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8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72(2003)04-0010-04
“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通常它也被認為是中國古代詩畫藝術的最高審美境界。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學原理》關于中國古典美學有一觀點,認為西方美學在探討美的本質時,是直接與世界觀相聯系的,而中國美學很樸素,與世界觀的聯系不那么直接與緊密。[1]《美學原理》作為北京大學出版的高等教育文科教材,自出版以來,已印刷了十七、八次之多,[1]使用面非常廣泛,影響也非常深遠。但其中的一些觀點值得商榷。“意境”范疇的解說即為其中之一。
一
《美學原理》將“意境”詮釋為:意境是客觀(生活、景物)與主觀(思想、感情)相熔鑄的產物。意境是情與景、意與境的統一。[1]
王國維、宗白華、李澤厚都作過大致相似的詮釋。[2,3,4]這種詮釋只說出了“意境”最表層的元質構成,而遠未能表達出其深厚的哲學形而上的意蘊,意境正是由于它的形而上意蘊,才“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5]成為中國人心靈的最高的藝術表現。意境之所以動人至深,全在于它以情感的方式,傳達了中國人獨特的世界觀和心靈世界。
關于意境范疇的系統表述,當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文學中有二元質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寫自然及人生之事實為主;后者則吾人對此種事實之精神態度也。故前者客觀的,后者主觀的也”。[5]“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6]這大約是流行的情景交融、主客統一的最初表述。《人間詞話》中選錄了中國古代詩詞中高意境之作來評說。
王國維將古代詩詞中的意境分為三個層次:“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2]此謂“意境有深淺也。”[2]王國維認為古今詞人以意勝者,當數歐陽修;以境勝出者,當數秦觀。而意境兩渾者,則有李白、李煜、范仲淹。我們就以《人間詞話》評點過的作品作一分析。
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清人張惠言曾猜想此詞是一首政治諷刺詞,庭院、樓高隱喻王宮,亂紅飛去隱喻大臣受逐。[7]王國維則指出歐陽修此詞是“興到之作”,即情感興發之作。那么這里興發的是什么樣的情感呢?從詞的字面意義上看,它象是寫少婦傷春之作。古代詩詞中此類作品如此之多,許多還出自政治家之手,筆者很懷疑哪個時代真有這么多男性對女性懷有如此體貼入微的細察和如此深切的同情。它更多地象是借少婦傷春悲秋之名行詩人興發之實。象歐陽修這樣的人所興的是什么情感呢?顯然,在這首詞中,寫景的詞語大大多于寫情的詞語,這些詞語營造的語境卻是為了襯托出一種離情愁緒:無計留春住。這里的“春”是個象征,“春”不是一般理解的季節概念,而是時間概念。詩人借此慨嘆時世風雨飄搖,時光一去難留,抒發了一種對人生之旅的意義的傷感和追問。這不是一般的寫景寫情,而是傳達了一種對形而上的人生意義的本體體驗。這種體驗超越了具體的人生經驗,其情卻能沁人心脾。
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人們還是很容易將它視為一首閨怨詩。問題仍然在于,為何描寫“閨怨”的詩如此普遍,而這種與具體的人事聯系如此緊密的“閨怨”又會引起如此廣泛而又如此長久的審美情感?這里面一定有某種超越出詞中所描寫的具體情境的東西。幾樣陳設、一座小樓,晚秋天氣,淡淡輕愁。這首小詞烘托出一種深幽、迷渺的空間感。這是一個具體的空間而又已然超越了具體的空間。迷茫的時空感對應著迷茫的心緒,這一直都是古詩中渲染的意境。
“意與境渾”是王國維所推崇的最高意境。此也即所謂“無我之境”。王國維引用了元好問《潁亭留別》中的名句:“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一句來作為此種類型意境的典型。這里的景、境是一片煙波浩淼的水境和水霧迷漫升騰中悠然而下的素色大鳥。詩意中有一種淡然深遠而又滿含懷想的遙遠感。詩意所呈現的畫面雖然是純自然的,但絕非是純客觀的。“無我之境”并非真的“無我”,而是境中融我,意與境渾。用莊子的表述來說,即是物我齊一的境界。此時的“我”之意即為欲與作為最高的“道”之實體表象的自然合而為一之“意”。煙波、水霧,是關于作為最高實體的自然化生萬物的想象的象征之境。故“意與境渾”表達了一種超越日常生活和人事關系經驗的直覺抽象式的深層心理欲求。
二
“形而上者之謂道,形而下者之謂器”。[8]這是中國古代哲學對“形而上”一詞的解釋,此解釋將形而上與形而下比應對照來說明。器為有具體形體(空間)和具體存在期限(時間)的物體,而道則是無形無限,即超越了具體時間空間的存在——這種無形無限的存在即西方哲學上所說的本體存在——即超驗性的一般實在。
