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夢 尼爾·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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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ream Hunters·捕夢

作者:Neil Gaiman | 翻譯:Devilwing


第一回

有個和尚獨居在山腰上的寺廟旁。廟很小,和尚很年輕,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打理著寺廟,生活寧靜安閑。直到有一天,一個狐貍和一只貍貓從廟旁經過,看到和尚正耕種著他賴以為生的一小塊山藥地。


貍貓看著和尚和寺廟,開口道:“讓我們打個賭。我們中要是有誰能把這和尚從廟里趕走,就可以據此為家;已經很多年沒有香客旅人到廟里來了,這地方總比狐穴貍巢要好。”


狐貍綠眸一眨,展顏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從山上望下去,看了看這廟,還有這和尚;然后她望著貍貓說:“好啊,就說定了。”


“我們輪流來,”貍貓說,“我先去。”


在那塊小小的菜園中,和尚犁完了山藥地,又跪下身為野蔥、生姜和一小片藥圃清理雜草。接著,他撣凈手和膝蓋上的泥土,走回寺廟后廂的居所,準備晚課。


那晚,夜空的顏色好像熟透的李子;滿月高懸,大如銀盤。和尚聽到門外一陣喧囂。


院子里站了五個人,一個個鮮衣怒馬,須發膨張。為首的擎著一口野太刀。


“誰是此間住持?”他高聲斷喝,有如驚雷,“速速出來見我!”


和尚走上前去,來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禮。“貧僧無德,正是此地守護,”他淡然說。


“好個瘦小枯干的和尚,”為首的喝道,“但又有誰能參透神佛的宏旨?誠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實乃捕風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鴻福在門外鳴鑼。”


和尚對這番話未置一語,只是略略抬頭,望向月光下的大漢。什么事都逃不過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運勢何在?”


“自然,”和尚言道。


“那就聽好,差我們來找你的并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須即刻啟程,趕往皇宮,天皇要與你面談,好確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對他講起的那個人,如果沒搞錯的話,你便就此飛黃騰達,官及宰丞——一個足以贏得富貴榮華、廣廈豪宅的地位。”


“但你也要記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還沒有趕到皇宮,運勢就會由盛轉衰。恕我直言,天皇必會處你極刑。故而不要耽擱,黎明前就動身,不然若是犯了圣怒,誰也救不了你。”


說話間,五匹戰馬在滿月銀輝下跺響了蹄子。


和尚又施一禮。


“我這就動身,”他說。那五個騎士咧嘴笑了起來,月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睛和牙齒,也照亮了戰馬的鐵轡鞍髻,“但在我動身前,還有一事相詢。”


“還有何事?”為首的問道,聲如虎嘯山林。


“為何天皇要派一只貍貓來宣我進殿,”和尚問道。雖然前四匹駿馬的尾巴毫無異狀,但他早已看出最后那匹卻長著一條貍貓的尾巴。話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來。他隨即走回廟里,開始自己的晚課。


院子里一陣蹄聲響過,大漢們撥馬而逃,山坡上傳來了桀!桀!桀!的聲音,那是一只狐貍幸災樂禍的尖嘯。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的濃云已經遮蔽山顛。所以落雨時,和尚一點都不吃驚。這場瓢潑大雨打彎了竹子,壓倒了新長出的山藥苗。和尚早已習慣山上變幻無常的天氣,盡管白熾的閃電眩人眼目,喑啞的雷鳴仿佛自山腹滾出,但他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著自己的頌課。


雨勢更大,猶如敲響上百面小鼓。在這滂沱雨聲中,和尚幾乎聽不到抽噎聲,但他確實感覺有人在哭泣。和尚走出寺廟,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澆成了泥湯。一名少女躺在那里,她華美的絲袍早被雨水浸透,濕漉漉得貼在身上,就像第二層皮膚。


和尚察覺到少女的玲瓏曲線,曼妙身姿,心中忐忑。他攙扶著女子走進寺廟,那里堪可避雨。


“我是山城大名的獨生女,”她站在小小的火爐旁,擰著自己的衣袍和烏黑的長發,“我本是由一群侍從、婢女陪著要來這座寺廟,但途中遇上了匪人。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另外我偷聽到他們說等雨停了,就要到山上來把寺廟付之一炬,還要殺光這里的每個人。”她說話間吃了和尚的一碗米飯,和一小碟山藥。她吃起飯來狼吞虎咽,同時還用明亮的綠眸盯著和尚看。


“故而,”她說,“趁匪人沒來,我們趕快跑吧,永遠也別回來。如果我們待在這兒,終究難逃一死。要是我們在路上走散了,那你就到山城去找我父親,他是那里的大名,住在城里最奢華的宅邸中。他會予你重賞的。多謝你的米飯,很好吃,可惜山藥有點干了。”


“那我們可要趕快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但我還有一事相詢。”


“還有何事?”女孩問道。


“請告訴我,為何山城大名的女兒是一只狐貍,”和尚說,“我可從沒在凡人臉上見過這樣的雙眸。”


話音未落,女孩就從火爐上躍了過去。她落地時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只狐貍。皮毛順滑,尾巴高豎,它非常輕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隨即跳上石墻,順著它躍上一株虬結老松,在那里駐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下午晚些時候,太陽爬出濃云,和尚繞著寺廟揀拾起落葉殘枝,修葺著暴雨造成的損傷。


正是此時,他辨識出一個符記。


所以過了幾天,當太陽落山后,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過樹林,圍住小廟時,他也并不吃驚。這些妖魔中,有些頂著死人的頭顱,有些長著怪獸的腦袋,黃牙巨角,兩眼放光;它們發出的吵嚷呼嘯聲,你肯定未曾聽聞。


“俺們聞到了人味!”它們高喊道,“俺們嗅到了新鮮的人肉!把那人帶出來,俺們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臟六腑,還有腦仁;大嚼他的眼珠、臉蛋和口條;吞了他的肝臟、肥肉和陽物!把他帶出來!”


說話間,有幾個妖魔開始把和尚收集起來的殘枝敗葉高高堆起,將自己灼熱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條冒煙,開始燃燒。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那俺們每天日落后都要回來,”一個妖魔嘯道,它的腦袋好像剝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們不耐煩了,就燒了你這座小廟,再從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尸首,用俺們的尖牙把它咬碎!”


“快滾吧!”另一個妖魔嚷道,它的臉是個溺斃的死人,肌膚囊腫,雙目白似珍珠,“離開這地方,永遠別再回來!”


