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忘中國現代戲劇的先驅者  ——紀念余上沅誕辰一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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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革開放以來,一個可喜的——應該說是令人感動的文化現象在文、史、哲、經等領域逐漸出現。那就是人們的視野照射到某些塵封已久的陰冷角落,人們已經敢于從記憶中想起許多不應忘記但已被迫忘記的專家、學者和作家身上。多少年來,他們無論有多少值得重視甚至值得驕傲的成就與貢獻,只因被戴上種種或明或暗的“帽子”就受到不許還嘴的批判,就被打入冷宮,就被封殺。這種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登峰造極的使人戰lì@①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只是不少人已經無聲無息地隨風逝去。然而歷史是公正的,為了祖國的文化發展,為了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人不在,也應該而且可能把問題弄清楚。
  我們戲劇界也有這樣的人。我這里說的是其中之一——今年已是誕生一百周年的余上沅先生。今天,恐怕連文學、戲劇界人士中知道他的成就和貢獻的也不多了。但他實在是一位對中國戲劇事業做過卓越貢獻的人。
  余上沅1897年10月出生于湖北沙市一個店員家庭,自幼喜歡讀書看戲,文才出眾。五四運動前后在武昌讀書,積極參加學生運動。1922年在北京大學畢業,到清華學堂做助教。1923年得到半公費去美國,是稍晚于洪深而同熊佛西等同時在美專學戲劇的留學生。1925年和趙太侔、聞一多同行回國,途經上海,同歐陽予倩、洪深等訂交后回到北京。隨即參加了北京藝專戲劇系的創辦,由此開始了他同戲劇教育工作的終身情緣。在此之先,早在他去美留學之前,他已寫和譯了約40篇戲劇論文、劇本等發表在北京《晨報》上。其后也不斷寫作和翻譯,直到他生命的終結。
  余上沅于1925年參與創建了中國最早的國立戲劇教育機構,即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戲劇系,引進了比較正規的西方的現代戲劇教育方法。接著在北方和南方的幾個大學中講授戲劇課程。最重要的,是從1935年起担任了當時的國立戲劇學校(1941年起改為專科)校長,一直到1949年,同學校共始終。14年中,這個學校為中國話劇培養了一千余名各方面人才,其中許多人都成為近幾十年中活躍在中國劇壇、影壇上的骨干力量。余上沅辦學主張教學同實踐相結合,因之劇校實際上也相當于一個大型劇團,前后共演出過100多個大小劇本, 大都是世界話劇的經典之作和優秀的抗戰劇作。還有若干老師和學生的作品,為了培養新人也常演出。
  余上沅對于中國話劇的理論建設貢獻良多。在中國戲劇界對世界戲劇知識所知極少的背景下,他是最早把歐美經典的和優秀的劇作家、導演、演員、劇院和演劇方法大量介紹到中國來的啟蒙者之一。1924年到1925年,他就介紹了賴因哈特、愛爾蘭戲劇復興運動、小劇場運動、先進的舞臺美術,等等;特別是以高度贊揚的態度介紹了莫斯科藝術劇院。他當時在美國看了這個劇院的戲,加以對比,批評了美國的臺柱(即明星)制,而肯定了莫斯科藝術劇院的保留(劇目)制度。30年代初,當中國話劇出現一批最早的歷史劇時,余上沅就寫出長文《歷史劇的語言》,批評郭沫若、熊佛西、顧一樵等人的作品中以現代的語言、思想強加于古人的傾向。在晚年,他更深入研究、介紹和講授了從亞里斯多德到狄德羅、萊辛的戲劇理論,寫出了很有分量的學術論文。又翻譯了貝克的名著《編劇技巧》等等。余上沅這個先驅者的這些勞績,有價值的見解,過去都因為牽涉到眾所周知的原因而因人廢言,不被重視,打入冷宮。
