。我泣類婦人,長夜直徹曉。戴星奔武唐,結友欲共討。

何期彼貞臣,絕藥餌先夭。驚逝爰一吟,自此腸便槁。歲寒誰同心,嚙寒空自飽。

今睹賢圣僧,不覺傾心倒。冠裳變胡服,斯文盡已掃。父子及昆弟,如公家直少。

削發皈空王,除煩不除惱。破寂無歡吟,投誠有恕禱。先世黍世籍,約契若不早。

我行凌溟澥,望此善自保。英主方恢疆,佛前豈終老。

是日,在簡庵,與巨手同舟返普明,王其翼亦在。

獨坐無聊,勿憶亡儋,心間刺痛。又嘆太子、永定二王,且有不可知之恨矣,何況我子?

眷懷撫念,輒遣哀思。

侄孫學山載酒來,皆為僧之貧而節者。何可不識之,以愧世之富貴胡服者。

族人媚虜者,尋之為怨府,公玉遂受侮不少矣。又豪貴公子,為虜所執,以奇貨征厚賂焉,亦委責于公玉,慨然捐二百金贖之,不敢問償也。

輕煙細雨,寒林如畫。不覺念兩先人,拊膺一哭。

追溯平生所過除夕:庚午請告終養,于前一日抵舍。二載之別,一日之聚。

高堂在上,哲婦在下;瓊章以令嫻之質,莫愁之年,娟然與琴樽相映;佺亦伯符江東之歲矣,文章故正奇進;

馀如僧達、僧綽,虎子鳳凰,最小者軒渠作笑。余述都門事,可歌可泣,是夕最可樂也。

自風廬發棹,巨風疾帆,由太湖飛渡,俄頃百里,幸兩人得安吉地,足尉風木。

而亡儋之痛,方新不得已。

從兄汝嘉,念我孤寂,舍其家中肴蔌之會而伴我,凄然相對酒杯間耳。

又次壬申,瓊章脫屣塵世,又遭昭齊之戚,然同傷共悲,猶有亡荊在也。

一盞黃昏,含愁卒歲。

皇華報命,虜薄都城,不能進矣。家奉常香城在濟寧州,因往就焉。

椒盤柏酒,奉常主之,不知為他鄉逆旅也。

今夕矣,國破家亡,衣冠掃地,故國極目,楸隴無依。

行年五十馀七,同劉彥和慧地之稱,肅然僧舍,長明燈作守歲燭,亦可嘆也。

所幸父子相聚,兵燹暫遠,但求不愧天地,不辱父母,不負二祖列宗,雖不能死,稍以自盡心亦此已矣。

晴。白霧彌漫,如入大海。四望水天相接,耳時聞雞犬聲,恍在云中天際。

午后,春色開明,動郊坰矣。步阡陌間,茫茫交集!

《世說》衛洗馬(玠)初欲渡江,形神慘顇,語左右云:見此芒芒,不覺百端交集。茍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

清明。大風,午后雷雨。踞湖先塋,松楸在夢,遙隔百里外,不能一樽澆奠,致露濡之怵。

又亡婦兒女,半盂麥飯,一陌紙錢,盡付子虛,何如傷之!

初聞黃鸝聲,猶憶離家日聽雁聲也。物換星移,動人感深矣!

訪匪石、初旭、吳若英。見三四女子,少艾鮮衣,采桑陌上。忽睹太平景色,倍生感嘆!