但和尚沒有跑,他反而走進院子,從火堆中撿起一根燃燒的樹枝。


“我不會離開寺廟,”他說,“而且我已經厭倦了這些鬼把戲。好了,無論你是狐貍還是貍貓,嘗嘗這個!還有這個!”他說著揮舞起火棍。


轉眼之間,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僅剩下一只衰老癡肥的公貍貓,它跌跌撞撞地開始逃跑。和尚把燃燒的樹枝扔向貍貓,打中了它的背,燒掉了它尾巴上的毛,還烤焦了它的屁股。貍貓哀嚎一聲,消失在夜色之中。


黎明時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間聽到背后傳來一陣低語。


“我要向你道歉,”這聲音說道,“是貍貓和我打了個賭。”


和尚沉默不語。


“貍貓已經跑到別的藩國去了,它的尾巴被燒掉了,顏面掃地,”女孩的聲音說,“如果你有意的話,我也會離開。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虬結老松旁邊。我在那兒住了很久,離開它難免讓我難過。”


“那就留下吧,”和尚說,“只要你別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當然,”女孩的低語聲從和尚身后傳來,過了片刻他又墜入夢鄉。半個時辰后,和尚徐徐醒轉,發現屋中的草席上有狐貍的腳印。


和尚不時能在矮樹叢間看到狐貍,她的身影總會讓他會心一笑。


但和尚并不知道,狐貍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那是在她來道歉時,也許更早些,是在和尚將她從泥濘的庭院中挽進廟宇,用爐火幫她烤干時。但無論自何時而起,狐貍無疑是愛上了這名年輕的和尚。


這就是日后諸般禍事的緣由。那將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讓人心碎神傷。

第二回

彼時,在人間行走之物,如今我們鮮少見聞。鬼魅、妖魔,和諸多靈體;大神、小神,還有獸神;各種覺識、存在,魂靈和生物。有善亦有惡。


夜闌人靜,月過中天,狐貍正在山腰捕獵。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過的松樹旁,有幾點藍光閃爍。她向這些光點竄了過去,迅疾如影,一塵不驚。當她靠近后,藍光化作奇異的生靈。它們非生非死,渾身上下都裹在閃耀的藍色妖氣中。


這些生靈正在低聲私語。


“我們已然令命,”為首的說道,藍炎在它裸露的肌膚上躍動不休,“和尚注定要死。”


狐貍駐足潛蹤,隱身在一叢灌木之后。


“正是,”第二個說道,它的牙齒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陰陽師,他通過觀察星相風水,已經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時,他與和尚之間,注定要死一個,如果和尚不死,那厄運就要落在我主頭上。”


“但,他怎可能會死?”第三個說道,藍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騰,“噓!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偷聽我們說話?我覺得有人在看我。”


狐貍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靜靜地躺著。這三個妖靈飛上天空,俯瞰著黑暗的樹林。“除了只死狐貍,什么都沒有,”為首的說道。


一只蒼蠅落到狐貍的額頭上,慢慢爬上她的鼻尖。狐貍壓抑住咬它的沖動,仍舊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神渙散空茫,像個死物。


“我主打算如此這般,”為首的說,“連續三夜,和尚都會發噩夢。第一晚,他會夢見一個匣子。第二晚,他會夢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會夢到用黑匙擰開匣子上的鎖。這時,在夢中,他將打開匣子,隨即喪失與現世的一切羈絆。無食無水,死期不遠也。我主不會為他的死而負疚,”它又環顧四周,“你確定沒人偷聽嗎?”


蒼蠅爬上了狐貍的眼珠。盡管她覺得奇癢難忍,但卻一眨不眨。


“誰能聽見我們說話?”第二個生靈問道,“狐貍的尸體?”它說著大笑起來,這聲音高亢遼遠。


“有人聽見也無妨,”為首的說,“即便真有人聽到,若他把我們這番話說給旁人,不等第一個字出口,他的心就會在胸中爆裂。”


一股冷風吹過山顛。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但和尚真沒法子逃過這一劫嗎?”第三個生靈問道。


“只有一個辦法,”第二個說。


狐貍全神貫注傾聽著接下來的詞句,但此后再無話音傳來,多一個字都沒有。她只能聽見山風卷起落葉時的私語,樹木在風中搖曳吐納時的嘆息,還有遠處小廟中風打鐘鈴發出的叮呤。


狐貍像一段殘枝,僵直地躺在原地,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腳掌的螞蟻,一路跑下山坡,來到她的洞穴。這里清冷黑漆,充滿泥土氣息,洞中藏著她最珍貴的寶物。


狐貍是在幾年前找到它的。那時,它纏在一株參天古樹的根須中。她又挖又咬,用了幾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狐貍用粉舌將它舔凈,用絨毛將它磨光,帶回了自己的洞穴。在這里,狐貍敬奉它,保養它,把它視為珍寶。這件器物古老非凡,來自遙遠的國度。


這是個龍形玉飾,雙眼鑲著細小紅石。


這件龍飾為她帶來安寧。它紅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閃爍,散發出一股暖意。


狐貍用嘴拾起她的珍寶,輕柔地叼著它,就像叼著一只自己的幼崽。


她把玉飾咬在嘴里,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座海邊的懸崖旁。她能聽到海鷗在頭頂鳴叫,也能聽到身下的冷濤拍打巖石,還能嗅出空中飄蕩的鹽味。


“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她暗自想道,“現在我把它獻出,獻給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會夢到一個匣子,接著是一枚鑰匙,然后是用鑰匙打開匣子,最終他將死去。”


狐貍用鼻尖將玉飾輕輕推落,看著它在空中翻滾,落下百尺高崖,落入波濤洶涌的海中,她輕嘆一聲,因為這小小的龍飾曾為她的洞穴帶來平靜與安寧。


狐貍又走了很遠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憊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以下是狐貍的夢境。


她站在一處貧瘠荒原,到處都是灰褐色的巖石,寸草不生。天空同樣是灰蒙蒙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在她面前的一塊巨石上,蹲著一只碩大的狐貍,從頭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象在白漆桶里浸過一樣。他大愈猛虎,大愈戰馬,大愈狐貍見過的任何生靈。


他蹲坐在巖石上,好象在等待著什么。他的雙眼就像兩個黑洞,遙遠的星辰在其中閃爍、燃燒。


狐貍在巖石間跳躍穿梭,來到夢之狐的面前。她俯下去,翻過身,將自己的喉嚨顯露給他。


起身,巨狐說道。起身,莫怕。你為夢到此夢,已付出良多,孩子。


狐貍站了起來。盡管她的恐懼超過了任何小狐貍的經歷,但在夢中,她沒有顫抖。


“我的龍,”她問,“是屬于您的嗎,陛下?”


