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20.兒子來得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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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兒子來得不是時候

  吾鄉迷信者說:“七月半,鬼亂竄。”。

  小鬼余鯤就是在1967年陰歷七月半那天早晨竄到人間來的。不是時候!

  何潔仰躺床褥,滿臉痛汗,不再呻吟,放松冰涼的小手,也不再緊抓住我的手 了。民間接生婆徐大娘向我道喜,說生個“做活路的”而不是“煮飯的”。我看腕 表,8點40分,這時候聽見巷口電桿上的大喇叭正在哇哇叫,本鎮有線廣播站一個 嚴厲的女聲高誦《毛主席語錄》。就有那樣巧,正是這一段:“凡是錯誤的思想, 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當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當夜這個 “做活路的”居然大扯其噗鼾,使我與何潔驚愕相視,忍不住笑。“這小子長大了 恐怕又是個打夢腳的。”我說。

  坐蓐三旬,何潔只吃過一只雞,四十個蛋,此后多年,聽別的女人說坐月吃了 幾十只雞,幾百個蛋,我就慚愧。何潔不說這些。可是后來同我吵架時,她就要說 了,而且哭著說,說得我再不敢氣焰囂張,只好掛免戰牌。

  鯤鯤襁褓中吃米羹,兼吃何潔奶。何潔營養可憐,奶泉只有涓涓滴滴。牛奶啦 奶粉啦買不起,她就遵照某貧婦的傳經,每夜剝兩角錢的生花生米,慢慢細嚼。第 二天果然泉涌汨汨,就像詩人靈感滔滔一般,讓那小鬼嘬了個飽。那時吾鄉物價很 低,又逢挖花生的季節,兩角錢可以買一大包呢。倏忽秋去冬來,造反派揪何潔到 居民段去批斗。何潔背負嬰兒,站在革命群眾中間,挨罵受辱。一氣之下,奶泉斷 流,一涓一滴也難乎為繼了。于是鯤鯤四個月便斷奶,坐在竹椅轎內,一天三頓凈 吃蒸紅薯。半歲,紅薯之外,又添米飯抓吃。沒有梗死嗆死,也是幸運。營養嚴重 不良,一歲多了還站不穩,跨步即跌。再大一些,何潔就顧不上鯤鯤了,每日在家 領看同巷曾緒容的嬰兒冬冬。曾緒容在大東街金城食堂當招待員,是何潔最好的女 朋友。我們都叫她小名滿滿。她叫何潔為姐,叫我為九哥,經常給我家端一大瓷盅 肉菜來,并不忘記塞給鯤鯤一個饅頭。我們有時候開玩笑喊她一聲“主人家”,喊 冬冬一聲“小買主”。她卻從來不以保姆看待何潔,雖然月月她都按時給了工錢。 金城食堂經理多次提醒她不要和何潔好,她才不管那一套呢。經理也拿她沒辦法, 她家庭出身好,本人又無文化,能把她怎樣呢!七年后,何潔蒙冤被浦,滿滿仍然 經常來我家,看看有什么困難,給以幫助;摸摸鯤鯤的頭,給一點吃的;問問何潔 獄中近況,兩眼噙淚而去。滿滿拖著冬冬,丈夫不幸去世,一個人工資低,生活并 不寬裕。后來再組家庭,拖一大群孩子,更困難了。就是這樣,鯤鯤每次跑去找她, 都能撈到一些口福。

  家中常吃泡菜,所以鯤鯤蛔蟲嚴重。八歲那年夏天,蛔蟲糾結,堵塞腸內,造 成嚴重腸梗阻。無錢送醫院,只好在家中拖延著。劇痛四天四夜,痛得繞桌跑圈, 抱著肚子大哭大叫:“我害癌癥了!我快要死了!”日不能食,只喝醋水、鹽水、 糖水,已呈危象。夜不能睡,由我通宵伏臥,拱起背脊向上頂著他的肚子,這樣稍 可減痛。歷四日而緩解,屙出蛔蟲七十八條,滿一瓦缽。幼年他吃得太差了,常常 害病,每逢自我感覺不良,他就走來說,“爸,碰碰頭。”用他的額頭抵緊我的額 頭。我若說:“不發僥。”他就又跑出去玩耍,我若說:“發燒了。”他就去找我 的堂妹夫向迪琦要藥吃。向迪琦在醫院工作,家中常備藥品。