  許多青年戲劇工作者常常以為小劇場運動是80年代才引進到中國的新事物,其實早在20年代,中國南方北方就都有所實驗了。以田漢的南國社為代表的上海戲劇活動,例如“魚龍會”等,都是小劇場型的;而余上沅還在美國留學時,就寫了題為《北京為什么不組織一個小戲院》的文章,響應宋春舫先生1919年就鼓吹過的小戲院運動。1929年,余上沅在趙元任、丁西林、熊佛西、許地山等人的支持下,真地建立了一所北平小劇院,演出了一系列中外名劇,堅持了三年多的時間。他是中國小劇場運動的先行實驗者。
  在理論上,余上沅和他的朋友們曾提出過“國劇運動”的口號。所謂國劇,余上沅的界定就是“要由中國人用中國材料去演給中國人看的中國戲”。雖然在20年代后期話劇演出實踐很少的條件下,他們的觀點難以全面,而且強調“純粹藝術”有所偏頗,但從根本上說,余上沅已經感覺到從外國學來的話劇必須中國化,也就是民族化的問題了。這也是對主張全盤西化的五四前輩人物的觀點的一種大膽反駁。
  今天回顧余上沅在20年代的理論遺產,我以為特別有價值的是他對中國傳統戲曲的看法。大家都知道,胡適、錢玄同、陳獨秀等許多五四時代名人大都是粗暴地反對以京劇為代表的民族傳統戲曲,而比他們年輕的青年余上沅卻是能比較正確地認識并分析戲曲藝術價值的少數人之一。他說:“我愛戲劇(意指話劇),同時也重視舊戲,舊戲有它歷史上的地位,有它維持不絕的勢力,……我尤其希望我們研究戲劇的同志,肯認定‘怎樣去處置舊戲’,也是我們決不能不顧及的一個問題。”他強調指出,“中國的戲劇(指傳統戲曲),是完完全全和國畫雕刻以及書法一樣……是寫意的,非模擬的,形而外的,動力的和有節奏的。……它是非實在的,但確實它也都能夠給我們以歡樂和靈感。”我們今天常說戲曲有寫意性、虛擬性等等基本特征,余上沅在20年代就已明確認定了。盡管余上沅對戲曲的看法有他的歷史局限,然而較之那些把戲曲說得粗鄙不堪、一無是處的名流們,他對戲曲的尊重和藝術特征的掌握,實在是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應該說到現在還是有現實意義的。
  1935年,梅蘭芳劇團應邀訪問蘇聯。總導演和總顧問是張彭春。余上沅也被邀請為導演兼顧問,參加梅劇團訪蘇,接觸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等一系列世界戲劇名家;隨后又陪同梅蘭芳訪問歐洲幾個國家。作為話劇藝術家,他當然是因為對京劇藝術的尊重和理解才得到梅蘭芳的信任。
  此外,余上沅還是一位中國話劇初期的優秀劇作家和導演。 他在20年代寫過不少獨幕劇,如《兵變》、《回家》等等。其中喜劇《兵變》曾被洪深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中。他在30年代曾導演過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奧賽羅》等許多劇目。只是他后期集中力量在戲劇教育方面,沒有再在編導實踐上下功夫。
  余上沅從來是一個嚴肅認真的正派戲劇藝術家和教育家。 當他1935年担任國立戲劇學校校長后,深知要辦好學校,首要條件就是要有好的教師。而那時優秀人才幾乎全是左翼人物。余上沅根據蔡元培“兼收并蓄”原則,毫不猶豫地邀請了上海的應云衛、馬彥祥,北平的石蘊華(楊帆)等進步戲劇家作為教學和行政骨干,1936年又邀請了曹禺、吳祖光等到校任教。在劇校14年中,担任專業教席的還有黃佐臨、丹尼、陳白塵、楊村影、賀孟斧、張駿祥、洪深、陳鯉庭、陳瘦竹、焦菊隱、章泯、鄭君里等等,都是進步的、正派的、有真才實學的戲劇家、學者,而沒有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冒牌戲劇家。在國立戲劇學校14年所有演出的100多個大小劇目中,除了大量歐美古典名劇外, 中國作品的絕大多數也都是進步作家的作品,即使在反共高潮和三年內戰時期,劇專也還演出過夏衍、于伶、宋之的、陽翰笙等人的劇作,而沒有演過一出反共戲。這是難能可貴的。