不,他說。但它是一位我稱之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遺失的。那還是在真龍離開塵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丟了這件寶物,整日憂心忡忡。現在大海將玉飾沖還給他,他將在巨淵之底,他的族類之中,睡得更加安穩,直到下個紀元來臨。


“有幸為尊友效勞,實乃無上容光,”狐貍說。


小狐貍和黑巨狐,在夢疆中靜靜地矗立了幾瞬。小狐貍看了看四周的巖石荒原。


“那些是什么動物?”她問道。


那群動物體型如獅,正在巖石上爬行,將它們的長鼻子伸進貧瘠的土地嗅探。


它們是貘,巨狐說。它們是食夢獸。


小狐貍聽說過貘。如果一個人從蘊藏惡兆或是恐怖之物的夢中醒來,他可以嘗試喚來貘,寄希望于這種幻獸會吃掉迷夢,將它和它所彰顯的征兆一起帶走。


她注視著在夢疆的巖石荒野上游走的貘。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個夢之后將它抓住,”狐貍問,“那會怎樣?”


巨狐一時無語。遠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閃爍。貘很難捉,更難控制。它們是靈巧矯捷的動物。


“我是只狐貍,”她謙卑地說道,一點沒有吹噓的意思,“我也是靈巧的動物。”


巨狐點點頭,垂眼望向她。狐貍覺得他能將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夢境、期翼和感懷。他只是個人,巨狐說,而你是狐貍。這種事少有善終。


狐貍本想敞開心扉,告訴他自己的想法。但巨狐一甩長尾,從巖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在小狐眼中,他愈長愈大,直到充斥天宇。此刻,巨狐便是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閃爍,白色的尾尖變成了一輪殘月,掛在夜空之中。


“我很靈巧,”小狐貍對夜說,“我會鼓起勇氣,會為他而死。”


狐貍覺得頭頂傳來一句幾近溫柔的話語。那就去捕他的夢吧,孩子。接著,她醒轉過來。


午后艷陽像個熔金光球,擦亮了整個世界。狐貍鉆進樹叢,朝小廟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兩口便連皮帶骨吞下一只大青蛙。然后她又如饑似渴地舔飲了些清涼潔凈的山泉。


當她來到小廟時,和尚正在為他的火爐砍劈柴。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貍和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開口說道:“愿你這幾天都有美夢,夢到吉兆和好運。”


和尚沖狐貍笑笑。“多謝你的祝福,”他說,“但我可說不清自己能不能夢到吉兆。”


狐貍用她的綠眸凝視著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話,”她最后說道,“我就在附近。”


年輕的和尚從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貍已經悄然無蹤。

第三回


京城位于遙遠的西南方,陰陽師的宅邸就在此間。他坐在家中,燃起幾案上的油燈。桌面鋪了一方彩繪絲巾,上面擺著一個漆匣和一枚黑木鑰匙。五個小磁碟,按照東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碼好。其中三個放入某種粉末,另一個盛有一滴液珠,最后的碟子則空無一物。


陰陽師位高權重,富可敵國。請他占卜,或是求他幫忙的人絡繹不絕。很多藩國的大名都堅信,是陰陽師的影響力和卜算術讓自己獲得了如今的財富與權勢,將他敬若上賓。就連大相國和左右大臣都對他言聽計從。但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陰陽師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廂。她可謂賢良淑德,對陰陽師百依百順,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打理得很好。陰陽師還有個剛滿十七歲的小妾,她美貌絕倫,雙唇艷若桃李,肌膚白勝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妾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卻相敬如賓,從不爭吵。但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人們都說他所住的宅院華美恢宏,在京城里可排第十七位。妖鬼和天狗,這些風界的精怪,都遵從他的號令,任他差遣。陰陽師能記起前兩世的經歷。當他還是個年輕人時,就不遠萬里到中國去修行。他回來后須發皆灰,但滿腹陰陽之術已無人能及。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懼怕。但盡管如此,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這皆因他心存恐懼。


從他還是個黃口小兒,剛能記事時起,就心存恐懼。他所學的每樣本領,所獲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為想用來趕走恐懼。但恐懼依然,附在他背后,藏在他心里。入睡時,恐懼伴他而眠;醒來后,恐懼正等著向他請安。無論在飲酒時,沐浴時,還是同房時,恐懼都如影隨形,不離不棄。


在恐懼并非對死亡的懼怕,因為在他心中,死亡也許正是解脫。他過去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若是憑借法術屠盡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許能得以安寧;但他還是覺得,即便絕世孤立,恐懼仍要糾纏在他心頭。


是恐懼在驅使他,是恐懼將他推進黑暗之中。


陰陽師曾向荒冢穢靈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際與畸形的怪物相會,隨它們的步調起舞,分食他們的饗席。


京城的郊外,賤民集聚,盜匪橫行。陰陽師在此處置有一處廢宅,里面住著三個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輕,還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輕。她們平時靠向走霉運的村婦出售藥草為生。鄉野傳言說,那些晚上在此間借宿的無知旅人,日后都無人得見。


可想而知,誰也不知道陰陽師和這三個女人的瓜葛,更不會知道在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常造訪此地。


從陰陽師的心底看來,他并非奸佞惡人。他只是被嚇壞了。恐懼偷走了幸福與驕傲帶來的每絲快樂,吮盡了生命中的歡愉。


故事發生的幾旬前。一夜,月正黑沉,陰陽師來到廢宅,向三個女人討教最讓他煩擾的問題。


寒風吹進破窗,在殘損的屋檐間呼嘯。


“我如何能找到安寧?”他向最老的女人發問。


“冢中自有安寧,”她說道,“欣賞日落美景時,也會片刻心安。”


她赤身裸體,乳房像兩個空口袋一樣垂在胸前,臉上繪著妖魔的面容。


陰陽師眉頭緊鎖,滿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著折扇。


“為何我總不得安寧?”他向最小的女人發問。


“因為你還活著,”詞句自她冰冷的雙唇吐出。三個人中,他最怕這少女,因為陰陽師總覺得她是個死物。少女很美,但卻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觸陰陽師時,都會讓他顫栗。