少艾:年少美好。《孟子》知好色,則慕少艾。

晴。夜月照菜黃麥綠上,煙光無際。

晴。是日汾湖之戰,義師殺虜二千人。

暗雨紫天,迷煙鎖樹,茫茫極目,盡為愁人泫寫。惟黃鶯甚多,無處不??百囀也。 佺居陽安,為盜罄取,僅以身免,猶有胡乎泥中之嘆,

曰:方在蒼龍角耳。貧士苦節,又罹此禍。

營中有陳某者,念余貧,不許兵入余家;而朱斌未知,共肆掠及我,亦以周端印條封之。

感諸將士用情之厚矣。義師去,忽安莊虜來突入,將書櫥悉毀,簡帙拋零滿地,《午夢堂集》板碎以供爨,憤余貧而無物,以逞恨也。

升平橋寇盜日益滋,方謀再徒,怱傳虜至,倉皇匿甽遂中。乃經此南去,有七八十艘,幸不泊涯耳。

于是行計遂決,往辭其翼、叔向、虎文,皆憮然愴別。

晴。至長白蕩,盜船魚𦝼廩合,稍強取焉。過白龍橋,遇汾湖鄰人,送酒一壇,米一百。

由簡村出太湖,東南風甚大,十馀里波光,頃刻飛渡。至百福,哭拜二先人墓前,循覽松楸,幸存無恙。

忽見一短棹東來,則吳迪之父子及周魯望。不期之會,喜異交深,恨眉之不一同把袂耳。

端木自秦中歸,在焉,言錢江事,相持一哭。仲日設酒,大鴻亦在。

端木洗觶相留,出秦中諸詩,紀國變,寫幽憤,如在天寶之世矣。

述昆山之禍,其族閨秀殉節者五六人。一嫁王者,色尤異也,死亦尤烈。

復彝仲女,為侯雍瞻子元洵婦,元洵早死,今為尼云,精進妙慧,不減空室道人。

陳孝將來,患難相別,見如再世。云:金閶有商航載大松木,皆是孝陵園中物也。誰無心胸,其能忍此。

晴,晡大雨。亡儋三周期也,無一杯麥酒澆荒梓之前,遙作祭文數語,悲腸欲絕。

晴,涼。文瑜侄來云:二月間,義師起時,其卒在余門前伐一柳枝,眾共訶責之,曰:物以人重,豈有忠義遠遁之家,損其手植乎!

余何人焉,敢比“甘棠蔽芾”哉,而“勿剪”之也!

《詩 甘棠》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召伯循行南國,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后人思其德,故愛其樹,因賦此詩。

晴。夜熱。篷簾不下,明月窺床。臥想去秋以迄今夕,雁風鵑雨,忽忽如夢,真可傷懷!

吳山多生靈芝,王荊公云:神奇之產,鎖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間,而山農野老不復知為瑞也。

豈不然哉!因思風廬旁,得更結一茅,名百芝草堂,佛書棕具,足了暮年。因亂離之世,力艱衣食,亡婦兒女,亦未有蓬顆之蔽焉,

安從馀力及此?書之,以識我之意也。

晴,風。啟欞即與湖山相接,輕煙澹蕩,翠嵐欲滴。晚則反照波中,落霞天外。鮑明遠云:寒蓬夕卷,古樹云平,孤鶴野嘯,游鴻遠吟了。

光景可想也。

濃陰罨薈,西風敲竹木間,又作重陽意矣。去秋今日,正冒雨至一華庵,流光忽忽,何以為懷!沈若一來,僧服。

晴。流云時飛,秋容郁白。

大風雨,冷。去秋在一華庵,如晦不已,今昔似之。然昔坐雨窗之,采新橘供酒,看遠山云霧;今漂搖孑處(四子,兩在奉慈,兩在天井),

西風片片,吹雨敲紙窗,但聽松濤聲在屋頂上,如千斛蟹沸湔沸,羈懷旅況,一往而深!

《詩》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陰,晦。湖煙與霧共銷,山雨如沙欲碎。

小雪。大西北風。天氣昏黃慘白,閉門冷室內。夜病懶飲,亦苦無下酒物。酒已溫,復庋置之。眠枕上,無由得睡,輾轉永夜,待旦正遠,

念非所以安神攝疾也。揭帳窺紙欞,光影如晝。即披衣起,啟窗,月射屋中,甌研灼然。

望之,冰輪在西磧山椒矣。撥土爐,猶有星星馀火,吹點瓦燈,燈上猶存殘草二穗。焚松烘酒,復溫一菜侑之,傾壺,乃寢。

晴,暖。往舊館折梅花一大枝,奇峭古拙。崇孫又覓得紅梅花、水仙花,同插瓶中。空山蕭寂,晚步庭階,深負明月。

顧端木拉往二窯看杏花,稍為風雨殘矣,有數百樹,茅檐村舍,雞鳴犬吠,俱在杏花內。

畫景天成,相對思酒甚。村無簾市,土人引至一庵中,飲茶數甌。返,從銅并嶺上游,共九人。

道經真如小筑,有桃花二三十株,本小而色艷,如亭亭嫋嫋,十三初馀,即妖顏冶笑,婀娜?人。

又道上二山茶花樹,如蒼虬,花繁朵小。宋天壽寺故址,花故禪院中物。寺已毀盡,花猶巋然。紺容寶剎,不如一無情之植耶?

