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隱散文簡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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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6. 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7)03—0218—04
  廬隱是中國白話文運動初期與冰心等人齊名的女作家,其小說創作很早就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但對其散文作品較為深入的研究,則是新時期以來的事。茅盾早在1934年的《廬隱論》中就認為:“廬隱未嘗以小品文出名。可是在我看來,她的幾篇小品文如《月下的回憶》和《雷峰塔下》似乎比她的小說更好。”① 隨著對其散文作品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逐漸認識到了廬隱在現代散文史上的意義與價值。
  一、清醒的文體實踐意識
  廬隱生于1899年,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女子師范國文系后,在進行小說創作的同時即開始其散文創作,及至1934年去世,十多年間的散文創作,呈現出豐富多彩的狀況。
  五四運動前后是現代意義上的散文誕生的時期,從1917年劉半農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明確提出散文的文學性質之后,傅斯年于1919年又在《怎樣做白話文》中將散文列為與小說、詩歌、戲劇并列的四大文學樣式之一,到了1921年,周作人撰寫了影響深遠的《美文》一文,標志著現代散文的概念的漸趨成熟。但在當時,散文、小品文、美文、雜文、隨筆等概念仍然交叉重疊,眾說紛紜。例如胡適在《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中就未曾將其予以明確的區分。盡管如此,散文仍然在理論研究的眾說紛紜和作家的創作實績的互動中日漸繁榮起來。
  如果我們把“散文”當作一個大的文體概念,而將其他概念都當作下屬的相互交叉的不同類別的話,廬隱的創作幾乎可以說是涉及了現代散文的所有文類。除了作為散文主體的抒情散文和記敘散文,廬隱創作的不同文類的散文還有:游記如《東京小品》、隨筆如《利己主義與利他主義》、書信如《云鷗情書集》、回憶錄《郭君夢良行狀》等等。還有一些作品如《玫瑰的刺》,從創作手法和篇幅看很像是小說,但記敘的卻是真實的事件。歐明俊在《現代小品理論研究》一書中指出:“小品與小說,今天看來似乎關系甚遠,實則情況并不是如此。它們之間有時關系密切,并不容易分清。”②《玫瑰的刺》,真實記錄了廬隱的生活經歷,并在此基礎上展現了作者內心世界的波瀾,語言也非常講究。這些作品也應看作是廬隱具有文體創意的散文作品。
  在白話文運動之初,很少有女性作家像廬隱這樣對散文的文類進行過如此廣泛的涉獵和嘗試。而且,這種涉獵和嘗試對于廬隱來說,并非一種下意識的表現欲望驅使下的活動,而是具有明確目的、在理性選擇指導下的作家的創作活動。在《幾句實話》中,廬隱就說得很清楚:“不錯,從今天起,我要燒掉和我締了盟約的那一支造謠言的毛錐子,規規矩矩去為人之師,混碗飽飯吃,等到那天發了橫財,我再來充天才作家吧!”其中“締了盟約的”毛錐子,和對“天才作家”自嘲式的感慨中所流露的,正是一個作家清醒的自我意識。作為文學研究會的第一批會員,廬隱以啟蒙者和探索者的身份在散文文類方面所做的多向性嘗試無疑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同其小說一樣,其取得的成就是驕人的。僅對文本形式的自覺探索和駕馭這一點,廬隱散文就值得我們進行更為深入地解讀與研究,因為它不僅標志了廬隱散文創作所到達的高度,而且對于推動五四時期散文的發展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
  二、創作主體的凸現
  散文作為一種現代文體,其最突出的特點有二,其一:非虛構;其二:創作主體的凸現。這兩點,廬隱散文都做到了。“在小品文中,廬隱很天真地把她的‘心’給我們看,比我們在她的小說中看她更覺明白。”③
  (一)悲苦的基調和強烈的叛逆意識
  廬隱個人的命運是不幸的。童年不受父母喜愛,寄養在外;父親去世后又合家依附于舅舅,小小年紀就離家讀寄宿的教會學校。進入青年時期,出于反叛家庭的心理與人訂婚,后又解除了婚約。與有婦之夫郭夢良苦苦相戀終于組成了家庭,兩年之后又因郭的去世墜入痛苦的深淵。后來,雖與小她九歲的詩人李唯建熱戀結婚,四年之后就難產去世。人生的坎坷使得廬隱的散文具有悲苦的基調,這一點幾乎已成共識。但與此同時,廬隱又是一位在新思想沖擊下覺醒的女性,面對新舊勢力激烈交鋒的時代和不公平的個人命運,她不僅進行了本能的反抗,而且具有清醒的叛逆意識和頑強的探索精神。悲苦的基調和叛逆意識兩者之間的對立與矛盾,在作品中形成了巨大的張力,由此展現出了具有獨特藝術風格的創作主體。