“我在哪能找到安寧?”他向中年女子發問。


她并未赤身,但衣袍寬解,胸前挺著兩排乳房,如同母豬雌鼠,乳頭黑硬像塊塊炭石。


她自齒間深吮口氣,屏息凝神,許久之后才慢慢吐出。接著女人說道:“東北方的美濃,從這兒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里的某座山上有個寺,廟小地偏鮮有人知,只有一個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來無所畏懼,自有你渴望的安寧。現在我可以織成一方絲巾。如此一來,等他死后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無須畏懼。但自我織就時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須將和尚置于死地。而且他不能死于刀劍血光,也不能有絲毫痛楚,否則織工就會失效。”


陰陽師滿足地咕噥一聲,親手喂她吃了幾件精致美食,撫摸著她的長發,告訴她如此安排他很滿意。


三個女人退到這座傾頹屋舍的另一個房間,她們回來時已是晨曦將至,天空開始放亮。


她們給了陰陽師一方白如月光的絲帕。那上面繪著陰陽師和月亮,還有那名年輕的僧人。


陰陽師點點頭,感到心滿意足。他本要向女人們道謝,但卻明白凡人決不能向這等生靈致謝,所以他只是將報酬放在屋子的草席上,在拂曉前快步趕回家中。


他通曉很多殺人千里的法門,但其中大部分雖說并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災,卻也必會帶來苦楚。


陰陽師查閱了他的卷宗,接著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為他取來和尚碰過的器物。(狐貍就是在那時聽到了它們的談話。)而此時此刻,陰陽師坐在幾案前,油燈、漆匣和鑰匙就擺在上面。一個接著一個,他把五個磁碟中的東西一撮撮加到燈火上。這些磁碟盛著的物事都不相同。最后加入的是魔物從和尚身上偷來的東西:它就盛在那空無一物的碟子里——魔物頭來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陰陽師每在燈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燒地更高更亮;當他把最后一點和尚的影子加進去時,焰火升騰,光亮充盈著整個房間。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子里只剩黑暗。


陰陽師點起燈,欣喜地看到鋪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塊難看的污點,就像某種死物趴在年輕和尚的臉上。


他滿意地觀賞片刻,隨即走回床榻,安穩地睡了一夜,沒有恐懼。這一晚,他很滿足。


是夜,在夢中,和尚站在他父親的宅邸里。這似乎還是在他父親獲罪失勢,丟掉這宅邸和所有財物之前——他的父親有很多位高權重的敵人。


父親向他深深一躬,在夢里,和尚記起父親早已自盡身忘,同樣也記得自己尚在人世。和尚試圖把這些都告訴父親,但他父親卻無言地示意自己聽不到兒子對他說的任何言語。


接著,他從袍服中取出一個小漆盒,遞給自己的兒子。


和尚接過彩飾漆匣后,父親已經消失不見。但他沒有多想,因為這漆匣占據了他的全副心神(不過,在夢中,他似乎瞥見一扇敞開的房門后面狐尾一閃)。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東西,一些他必須要看的物件。但他想盡辦法,也打不開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敗。


和尚醒來時,覺得心緒煩亂惴惴不安,不禁揣測這夢境是不是某種預兆或警示。“如果這是場噩夢,”和尚說,“希望貘能把它帶走。”


他隨即起身,出去打水,開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夢見祖父來找他。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餅——一種糯米糕點時噎死了,那時的和尚還在襁褓之中。


他們站在海中一座小島上,這島黑黢黢的,比一塊巖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睜著一雙盲眼,眺望大海。飛沫潑濺,海風呼號,海鳥在空中悲鳴。


祖父張開一只蒼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他將手遞出,動作緩慢得好像一件機械玩具。和尚從祖父手中接下鑰匙。一只海鷗悲鳴三聲,漸飛漸遠。和尚本想問問祖父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緊緊握著鑰匙。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和黑匙匹配的東西,但這座島荒蕪貧瘠,空無一物。和尚慢慢踱過小島,什么也沒找到。


這時,在夢中,和尚覺得自己正被窺視。他四下張望,可夢中寂寥無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鷗,還有遙遠懸崖上的一個纖細身形,和尚覺得那可能是只狐貍。


他醒來時,手里握著一枚并不存在的鑰匙,被狐貍注視的感覺仍揮之不去。


這場夢如此逼真。這天晚些時候,涼風將楓樹上第一批或橙或紅的葉片吹落到寺廟的窄小菜園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著或黃或白的葫蘆。他忽然發覺自己正環視四周尋找那枚鑰匙,這才慢慢想起,在塵世中,自己從沒碰過或是見過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著另一場黑沉迷夢。他閉上眼睛時,聽到屋外有些響動,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沒夢到。而后半夜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小橋上,看著兩尾鯉魚在一汪池塘中愜意嬉游。其中一尾純白如銀,另一尾橙黃若金。和尚看著它們,覺得心緒安寧。


和尚醒來后,揣度這夢是個吉兆,也相信前幾日的黑夢就此告終。他展開笑顏,興高采烈地從睡席上爬了起來。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貍絆到。


小狐雙目緊閉,就趴在寺廟的門坎上。

第四回

起初,和尚以為她死了。他蹲下身后,卻發現狐貍還一息尚存,很淺很慢,幾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畢竟她還活著。


和尚把狐貍抱進小廟,放在火爐旁讓她取暖。接著他向佛陀默禱,為狐貍的性命祈福。“她雖是個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著她死。”


和尚撫摸著狐貍如薊花冠絨般柔軟的皮毛,感受著她微弱的心跳。


“我還是個孩子時,”和尚對昏迷中的狐貍說,“那是在我父失勢之前。我常瞞著奶媽和師長,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賣:我在那些竹籠里見過各種各樣的動物。有狐貍、狗和熊,有小猴子、紅臉狝猴、野兔和鱷魚,有蛇、野豬和鹿,有蒼鷺、白鶴,還有小熊崽。我喜愛動物,所以看到它們時,心里很是快活。但這也讓人難過,它們被關在籠子里的樣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當商人們收攤離去后,我發現了一個破損的籠子,里面有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頭,已經死了,連個水罐都換不來——至少某些人是這么想的。但我發現它還活著,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養在臥房,從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飯喂它。我的小猴子就這樣慢慢長大,最后個頭幾乎和我一樣高。它是我的朋友。它會坐在我們屋外的柿子樹上等我回家。父親容下了這只猴子,一向平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來家里找我父親。”


“猴子好像發了瘋一樣。它不肯讓大名靠近我的父親。它跳下樹,擋在那人面前,呲著牙,露出胸膛,就好象他是來自另一個猴群的敵人。”


“大名向一位隨從示意。盡管我苦苦哀求,那人還是拉開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將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視著我的雙眼,就這樣死去了。”