  劇校生存的14年,從抗戰前到解放前,大環境風云變幻,余上沅身受國民黨反動派的直接控制,又面對蓬勃開展的學生運動,處境自是艱難,有些工作措施難免有失誤不妥之處,致使有些師生對他一時不甚諒解,但是從十幾年總的情況看,在教師隊伍和演出劇目的主要表現上,國立劇校的實踐都可說是進步的,至少也是開明的。這不是余上沅一人之功,但作為掌握一校大權的校長,他當然是功不可沒的。
  更值得指出的是,1948年夏余上沅作為中國戲劇界代表,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參加國際戲劇協會成立大會,會后又去英國訪問,當時國內解放戰爭形勢已很明顯,國民黨敗局已定,有人勸他留在英國長住,但他心愛祖國,堅決回國。回到南京后估計當局有可能要他率領劇校逃奔臺灣,他就毅然辭去他耗費了半世心血的校長職務,避居上海。1949年春,國民黨教育部為他弄到四張當時極為難得的船票,逼他全家去臺灣,他的許多多年老友如梁實秋、顧一樵等人已經都走了,他卻聽從了進步朋友的勸告,毫不猶豫地拒絕赴臺,終于在上海迎接了解放。余上沅不是左翼戲劇家,更不是革命者,但他在政治關鍵時刻,態度是鮮明的。
  解放后,由于種種原因,余上沅沒有在戲劇戰線上得到安排,他只得先后在上海滬江大學和復旦大學教書,教學之余,他積極推動學生演劇活動。有一次去北京開會,有幸聽到周恩來總理對他說“你應該歸隊”的意見。但是沒有等到愿望實現,1955年,他就因潘漢年、楊帆大冤案的株連被捕了。30年代,楊帆(即石蘊華)是余上沅在北京大學教書時的學生,國立劇校初期被余請去做行政工作,是那時劇校進步師生的核心人物。1956年余上沅被釋出獄,分配到上海戲劇學院教書。這是歸隊了,但那時的風氣,只要戴上過某種帽子,即使證明是冤枉,也常是被人們用有色眼鏡“保持警惕”。盡管余上沅異常勤奮地教學、著述、講課,深受學生歡迎,然而在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他講亞里斯多德,講賀拉斯,講狄得羅、萊辛、易卜生,能夠得到多少發表和出版的可能?他只能在一個冷僻的角落自濡以沫地做他一生向往的“戲劇的仆人”。在戲劇界,他越來越“淡出”,極少有人再提起他了。但是“四人幫”沒有忘記他,“文革”陰風一起,他“理所當然”地重蹈地獄,以70高齡在干校勞改,挨打受罵,偶然回家,都不敢偷偷地吃一塊肉。拖到1970年,終于在萬端悲苦的殘酷環境中含冤逝世。
  粉碎“四人幫”后,1981年上海市公安局、上海戲劇學院正式為他平反,推倒了一切不實之詞,但是他已經聽不見了。一直到改革開放的東風吹起,他的一些親友和學生編選了一本《余上沅戲劇論文集》,由他故鄉湖北的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又有一些心中久懷不平之氣的后學者寫了一些為余辯誣正名的文章,他的本來面貌才又重新逐漸顯示,人們對他的歷史評價也才提上了日程。
  今年(1997)是中國話劇運動90周年,也是余上沅先生百歲的年份。我想如果我們要總結中國話劇的歷史經驗,就決不能忽略這些歷史上做出過重大貢獻卻又久遭冷遇的先驅(余上沅只是其中之一)。對于余的教育思想和成就,對于他的理論的價值,我們可以也應該一分為二,有取有舍,分析研究,但是首先應該承認他的存在,應該以尊敬的態度認真地向他學習。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為忄加右栗。
  
  
  
中國戲劇京12~14J5戲劇、戲曲研究劉厚生19981998 作者:中國戲劇京12~14J5戲劇、戲曲研究劉厚生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0:4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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