  她尖銳批判傳統封建意識,呼吁人的解放與平等,帶有那個時代所特有的色彩與印記。《西窗風雨》寫對一個被命名為“壽兒”的孤兒丫頭的深切同情;其思想情感與胡適的《人力車夫》和劉半農的《相隔一層紙》等極為相近。《生命的光榮》具有鮮明的反叛意識,其中對黑暗現實的描繪,又幾近于魯迅所說的“鐵屋子”:“我誠實的說吧,這并不是森羅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層地獄,這原來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間呦!”廬隱的批判具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將個人命運與時代風云交織在一起,將沖決桎梏的吶喊與發自內心深處的痛苦呻吟交織在一起,由此自然形成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是世上最怯懦的一個,我雖然硬著頭皮說‘我的淚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間流一滴半滴眼淚’,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稱許,在那強振作的當兒何嘗不是氣概軒昂……”“天賦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賦我沸騰的熱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賦我淚泉,我不能使他不流!”面對洶涌著的時代和悲苦的個人命運,廬隱將內心世界郁積的痛苦與矛盾真實地展現出來,使決然與猶疑、妥協與抗爭、萎靡與頑強所形成的張力得到逼真表現。這其實也就是廚川白村所說的“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彩,濃厚地表現出來”,“是將作者的自我極端地擴大了夸張了而寫出的東西。其興味全在于人格的調子。”④ 正因為廬隱的批判和呼吁是從個體的遭際與命運出發,由此避免了當時空洞或無病呻吟的流弊,也使五四的思想和精神內核得到了淋漓盡致地闡發與表現。
  (二)女性主體意識
  受五四運動新潮的影響,她對男權社會和束縛中國女性數千年的舊女性觀進行了反抗與批判。這是當時為數不多的女作家們共同的選擇。但與眾不同的是,在反抗“女奴”命運,反抗男權社會壓迫的同時,廬隱又對女性自身具有嚴肅的自審意識。她成功地避開了性別角色所形成的視野死角,敏銳地洞察到了了女性自身因長期依附于男性而產生的依賴心理和她們的懦弱,由此意識到女性自我解放道路的艱辛與漫長。《東京小品六》中就記敘了一個被始亂終棄的女性柯太太,她因為沒有獨自面對命運的勇氣,寧可天天挨打受氣以淚洗面也不敢走出所謂的“家門”。對此,廬隱既抱有深切地理解與同情,又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慨。也正是因此,廬隱的散文所表現出來的對婦女解放運動的深刻反思具有非常超前的社會價值和歷史意義。
  廬隱說:“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無論在什么環境中,我總未曾忘記過‘自我’的偉大與尊嚴;……這就是我現在還能掙扎于萬惡的人間絕大的原因”。廬隱的女性主體意識不僅是敏銳的,更是寬廣的,它可以跨過國界與民族所形成的差異而一視同仁,表現出了作者博大的襟懷和思想上所能到達的高度。在日本街頭,她看到了妓女。“我從那里回來以后,差不多一個月里頭每一閉眼就看見那些可怕的灰白臉,聽見含著罪惡的‘哥哥,來玩’的聲音。這雖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經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了!”基于對女性尊嚴被損害而產生的痛感是如此深切,卻根本沒有在意她們屬于那一個國家和民族。
  更為重要的是,廬隱不僅表現出對男權社會的反抗、對女性弱點的洞察、以及對女性自立自尊無條件地執著追求;而且在此基礎上,又通過記敘個人愛情生活的散文作品,明晰地表達出了兩性和諧共存的觀念。廬隱認為:“實在的戀愛絕不是游戲,也絕不是墮落的人生所能體驗出其價值的,它具有引人向上的鞭策力,它也具有偉大無私的至上情操,它更是美麗的象征。”這里,廬隱避免了許多女性主義者有意無意以男性為敵的片面性,主張以偉大無私的情操去共同營造“美麗”,這對于建構理想的兩性關系,至今仍具有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
  (三)獨特的思維與表達方式
  樓肇明在《女性社會角色·女性想象力·巫性思維》一文中,曾談到女性散文的思維方式,認為常常表現出重想象、重事物間橫向聯系的特點:“其想象方式具有女性的心理特征,偏愛或擅長頓悟、直覺、聯覺等等”。⑤ 廬隱也是這樣。她常常穿行于現實和想象、回憶兩個世界之間,現實中任何一個小小的契機都可以使她毫無困難地進入想象回憶的世界。“我覺得萬物都可以任意和我聚散,我對于萬物的聚散,也覺得如行云流水,任其自然。”由此形成廬隱散文想象與聯想豐富、筆法跳脫的突出特點。
  在廬隱大多數散文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由現實和想象聯想所構成的兩個表達層面,現實的層面為主,想象聯想的層面為輔,為輔的層面有時是篇幅較長的虛構性的場面描寫(與詩歌的意境有某些相似之處),有時是比較簡短的帶有比喻意味的語句。兩者共同構成的具有豐富涵義的文本世界,帶給人們獨特的審美藝術感受。在《靈魂的傷痕》一文中,作者將自己的身軀比作矮小的旅館,當自己的靈魂暫時離開旅館時,“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頭了!我可以看見我自己了!”而作者的那顆心卻像一個“豆子般的黑點”,在觸摸中漸漸脹大,甚至把月亮都遮住了一半,并從中看見了電影片一樣回放的沉痛往事。——在現實生活中的某個瞬間,我們都曾體驗過靈魂與肉體的沖突與分離,但廬隱及時地捕捉住了這一瞬間并把它表達出來,使我們能夠借此釋放蓄積在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某種被壓抑的能量,并進一步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理解我們自己。有時,即使是簡短的一兩句話,廬隱的散文也表達出同樣的特點。在滿目秋光的西湖,“這時我忘記我是一只駱駝,我身上負有人生的重担。我這時是一只紫燕,我翱翔在清隆的天空中,我聽見神氏的贊美歌,我感覺到靈魂的所在地……”