“后來,我父的失勢,就是出于這位大名的陰謀。有時我在想,也許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是阿彌陀佛派來保佑我們的守護靈,但只有當我們學會聆聽和觀察,它才能真正行使護衛之責。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貍,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棄絕的生命之中。但人總要吸取教訓。”


“也許,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護我。”


和尚說完,開始向阿彌陀佛頌經禱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禱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個夜叉,如今卻是女子與孩童的守護神;他還向大日如來祈求;最后,和尚向賓頭盧尊者詠誦了一篇簡短經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羅漢首座,被佛陀禁止涅槃往生。他向所有這些神佛禱告,為了小狐貍,祈求他們的看護與悲泯。


誦經已畢,狐貍還是軟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動不動,像個死物。


山腳下有個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也許,”和尚想,“村子里會有醫師抑或智婦,可以救狐貍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癱軟的狐貍,開始向山下的村莊走去。


天氣清冷,和尚在輕薄的僧袍中瑟瑟顫抖。晚秋的蒼蠅,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討厭的蒼蠅,它們圍著和尚嗡嗡亂轉,跟著他一路飛下山去,讓他煩擾不已。


路程過半,山間的溪流匯成小河,水面上橫著座木橋。和尚走過去,看到橋上走來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銀白長髯,還有很長很長的眉毛。他走路時拄著一根彎曲的長拐棍,眉宇間充滿智慧與祥和,但又有一絲頑劣,至少和尚這么覺得。


老人在橋上駐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楓樹很美,”他說,“斑斕多彩,稍縱即逝。有時我覺得秋和春一樣美。”


和尚頷首贊同。


“你抱的是什么東西?”老人問道,“看著像條死狗。對僧人來說,這不是穢物嗎?”


“這是只狐貍,”和尚說,“而且她還沒死。”


“你準備殺了她?”老人不耐煩地說。


“我要帶她求醫,”和尚說道。老者面色凝沉,他舉起手里的拐杖,打了和尚兩下——一記在頭側,一記在肩膀之間。


“這下!是因為你離棄廟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時說道,“而這下!是因為你攙和狐靈鬼事。”


和尚低下頭。“也許您責罚得對,”他說,“正如您所言,我沒有看護寺廟,而且還抱著一只狐貍。可我相信帶她求醫,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著和尚的胸膛,“為什么,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沒腦子的東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該帶著狐貍回你的廟里去,然后把夜夢之君的信物枕在頭下,睡上一覺。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夢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責,再多問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說,“在哪能找到夜夢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著年輕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彎拐棍。接著,他長嘆一聲,這口氣長得就像個耄耋之人想要吹涼面前的熱湯。老人伸手從袖子里拿出一片寫有字跡的紙條,按在和尚手中。


“給你,”老人咕噥道,“但你到底還是個蠢貨。不是狐貍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純良,塵世仙鄉皆無一物能改變此事。”


和尚本想爭辯幾句,問問老人為何要給他這沒有好處的信物。但當他反應過來時,橋上已不見人影,整個山麓間就只有他一個人形影相吊。


“這老人一定是賓頭盧尊者,”和尚想,因為傳說中賓頭盧尊者經常化作長眉白須的老者;他始終在凡間修善積德,等待佛祖予他超度。


但和尚還是想不通,為何賓頭盧尊者要幫他這么個卑微小民;他記起尊者是因為妄自顯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這并不令人寬慰。


下山時,狐貍幾乎輕如鴻毛,但當和尚踏上歸路,卻發現她的身體越來越重。一籠薄霧降下山坡,將萬物虛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覺得舉步維艱。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貍到底是不是正道。他想不清楚,但卻知道自己不能棄她不顧。無論如何,也要試上一試。


和尚是早上離開寺廟的,下午晚些時候他才走了回來。秋霧掛在山間,有如蛛網蠶絲,而那漸低漸近的暮靄更讓世間如墜夢境。


和尚走進小廟,就連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讓他覺得朦朧縹緲,仿佛一方幻土。爐火幾乎已經冷透,和尚添了點炭薪,開始煮米飯,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蘆片佐餐。


飯后他開始做晚課,但卻不如平日那般專注虔誠。禱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禱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不僅會傾聽,而且會在路上把你找出來,被你冒犯時還會用拐杖打你的腦袋。


在爐火輝光中,和尚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幻想。他覺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了似的。


狐貍睡得像個死物。


她那么小。和尚撫過狐貍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符紙。和尚不懂上面寫了什么,當他看去時,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動閃爍,就像夢中的符記。


和尚把狐貍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體溫為她保暖,也許還能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將紙片放在枕下,來回一趟山路已經讓和尚精疲力盡,他很快就墜入了夢鄉。

第五回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閃出一點熒光。接著又一點,再一點。光亮開始游弋。


它們是螢火蟲。先是幾只,繼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螢蟲在黑暗中閃耀著它們的冷光。


這讓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橋,或是一條在黑暗中纏繞縈轉的錦帶,燦燦生輝,亦幻亦真。和尚沿著錦帶行走。


那張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紙上溢出的光芒,比螢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螢火開始隕落,像山茶花一樣翩然而墜。


和尚同它們一起下墜。他發現自己并非自螢火蟲間掉落,而是落過銀河,那穿越夜空的眾神之河。


他輕輕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綠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綠色的平原上。在夢中,他足踏高木屐。這種鞋人們在雨季才會穿,好讓自己遠離泥濘的地面。行走間,木屐漸漸磨損消逝,沒過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片片碎石像無數鋒利的小刀,鮮血從他腳上的傷口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紅的足跡。


他走過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尸骨早已破碎,鋒利尖銳。


他走過一片濕熱逼人的沼澤。空中充滿咬人的蚊蟲,體型之小肉眼難辨。這些飛蟲趴上他的皮膚和眼角,叮刺咬噬,留下點點傷痕。片刻之后,蒼穹已被滿天的蚊蠓染黑。


紙條輝光更盛,和尚將它高舉在身前,繼續趕路。


他最終穿過沼澤,從喉嚨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將它們從眼角抹凈。


和尚走過一個向他私語的花園。它建議和尚回頭,告訴他夢之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還說他應該留在花園里,漫步在它的小徑上,閑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終不知道,花園為何能對他說話。


他戀戀不舍地離開花園,繼續前行。


和尚在兩棟比鄰的房舍前駐足。有兩個人正坐在其中一間的緣側,面對廊下的池塘持桿垂釣。


“我要找夜夢之君,”和尚喊道,“這條路對嗎?”


“每條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個人問道,“你又怎能走錯?”