西方哲學所言的形而上學一般也是指對實在的最基本的成分或特征研究。“它是關于‘作為是的是’或存在的一般理論”,[9]這種理論一般以“是什么?”的問題方式出現。諸如:存在是什么?宇宙是什么?世界是什么?我是誰?等問題方式。這種語言方式決定了西方古典哲學整體上是一種純粹理性主義框架內的思辯的形而上學。
為了在廣義理性主義范疇內消除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的對立,康德曾將形而上學劃分為兩種類型:思辯的形而上學——它是自然形而上學。這部分涉及對自然的先驗認識論原理,它探究源于先驗理性形式并應用于一切事物的理論知識的純粹理性原理。實踐的形而上學——它是道德形而上學。這部分涉及道德的先天原理,即一種超驗的“道德”,它是人類正當行為的必然性根據。無論是自然形而上學還是道德形而上學,都試圖把先天的純粹理性原理合法地應用于經驗的界限內。這是一種廣義意義上的理性主義的形而上學。
康德曾深有洞察力地指出:“形而上學是人類心靈尋求整體解釋的一種必然傾向”。[9]注意康德使用的字眼是“心靈”而非“理性”。如果將心靈作為人類精神的整體來理解的話,它至少包括了三個部分:理性、意志和情感。自柏拉圖以降的大部分西方哲學家,主要偏重于理性作形而上學追求;備受現代人推崇的叔本華、尼采一脈哲學家主要偏重于意志來作形而上學追求;被稱為用心思考的哲學家則偏重于從情感上來作這種形而上學追求。但西方哲學的主流總的是倚重于理性來作形而上學追求。
中國古代哲學也體現了中國古代哲人對宇宙、世界、自身及其相互關系尋求整體解釋的一種自然傾向。與西方哲學一樣,中國古代形而上學也可以劃分為兩個部分:體驗的部分——這是它的自然形而上學;實踐的部分——它的道德形而上學。與西方哲學主要以理性方式追求和把握本體不同,中國古代哲學是以情感體驗的方式去尋求和把握形而上的存在。原始儒家講人倫道德,是從自我情感開始,推已及人。及至宋明新儒學開始有類似于康德先驗倫理的思想因素,但其中仍是深深地依仗和浸染情感體驗的把握方式。以道家思想為代表的自然形而上學,則與西方哲學中的自然形而上學是完全不同的兩條形而上學追求路徑。它完全是從心靈的情感方面去體驗和把握那作為最高存在的自然本體。自然不是作為先驗形式去整理的物理對象,而是人以生命體驗的方式去把握的情感對象。自然本體并非自然物的總和,而是所有自然物的化生之母。它是一種自然性的情感本體。這種情感本體能被生命本身所體驗,但不能被分析,被言說。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0]
對于作為最一般存在的“道”本體而言,語言之舟是無法到達它的彼岸的。在語言中,名詞對應具體物象,動詞對應了對象的關系,它們都是能被分析的。而作為一般實在的情感本體(自然是其象征),具有最高的情感抽象性質,它不能被分析,亦不能被言說。道家的世界觀是一種化生想象的世界觀,它賦予了自然實在一種非常濃郁的情感本體色彩。所以道家不以理性的方式而是以個體心靈靜觀的方式去直接體悟和把握那作為情感本體表象的自然。這種方式使得中國古代哲學能以藝術的方式對哲學本體問題作出其獨特的解答。本體論的問題是:何物存在?意境的回答是:我生于中歸于中的自然。
意境范疇直接傳達了道家哲學關于自然實在化生萬物的直覺抽象的世界觀。自然不僅是人類作為自然之子的母性之源,它也是人類作為自然之子的心靈母體。中華民族作為古代文明的承載民族,對作為情感本體存在的自然有著一種深刻的直覺性的心理需求和執著不懈的現實追求。儒家是以個體與個體的相融合來作這種情感追求,從而走向道德形而上學;而道家則是以個體擺脫社會,返歸自然來作這種追求,從而走向其自然形而上學。
中國詩畫藝術的意境之美充分表現了這種形而上的抽象情感意味。
三
意境之美深深浸透了道家獨特的關于化生想象的世界觀。關于化生想象的世界觀又是與關于時間和空間的情感體驗融合在一起的。關于時間的想象關涉化生和回歸的過程,關于空間的想象關涉生命和心靈對情感本體的一種自由追求。
化生和回歸在《老子》中有明白無誤的表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0]這是化生過程,時間之矢向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0]這是循從與回歸,時間之矢向逆。這樣完成了一種生生不息而又深情無限的時間循環的生命旅程。而莊子的逍遙游,御風而行的意象則是一種與時間感相聯系的自由的空間意識的表象。