造薛廬,則茂申仲日先在,公巖亦昨日自梁溪來矣。談一晌,各別。

杜牧:亭亭嫋嫋十三馀,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閱《東坡集》公貽黃魯直牘云:聞行囊中無一錢,途事頗有好事者,能相濟急否?

不覺一嘆!山谷盛名之下,固有不同;宋世亦或有此風俗,求之今天下,難乎其人矣!

往吳山,出光福,始見楊柳菜花,春光生意,兼相暢美。度石湖,至越來溪,南橫山,蕩外二三十里,黃香亙野,別一世界。

小雨,多風。往和豐庵,綠秾繞徑,紅薔薇花妖映澗邊,籬上澗下,天寒石矼已掩翠叢中矣。

庭中梅杏,淺陰青嫩。蜀葵娟娟砌間。蘭花在缸,零澂小沐。

飲新茶,食筍豆,聽黃鸝聲,悠然塵𡏖之外。而慈覆以寇盜縱橫為吧。

真滄海橫流,處處不安也!歸,即雨濛濛沾衣矣。

滄海橫流,喻世變也。《榖梁傳序》孔子睹滄海之橫流,乃喟然而嘆。

三日可稱酷暑。半夜,白月映床,竹影映欞外,拂拂有聲,始得涼趣。

晴,風。夜中偶起,似可三更時分也。澓流薄岸,頹蘿壓波,白月掛天,蘋風隱樹,四顧無聲,遙村吠犬,魚棹潑剌,螢火亂飛,極夜景之幽趣矣。

蘋風,宋玉賦: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陸贄賦:桂華不定,多因蘋末之的。

先至溪,拉侗偕去。晚間枯林?響,斜月皎幽,東窗對影,一尊黯絕!

顏子之樂,自在簞瓢;予不堪憂者,家國殄瘁,豈能忘心!

李陵所云:胡笳互動,連聲四起,獨坐聽之,不覺淚下。

《論語》顏回居陋巷,一簟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夜,風浪恬靜,明月東升,照薄紙窗上,如輕綃可鑒。遠遠聞吹笛聲,雖地非山陽,而感同向秀;舊游之思,亦不止中散一人矣!

晉向秀《思舊賦序》云:余與嵇康(中散)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其后各以事見法。……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

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賦曰: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山陽,漢屬何內郡,在今河南省修武縣。向秀,字子期,河內人。

嵇康,魏譙郡人。拜中散大夫,不就。后為司馬昭所殺。

晴,暖甚。與倌、?往耘廬,茂遠招也。梅花三千本,一望如雪,何減聚塢山中園亭畫飲。

至暮,子近同在。平湖郊外盛作神戲,戲錢十二兩一本。國難未舒,居然忘用夷之變,人心亡盡,豈止賈太傅之哭哉!

用夷之變,謂用夷狄之法,變中夏之道,指明之亡于清也。

雨,冷。黯索之況,凄然莫寫!