第二個人身材豐腴,面帶愁容,他一句話也沒說。


和尚向他們展開信物,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許疑慮的話,此刻他已確信自己是在夢中。因為他竟能讀懂紙上的字。那是些很簡單的文字,簡單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會讀不懂。這些文字書寫著一個人,他可以從混沌或虛無中塑造、制造、鑄造,將無形無相之物化作幻夢,但離了這幻夢,任何真實都將失去意義。


第二個人輕哼一聲,引來和尚的注意。他仿佛是不經意間,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禮致謝,向那座山走去。


他來到山腳下,回頭看去,發現胖男人面朝下飄在魚池中。而兇手正從房子的露臺上俯瞰著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頭張望。房子,連同那人和魚池,都已消失。它們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建筑,與周圍的景致渾然一體。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繪屏風和華美的拱頂。和尚說不清這是一座房舍,還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諸多院落、果園和樹木;在那些奇異的花圃中,比鄰的樹木上,春華、秋葉與夏實競相生長。


艷麗的鳴鳥在樹上歌唱;它們的羽色或紅或藍,美艷鮮活宛若飛翔的花朵。那歌聲也同樣奇異莫名。


和尚從沒見過這樣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門,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著奇禽異獸。和尚走到門前,敲響了掛在那里的一面小鑼。


鑼鳴無聲,但他確信,那些應當知道他在門前的人,已然知曉。


大門打開,繼而變化,一個絢麗多彩的生靈立在他面前。這是只怪鳥,頭顱如獅,尖牙蛇尾,巨翼蔽天。竟是巨大無朋的時及鳥,神話中的生靈。


“鳴鑼所為何事,”時及鳥說,“你又是何人,為甚打攪我主?”


“這里真美,”和尚說,“等我醒來,世上再無這般景致,因為它們均非此地。如此想來,更讓這宮殿平添幾分美色。我是否真的站在夢之君的宮殿花園里?”


他的話語輕柔至極,但卻蘊含著對守門人的叱責。即便是神話中的生靈,也應曉得禮數。


“此地正是夢之宮,”時及鳥咆哮道,“告訴我你想干什么,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伸出手,將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紙片展示在時及鳥面前。它綻出光華萬千。巨鳥低下頭喃喃私語。“我沒料到,”它說,“我以為你不過是個夢者。”


和尚發覺有什么東西正從一棵黑松上俯視著他。那是只渡鴉,體型頗大,毛色黑且暗。它察覺到和尚的視線,撲愣愣飛撲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來,”渡鴉的聲音好似兩塊巖石在磨擦。


“你會帶我去見夢之君嗎?”和尚問。


“你不會向一首詩發問,不會向一片飄零落葉,或是山顛霧色發問,”渡鴉說,“你又為何要向我發問?”


房舍像一座迷宮,和尚跟著渡鴉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異肅穆的亭臺;走過平靜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風隔成的通道中。他始終跟著黑鳥前行。


“從你的回話判斷,”和尚說,“我猜你是個詩人。”


“我侍奉夜夢之君,”黑鳥說,“聽他的差遣。”它拍打翅膀,鼓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風上。“但你說的也沒錯。我曾是個詩人,而且像所有詩人一樣,我在夢之國逗留得太久。”


渡鴉讓和尚走進一間彩繪屏風隔成的屋子。房間一端有座高臺,臺子上放了張鑲有珠母的木椅。這是張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樸,樣式離奇。和尚知道這一定是夢之君的王座。


“在這里等著,”渡鴉說完仰首闊步走出房間,就像個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無措地站在覲見室,等待著夢之君的駕臨。


在和尚的想象中,夢之君是個老人,有著長長的胡須和指甲,接著他變得好似賓頭盧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龍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環繞房間的屏風所吸引。只要他注視著屏風,那些彩繪圖案就靜止不動;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會變化出前所未見的景象。他轉開目光,屏風上的生物便會游移。傳說落幕,新的傳說悄然登場。


他獨自站在覲見室中,看著彩繪屏風。不知從何時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為夢之君已坐在高臺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禮。


夢之君的肌膚白似冬月,長發黑如鴉翼,雙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遠星在其中閃耀燃燒。他的袍色若夜,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紋上浮現又消失。他開口說話,聲音輕柔如絲,堅韌如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和尚聽到一個聲音從腦中響起,但你不該來。


“我擅自登門,”和尚說,“只求您救下一只狐貍的性命。她身在塵世,魂迷夢土。倘若您袖手旁觀,狐貍遲早命喪此地。


也許她,夜夢之君言道,只求迷失夢鄉。她所行之事,必有自己的道理,而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說她是只狐貍。她的命運又與你何干?


和尚躊躇片刻,開口說道:“佛祖教誨我等,對萬生萬靈,都要愛要敬。狐貍從沒害過我。”


夢之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僅此而已?他不動聲色地說。你離棄廟宇,來夢土尋我,只為此事?只因你對萬生萬靈,都有愛有敬?


“萬物于我皆有責,”和尚說,“既削發為僧,我便已舍棄諸般欲念,隔斷塵世羈連。”


夢之君沉默不語,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頭說:“但她化作少女時,那肌膚的觸感,我始終難以忘懷。這段記憶將伴我走到此生盡頭,乃至盡頭之后。何況,最難斬斷是情絲。”


我明白,夢之君說。他站起身,走下高臺。如果把他當作人來看的話,夢之君的身量很高。隨我來,他說。


水瀑自宮殿的一面墻壁上傾瀉而下。兩人穿行過去,涓流在他們身上沖刷吹拂。卻沒打濕分毫。


水瀑的另一側有座避暑小筑。夢之君帶著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狐貍也來此找過我,祈求一件禮物,夢之君說,她對心中的愛戀比你坦誠得多。我把禮物給了她。狐貍夢你之夢,與你一道做了前兩個夢,又替你夢到最后的結局,用黑匙打開了漆匣。


“她在哪?”和尚說,“我如何帶她回去?”