中國古代山水畫藝術地表現和傳達了這種形而上的時間意識和空間意識。“山水畫為中國最高藝術心靈之所寄”。[3]以宋元山水畫為例,畫面中的遠近、明確、虛實、大小,皆傳達著關于化生和回歸的情感的律動和節奏——這是時間意識和相關情感。從空間意識來講,中國古代山水畫的畫境是一種“靈”的空間。繪畫是“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3]如宗白華指出,中國古畫不似西洋畫那般作焦點透視,而是散點透視,畫中無一突出中心,如任自由之心靈在畫面中作一任性翱游。畫中大量留白,意在抽象。此空白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正是老子所言“大道無形,大音希聲”。[10]然而其中正是自然本體生生不息創造化生之策源空間。所以,為了更形象更真切地表現出情感性的自然本體的幻化生成之意象,畫家們常又在虛空之處顯繪出云煙霧氣,變幻繚繞于虛實之空間。“畫家所欲畫者,自然界之氣韻生動”。[3]畫自然界之氣韻生動,不是為了教人以理智去認識和把握自然本體如何演化出天地萬物,而是為了直接抒發心中對自然本體此一母性存在的依戀和情感。在畫者是如此,在觀者亦是如此。正是由于我們天性中對自然本體的這種形而上情感體驗,我們才能在中國古代山水畫中得到如此深刻的精神撫慰和體驗到廣闊的心靈自由。亦正如宗白華所說的:“中國畫中心靈與自然完全同一,但不是西洋印象派畫中的個人主觀立場和表現派的主觀幻想情感,而是客觀的自然生命”。[3]
“觀中國古代的山水畫,確實能體會一種蒼茫的宇宙感”。[11]——這確是一種以情感直覺地把握宇宙本體的方式。所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中國的心靈不在器外求道,不在有限之外求無限,而是物游于心,心游于物。先是物我交感,莊周夢蝶;再而物我兩忘,蝶乎莊乎;終而物我齊一,莊即是蝶,蝶即是莊。故景物的具體不成為抽象的形而上情感的阻滯,山水畫的實景虛意便相得益彰。
中國古代山水詩中的形而上意味,與山水畫同宗同源。“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是多么自覺而感性的時空意識?多么寂寥而闊大的情感世界?“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多么具體真切的生活小景,又多么高度的天人合一?如此醇美的意境,正是由于其獨特的形而上體驗。中國古代杰出的詩人和畫家的心靈是一種哲思盎然的藝術心靈。正因為中國古代山水詩畫具有如此抽象而深情的形而上情感意味的表達,它才成為“意境”之美的巔峰之作。
《美學原理》所言中國美學與其世界觀的聯系不直接、不緊密,是沒有領會到“意境”范疇中的形而上意味所致。而將“意境”簡單表述為情景交融,又將“情”、“景”作具體化的解釋,無疑進一步削弱了“意境”范疇所蘊含的深厚的中國哲學底蘊。意境之所以感人至深至廣,全在于其中蘊含的形而上意味。
[收稿日期]2003-03-03
暨南學報:哲社版廣州10~13,20B7美學劉李偉20032003“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情景交融只是其最表層的元質構成和表現。“意境”的深層內蘊是其中國式的形而上情感體驗,它直接傳達了道家哲學關于自然實在化生萬物的直覺抽象的世界觀。中國古代杰出的山水詩畫的意境之美彌漫著一種蒼茫的宇宙感,充分表現了這種形而上的抽象情感意味。意境/本體/形而上 artistic conception/noumenon/metaphysicsMetaphys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Category LIU Li-wei (Political and Law College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1,China)Artistic conception is an important category of aesthetics in ancient China.Its situational harmony is the superficial expression,beneath which lies the personal experience in emotions.It reveals Taoist world outlook that nature creates everything.The sense of beauty about artistic conception in ancient Chinese landscape painting and poetry is filled with a sense of vast universe,showing the significance of metaphysical emotions.劉李偉(1958-),女,海南省海口市人,副教授,主要從事哲學、美學的教學與研究。華南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作者:暨南學報:哲社版廣州10~13,20B7美學劉李偉20032003“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的重要范疇。情景交融只是其最表層的元質構成和表現。“意境”的深層內蘊是其中國式的形而上情感體驗,它直接傳達了道家哲學關于自然實在化生萬物的直覺抽象的世界觀。中國古代杰出的山水詩畫的意境之美彌漫著一種蒼茫的宇宙感,充分表現了這種形而上的抽象情感意味。意境/本體/形而上 artistic conception/noumenon/metaphysics
網載 2013-09-10 21:3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