  鯤鯤小時候沒有耍過用錢買來的兒童玩具。他的玩具全是我釘包裝木箱時抽空 暇給他做的。還記得的有:木刀二,木劍二,弓箭一,弩箭一,秤一,木制手槍一, 木制汽車二,竹蜻蜓若干,紙??弋鳥??若干,木制彈射滑翔機一,木制裝有滾珠軸承的滑 車三——其中一輛性能特佳,有手扶的類似自行車龍頭的方向操縱桿,有前輪和后 輪各一,都是用滾珠軸承代替的。鯤鯤左腳踏車板上,右腳蹬地。一蹬地可滑行兩 三丈遠。不停地蹬地便可飛馳大街。車速可跟上自行車,而又極省力,且穿行在人 叢中比自行車更靈活。車身小巧,從后面望去,只見他的背影飄滑在大街上如溜冰 一般,而看不見車身。重量很輕,不想滑了,他便放在肩上扛回家。運動后期, “黑五類”夜學變回到運動前的“黑四類”夜學,我放閑了。晚飯后若不須趕夜工, 我便領他去北街長長的一段緩坡路面滑個痛快。這輛滑車引起過許多孩子的羨慕, 堪稱杰作。為制作它,我曾思索三夜,為之心醉神迷。

  制刀也是很有趣的事情。最初是制木刀,純屬兒童玩具,做給鯤鯤玩的。后來 是制鋼小刀。磨擦鋼銼于大砂輪,砂成毛胚。再磨擦毛胚于小砂輪,砂出刀型。然 后用手工在磨刀石上慢慢細磨,磨出鋒鍔。最后放入灶膛,燒成白熱耀眼,急投冷 水淬火。再細磨,磨出閃閃寒光,便成。這也是做給鯤鯤玩的。鋼小刀接連制出三 柄后,我自己也入迷了,便精心用大板銼制出一柄真正的匕首,長七寸,一戳便可 殺人致死!夜間睡覺,我放匕首在枕頭下面,騙鯤鯤說:“有人想暗殺我!”待他 睡熟了,我便從枕頭下面抽出匕首,摩挲玩弄,幻想出許多驚險故事來。這把匕首 一直被我珍藏到現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殺人之意,好玩罷了。

  鯤鯤愛玩蟋蟀,可以說是受了我的影響。運動后期,右派分子不再參加夜學, 年年秋季,我都帶他在小園捕蟋蟀。門前小園,本無遮攔,何潔斬盡桑樹以后,只 是一片空地而已,說不上什么園。后來何潔利用這片空地栽菜,成了菜圃。后來不 栽菜了,何潔栽花,我便栽竹栽樹。我用石方砌成一帶矮墻,同外面的庭院隔斷, 這片空地便成為小園了。園中孟夏草長,初秋便有蟋蟀叫了。夜深,我們照油燈捕 蟋蟀,捕來養在瓦罐罐里。后半夜睡醒來,聽它們的多部輪唱,有趣之至。四人幫 時代結束后,我們養了幾只雞,小園的蟋蟀就很少了。秋夜只有一兩只偷唱,聽來 好凄涼。下面是鯤鯤的一篇日記。我當初給他修改過。改好了,才叫他謄上本本的。

    [1978年8月22日]     現在有一只蟋蟀正在我們的園子里唱歌。亡唱的是秋天的歌。我坐在   書桌前,能夠清楚地聽見這個歌。它似乎正在告訴我們:“天氣漸漸地涼   了!你們應該注意自己的健康,不要得感冒!”     從前那幾年的秋天,園子里有許多蟋蟀,在夜里舉行音樂會,為什么   現在只有一個呢?因為我們養了雞,雞是昆蟲的敵人。


流沙河 2013-08-22 13: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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