你為何要帶她回去?夢之君說。這非她所愿,對你也沒有好處。


和尚不發一語。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著一個漆匣,和尚曾在夢中見過。鑰匙就插在鎖孔里。


她就在這兒。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和尚俯下身,慢慢打開匣子,盒子張開,張大,張滿天地。他走了進去,毫不遲疑。

第六回

起初,和尚覺得漆匣里像個似曾相識,卻又早已被忘卻的地方——也許是他幼年時的房間,或是廟里尚未被發現的密室。


這個房間空無一物,只有角落里放著面鏡子。鏡面散發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縷殘陽。


和尚撿起它。


鏡子背后有幅畫,上面畫著兩個人:一個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炬,須發灰白;另一個雖然沾滿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他把鏡子翻過來,向鏡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個綠眸少女,光暈勾勒出她的玲瓏倩影。少女覺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頭。


“你為何要來?”她語帶憂傷,輕聲說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你。”


“你睡在寺廟的門檻上,”和尚對她說,“我喚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頭。“我跟著貘,”和尚對她說,“一路跟著它們,看它們吞食夢境。你進入夢鄉,我也跟了進去。你父親給你那個漆匣時,我就在那兒,你醒來后,我將漆匣留下,你祖父給了你鑰匙,你醒來后,我也把鑰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從早到晚一直跟著你,夜幕降臨時,我在你的門口躺下。夢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從大門路過。我沉沉睡去,看到夢滑出黑暗,就撲了上去,把它搶為己有。我在夢中用鑰匙打開匣子。它張開后,大如蒼穹,我無從選擇,只能進去。”


“我很害怕,因為我迷失在這個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體的路。我被嚇壞了,心情沮喪。但又非常驕傲,因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為何要救我?”和尚問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為何要來找我?”她問,“為何要來這兒?”


“因為我在乎你,”他說。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經來了,已經知道了真相——你肯定也知道現在該離開了。我已救下你的命。與你為敵的陰陽師會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廟里去,繼續種你的南瓜和難吃的干山藥。若是得閑,也請為我頌篇往生經。”


“我是來救你的,”和尚說,“這就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救我?”女孩苦澀地說,“你能打破鏡子的鐵框嗎?”


“不,”和尚說,“我不能。”他拿出賓頭盧尊者在橋上給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寫著的名諱。夢之君出現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說,你準備離開此地了嗎?


“陛下,”和尚說,“我是個僧人,除了食缽一無所有。但狐貍夢到的夢,本該屬于我。我求您把它還給我。”


但,君王說,如果我把夢還給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說,“但這是我的夢。我不會讓狐貍做我的替死鬼。”


夢之君點點頭。他的臉色毫無變化。但和尚覺得自己的決斷讓王者傷悲,也讓他欣喜。年輕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揮手,空茫的鏡子躺倒在地板上。黑暗中,狐靈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對和尚說,現在輪到我幫你一個小忙了。你會有一點時間與狐貍告別。


狐靈撲倒在君王腳下。“但你發誓要幫我!”她憤怒地說。


我幫了你。


“這不公,”狐貍說。


是的,君王頷首,這不公。


說完,他悄然而去,留下兩人獨處。


傳說中只記敘這些:他留兩人獨處,讓他們告別。


也許他們笨拙地說出別離之辭。他們之間的阻隔——棄世的和尚與狐靈之間的阻隔——如鴻溝天塹,不可逾越。


這很可能。


但有人記得他們為彼此所作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她可能覺得,在那段時間里兩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說夢到了那一番云雨。


這也可能。


他們道別已畢,夢之君又再度出現。


諸事重回其軌,他說。和尚發現自己正從鏡子里看著狐貍。


“我會把命給你,”她悲聲輕語道。


“活下去,”和尚說。


“我會為你復仇,”狐貍說,“對你下毒手的陰陽師,會學到奪走狐貍所愛意味著什么。”


和尚從鏡子里注視著狐貍。“莫尋仇,且尋佛,”他對少女說。接著和尚轉身走向鏡子深處,翩然遠逝。


小狐貍坐在巖石荒野中,身邊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夢之狐。


“我所做的一切,”她說,“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沒有意義。”


沒有一件事會沒有意義,夢之狐說。沒有一事會是徒勞。你年歲日添,你做出了抉擇,你已經不是昨天的狐貍。記住學到的東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問道。


他的身睡在寺廟的草席上。他的魂會去該去的地方。


“他會死,”小狐說。


會,夢之狐說。


“他告訴我不要尋仇,而去尋佛,”狐貍悲聲說道。


誠乃良言,夢之狐說。復仇是條不歸路。你應明智地避開它。那么……?


“我會尋佛,”狐貍猛地仰起頭說,“但我要先尋仇。”


如你所愿,夢之狐說。小狐不知道它是高興還憂傷,是滿意還是惱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過夢疆,把小狐獨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獨中。


狐貍在山腰的小廟中醒來,和尚就在她身旁。他雙目緊閉,氣若游絲,皮膚泛起海沫的顏色。


已經向他道別,卻還看著他躺在這里,很痛。但小狐還是待在他身邊,照料著他的身軀。


第二天,和尚平靜地死去。


狐貍在小廟中為他操辦了葬儀。和尚被埋在山腰,與往昔無數歲月中照料過這座小廟的僧人們為伴。


滿月升起又落下,殘月高高爬上天際,陰陽師還活著。不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懼正逐漸枯萎。


他拿過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碟,把它們裹在方巾里(現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臉,另一個人物已經連點污跡的殘影都不剩了)。在黑夜死寂中,陰陽師把它們埋在一顆樹下,這樹很久以前曾遭雷擊,枝椏扭曲得讓人心悸。


他為自己還活著而寬心。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快樂。陰陽師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圓滿時,一位出身高貴的少女來拜訪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霧氣濃沉,掛滿天地,條條卷須纏繞在陰陽師的府第中。


女子用金幣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謝他的智慧。這些錢幣如此古老,已經看不出幣面的圖案。隨后,她坐上一輛華美絕倫的牛車,離開了陰陽師的宅邸。


陰陽師讓仆人騎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誰。


幾個時辰后,仆人回來稟報說,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幾里外的一棟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將那個地方描述給陰陽師。


日子一天天過去。陰陽師無法把少女的面容從心中抹去;還有她走路時的窈裊身姿,高貴又充滿誘惑。他想象著如何得到她,撫摸她,占有她。


每個夜晚,他一閉上眼,少女就會出現:她的頭發,長且黑;她的眼睛,好象春日暖陽下舒展的綠葉;她的纖足,碎步翩翩;她的聲音,如夢中仙樂;還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寵姬行房,卻發現自己毫無興致,便回到書房,寫下一首詩,將他對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風吹皺,又慢慢平息。陰陽師讓仆人把它送給少女。


仆人帶來了她的回音,在這首詩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風吹亂的情景。陰陽師吟詠著詩句,心馳神往,少女飄逸秀美的書法也讓他贊嘆不已。


他向廢屋中的三個女人問起少女的事。老婦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沒說,笑聲之烈,陰陽師覺得她會就此死去。雙手如冰的年輕女人說,“她所愛的人已經死了。”


“正好,”陰陽師說,“我何時拜訪她最為合宜?”