寒露。雨。午,晴。夜,甚寒。枕衾蕭索。覺來,破紙窗上,明月穿欞如日,不無“杜鵑枝上月三更”之嘆!旋又睡去。

唐崔涂詩:胡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

作家傳略

曹學佺 萬歷進士。明亡,入山投繯死。詩文甚富,總名《石倉集》,又有《蜀中名勝記》。

陳繼儒 松江華亭人,諸生,隱居昆山之陽。親亡,筑室東?山,杜門著述。

陳仁錫 天啟進士。以不肯撰魏忠賢鐵券文落識。性好學,喜著書。

傅宗龍 字仲綸,昆明人。萬歷進士。為明末忠勇戰將之一。文學事業不詳。

高攀龍 無錫人,萬歷進士。官左都御史。為魏忠賢所惡,削籍歸,投水而死。攀龍學問文章,為當代名宿,與顧憲成講學東林書院。

黃汝亨 萬歷進士。逾年,還浙,遂謝病不復出。結廬南屏小蓬萊,以著作自娛。

金俊明 蘇州人,好錄異書,靡間寒暑。工詩能書,長于畫梅。

梁云構 蘭陽人,崇禎進士,后降清。

李流芳 嘉定人,萬歷舉人,性好冊水,工畫善書,詩文雍容典雅,至性溢楮墨間。

黎遂球 番禺人,崇禎舉人,杜門著述,肆力詩古文辭。善畫山水,后與其弟死于軍中。

李應昇 江陰人,萬歷進士,授南康推官,士民服其公廉。天啟間征御史,屢上疏譏切近習,后為魏忠賢所害。

祁彪佳 山陰人,天啟進士。官右僉都御史,巡撫江南。時高杰駐瓜州,跋扈甚。彪佳克期往會,是日大風,攜數卒沖風渡。

杰大駭異,盡撤兵衛,會于大觀樓。彪佳勉以忠義,共獎王室。杰感嘆曰:公一日在吳,杰一日遵此約矣。

后南都失守,彪佳絕粒,端坐池中死。

丘兆麟 臨川人,萬歷進士。

沈承 太倉人。萬歷之季,古學衰替,獨治經傳古文詞。

沈守正 武林人。萬歷舉人,官至巡撫。工畫,長詩文。

湯顯祖 臨川人,萬歷進士。官禮部主事。著臨川四夢。

譚元春 競陵人。

屠隆 鄞人,萬歷進士。除潁上知縣,調青浦。時招名士飲酒賦詩,游九峰三泖而不廢吏事。遷禮部主事,罷歸,家貧,賣文為活以終。

王士性 萬歷進士。

王思任 山陰人,萬歷進士。累遷袁州推官,有能聲。魯王監國時,歷禮部右侍郎。郡城失守,隱居不仕。工畫,仿米家數點,云林一抹,饒有雅趣。

王心一 吳縣人,萬歷進士,天啟間,官御史,工畫,仿黃公望,得其神似。

萬時華 南昌人,以文名海內四十年,竟不獲一第。

魏大中 嘉善人,萬歷進士,因忤魏忠賢,下獄死。

衛泳 蘇州人,采明人雜記多種,又選錄明人小品數百篇。

文震孟 天啟殿試第一,授修撰。忤魏忠賢,外調,遂歸。崇禎初,擢禮部侍郎。

蕭士瑋 泰和人,萬歷進士,著有《春浮園集》。

徐渭 山陰人,諸生,曾客胡宗憲幕,知兵,好奇計。天才超佚,詩文絕出倫輩,善草書,工寫花草竹石。

葉小鸞 字瓊章,一字瑤期。貌美工詩。字昆山張氏,將嫁而卒。六日乃就木,舉體輕盈,家人咸以為仙去。有《返生香集》。

袁宏道 萬歷進士,知吳縣,聽斷敏決。詩文別開手眼,一抓王李云霧,天下才人文士始知疏?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涂飾之病。

袁中道 萬歷進士,累官南京吏部文選司郎中。少年任俠,以豪杰自命。學于李龍湖,慨然有出世之志。其文自謂“發揮有馀,淘煉無功”。

袁宗道 公安人,萬歷進士。工文章,弱冠即有集。初學養生之術,繼乃研精性命,深惡圓頓之學,以為無忌憚之所托。

張岱 山陰,諸生,先世蜀人,長于史學,著書甚多,《瑯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等十馀鐘。

張鼐 云間人,萬歷進士,天啟時,遷少詹事,陳言十事,語斥近習,魏忠賢惡之。

錘惺 竟陵人,萬歷進士,累官福建提學僉事,為人嚴冷,不喜接俗客。愛名山水,所至必游,不及幽邃不止。晚逃于禪。說詩以幽深孤峭礦鵠。與同里譚元春選《詩歸》一書,名滿天下,號竟陵體。

周順昌 吳縣人,萬歷進士。天啟中歷文選員外郎。樂乞假歸,以忤魏忠賢,為其黨所誣陷,斃于獄中。著有《燼馀集》。

周宗建 吳江人,萬歷進士。因忤魏忠賢,下獄死。

朱國楨 烏程人,萬歷進士。天啟中,拜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著有《大政記》《涌幢小品》。


2022-12-08 18:5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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