  作為一種順其自然而形成的表達方式,它真實地再現了廬隱的豐富的內心世界,作為思想情感的真實記錄,它又使我們看到了作為女作家的廬隱藝術思維的獨特方式。
  三、語言藝術風格
  (一)繼承古典文學語言的優秀傳統
  廬隱所受的教育是中西合璧式的。但是,由于良好的語言天賦,她依然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她的許多散文在遣詞造句、句式句法的應用方面往往不自覺地采用了某些古典的語言表達方式,雖然古香古色,但依然給人一種流暢的、充滿現代氣息的美感。可以說,廬隱散文具有一種與現代漢語表達方式水乳交融,渾然一體的古典美。其中,有許多散文的題目如“寄燕北故人”“愁情一縷付征鴻”“雷峰塔下——寄到碧落”等,都脫胎于中國古典詩詞,因而具有濃厚的詩意。行文中也屢屢可見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如《醉后》的開頭:“——最是惱人拼酒,欲澆愁偏惹愁!回看血淚相和流——”簡直就是一首音節參差錯落,意境優美而凄楚的小令。與此同時,由于“文體意識的自覺或者說對散文的感受和表達,使詩的因素始終被限制在適度的范圍內,并未因追求詩性而出現喧賓奪主的情況。”⑥ 廬隱對中國古典文學優秀語言傳統的繼承與化用之所以是成功的,原因就在于她把握好了“度”,所以總是能夠恰到好處的用舊的語言之瓶裝新的思想情感之酒,使之生機勃勃而毫無冬烘之氣。
  (二)語氣多變,辭藻華美
  廬隱散文的語言在語氣表達方面也頗有特色,她很少有大段平靜的陳述性語句,而常常將感嘆、疑問、反問、呼告等多種不同語氣的句子排列在一起,借以表達復雜而犀利的思想和千回百轉的感情,形成一種頓挫跌宕、搖曳多姿的語言風格。余光中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中曾主張現代散文要有“彈性”。“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于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合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于迅速僵化。”⑦ 廬隱的散文總是給人以元氣淋漓、充滿動感的印象,其語言方面的主要原因就在這里。
  毋庸諱言,廬隱散文的語言是華麗的。特別是其早期散文的語言,常常因過于華麗而給人以堆砌之感,加之與生俱來的悲觀主義傾向,頗有幾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味道。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命運的坎坷使得廬隱不得不迅速成熟起來。因為有深刻的生命體驗為底蘊,華美的詞藻得以扎根于肥田沃土之上,也就幾無雕琢之嫌了。越到后來,廬隱的思想和情感愈加成熟深刻,其語言風格也愈加趨于成熟完美,正好應了那句“氣盛言宜”的老話。
  凌宇等人在評價五四運動時期冰心和廬隱的小說時曾說:“如果說冰心小說的風格是溫柔敦厚,含蓄蘊藉,那么廬隱小說的風格則是真切直率,如泣如訴。總之,冰心更具古典的大家閨秀的風度,廬隱更具現代的知識女性的氣質。”⑧ 用這樣的話來評價兩人的散文同樣是恰當的。倘若天假以年,廬隱應該能夠像冰心一樣,為20世紀的中國女性散文做出無可替代的卓越貢獻,并因之成為中國現當代散文史上著名的散文家。
  注釋:
  ①③《文學》1934年7月第3卷第1期,轉引自俞元桂《中國現代散文史》,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127頁。
  ②歐明俊:《現代小品理論研究》,三聯書店,2005年,第107頁。
  ④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魯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第165頁。
  ⑤轉引自佘樹森、陳旭光:《中國當代散文報告文學發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76頁。
  ⑥程金城主編《中國新時期散文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21頁。
  ⑦余光中:《余光中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386頁。
  ⑧凌宇:《中國現代文學史》,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9頁。

中州學刊鄭州218~221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劉涵華20072007
文體意識/悲苦基調/叛逆意識/女性命運/語言藝術
廬隱是中國白話文運動初期與冰心等人齊名的著名女作家,其散文創作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清醒的文體實踐意識。二、創作主體的凸現:其中主要是悲苦的基調和強烈的叛逆意識,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注,以及思維和表達方式上鮮明的女性特征。三、語言藝術風格,一方面表現出對中國古典文學語言的成功繼承,另一方面表現出語氣多變,辭藻華美的特點。
作者:中州學刊鄭州218~221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劉涵華20072007
文體意識/悲苦基調/叛逆意識/女性命運/語言藝術

網載 2013-09-10 21:4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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