但三個女人只是嘰嘰咯咯地笑,好象在嘲諷他,陰陽師憤然離開了她們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來到少女的府第。陰陽師求少女恕他不告而來之罪,自陳是情非得以。說他通過卜算術得知自己必須離家趕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須在北方逗留一夜,早上再回城。


少女邀他共進晚膳。


這棟房子宏偉華麗。他和少女單獨用飯,她的仆人們不斷送上陰陽師從沒嘗過的珍饈佳肴。


“我從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他咬了一小口沾了冷醬汁的奇異肉食。


“想想吧,”少女說,“如果我不在這里,您也許只能坐在遙遙欲墜的老舊空屋里,和鼠豸蛛蟲一起用飯。”


用罷晚膳,陰陽師坦言自己渴求與她床第相歡。少女倒上兩盅米酒,告訴他這是無稽之談。


“我怎會甘為姬妾?”她問道,“您有妻子,還有個小妾。那我算什么?”


“我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陰陽師對她說。


“您現在是這么說,”她說,“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會變得嬌媚誘人,我只能獨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該留在此間。您的牛車會帶您到另一處房舍過夜。如果您真的愛我,只愛我一個,那就日后再來。”


“我今日便是為此而來!”陰陽師說。


“但若您還有自己的家,”她說,“我就永遠不會屬于您。我要您來這里,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會屬于您,永遠屬于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會想念它,總有一天您會把我撇下。”她微微挪動身子。陰陽師覺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潤柔滑的酥胸。


“我會處理掉我的家,”陰陽師感到欲火在胸中灼燒。


“還有件事,”少女碧綠的眸子燃進他的雙眼,“就是您的陰陽術。我知道您能號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讓您不悅,您就可以用那些卷軸上的法術隨手把我變成一只飛鳥。我怎能做您的愛人,您的妻子呢?”


少女又為他倒上一盅米酒。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開了幾分,陰陽師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胸,乳頭粉艷得好象日出。陰陽師撲過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陰陽師的失禮,只是靈巧地向后一退,避開他的雙手,緩緩起身向他道辭。


陰陽師意識到良宵已盡,不禁大聲嘆息,猶如世間所有的門軸同時呻吟。就在此刻,瘋狂攫住了他,至少人們是這么說的。


第二天,京城起了兩處火頭。火燒起來的是陰陽師的府邸,全城排第十七的庭院。陰陽師早上把所有卷軸法器高高堆滿一輛牛車,趕車離開了家,所以沒人懷疑到他身上。這是一場慘烈的火事,燒起來時,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仆人都還在安睡,這火奪走了他們的性命。


第二處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來名頭險惡。這座房子里住了三個女人,據說是巫婦藥師。沒人知道起火時,她們在不在家。因為在廢墟殘灰中,人們只找到了嬰兒和稚童的尸骨頭顱。


晚上,陰陽師來到讓他心醉神馳的少女門前。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說,“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再無人可愛,除了這里也無處可去。”


少女沖他笑了笑。這一笑的嫣然,讓他覺得好像金烏躍空,光芒都罩在他一人身上。


“還有這輛車,”他說,“我把所有術法都帶來了。所有卷軸,所有法器。所有飾物、術杖和真名,我號令妖魔靈鬼、卜算后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們。所有這些,我都帶來放在你的腳下。”


少女點點頭,幾個仆人拉過牛車,搬下器物,取走他帶來的所有器物。


“好了,”陰陽師說,“如今我是你的了,再無一物可以阻隔我們。”


“還有一件,”少女對他說,“您的袍子。脫下來,讓我看看您。”


陰陽師的血脈中攙滿了瘋狂和欲望。他脫下長袍。赤身裸體站在暮霧之中。少女撿起他的長袍,拿在手里。


他張開雙臂,抱向少女。


少女靠上他的身子。“如今,”她低語道,“您無家、無妻、無妾、無術力、無衣袍。您舍棄了一切。現在輪到我送您點東西了。”


她伸手捧住他的頭,拉到唇邊,仿佛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但我會留下你的命,”她說,“因為他不想讓我殺你。”


狐貍的牙是很尖的。


第二天,人們發現陰陽師出現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廢棄了的院落中。它過去的主人早已失勢。有人說這是報應,因為十五年前,正是陰陽師當時侍奉的大名,令這個家族衰敗凋零。


他赤身裸體,窘迫羞慚,行事瘋瘋癲癲。


有人說是因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瘋的。也有人說是因為失去了眼睛。而那些篤信鬼狐仙怪的人,則私下里傳言,說這是中了狐術。


之后的日子里,他過去的親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討,都有意避開。他身上只有碎布遮體,其中一條纏在腦袋上,擋住了臉上的傷痕。


他活在貧苦、卑賤和瘋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無絲毫歡愉,只有在夢中才得片刻喘息。


不過,他到底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傳說中都沒有提及。


“但這到底有什么好處?”渡鴉說。


好處?夜夢之君問道。


“嗯,”渡鴉說,“和尚本會死,他確實死了。狐貍想要救他,沒能救成。而陰陽師喪失了一切。你答應狐貍的請求,到底有什么好處?”


君王看著遠方的地平線。在他的眼中,一顆孤星一閃而沒。


領悟,白帝說。一切都是隨他們的步調進行的。我的心思沒有被浪費了。


“領悟?”渡鴉高揚起黑色的頭顱,豎起頸翎。“你是說誰?”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渡鴉從喉嚨里擠出一陣嘶啞的叫聲,從一只爪子跳到另一只。像是在捕捉詞句。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著它。“但他死了,”過了半晌,渡鴉說道。


說到這個,你也一樣啊,我的黑鴉。這次你也將有所領悟。


“那你呢?”曾是個詩人的渡鴉問道。


但白帝始終裹在寂靜里,看著地平線,沒有做答。過了一陣,渡鴉重重拍打了幾下翅膀,飛上夢的天空,把君王獨自留下。


這就是狐貍與和尚的所有傳說。


幾乎是所有。因為據說那些夢到遙遠國度的人,有時會看到兩個身影,在遠方走過,像是一個僧人和一只狐貍。也可能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也有人說這不可能,因為即便是在夢境、在冥府,和尚與狐貍都屬于不同的世界,就像他們在凡間一樣。而且,他們將永遠待在這不同的世界。


但夢是很離奇的東西,除了夜夢之君誰也不敢說它們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它們又會講述什么漫漫光陰中的故事。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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