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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0月14日晚,我在青島海洋大學做了場演講,在交流環節,一位大學生問我:你談到了陳光誠,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去看望他?我解釋了一大通,沒說去,也沒說不去,自己也覺慚愧。我曾經在微博上為陳光誠說過話,但無論從何種角度,我的言論都顯得有點輕浮——他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卻在溫暖明亮的屋子里喝著咖啡。有人說,陳光誠的遭遇就是我們每個人的遭遇,所以看望他也如同看望自己,一個更好的自己。但我當時并沒打算去看他,我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算盤:我不想自己的書被查禁;不想當敏感詞;我計劃去幾個國家演講,不想橫生枝節;還有最重要的:我害怕。我怕疼,怕挨打,也怕失去自由。有人或許會說:看望一個人有這么夸張嗎?我要說,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想法,但在一個不正常的世界,確實就有這么夸張。我不想為自己的懦弱辯解,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知道自由有多么珍貴,雖然只是可憐的、夾縫中的自由。我以前講過一個死囚和骨頭的故事:死囚跪在地上,只要丟給他一 根骨頭,他就會跪在地上等死。而我就是那個舔骨頭的囚徒,為了一點小名聲、小利益、小安全,嚇得渾身發抖,每根骨頭都是軟的,一直哆嗦到死。
兩小時后,我在青島大劇院見到了王小山,談的第一個話題就是陳光誠,他說:我們對他負有道義上的責任。我贊同,可是依然下不了決心,小山似乎也沒有。為此我心里有點別扭,相信他也同樣別扭。
第二天中午,在青島海邊的“小漁村”酒家,與小山、恩超、中強和諾拉姑娘一起吃飯,大家一拍即合,決定飯后就出發,去臨沂,去東師古,去看望那個飽受折磨的好漢。我是個慫貨,需要有人壯膽,至此終于下了決心,心頭一陣輕松。諾拉外表柔弱,所有人都反對她去,但她異常堅定:你們能去?為什么我不能去?如果你們不帶我,那我就自己去。中強拿劉莎莎的例子勸她,說女性不應該參與這么危險的事,因為東師古離我們有好幾千年,遠在叢林時代,有許多詭異的特產:布袋蒙頭、拳頭打腦袋、腳踢褲襠,還有搶劫和猥褻。諾拉不為所動:我不怕!反正我要去,要么跟你們一起去,要么我自己去。當時的場面有些尷尬,我笑著打圓場:去吧去吧,不就是猥褻嗎?多大個事呀,又不是搶雞蛋。諾拉眼睛明亮地回答:就是,又不是搶雞蛋!
作業本幫我們聯系車輛、安排行程。為防不測,我和王小山把錢包和銀行卡都交給了我們的朋友楊瑞春,身上只帶了身份證和現金。作業本已經去過一次,熱心地向我們介紹叢林旅游攻略,以及去往野蠻時代必須注意的事項,我聽了連連點頭,在心里給自己壯膽:大不了挨頓揍,不怕。
一個小時之后,車來了,我們五個人振奮登程。通往野蠻時代的路注定不會平坦,但沒人再害怕,我們甚至談笑起來,中強說:我們要做好準備,做好被打的準備、受傷的準備和被拘留的準備。恩超補充:還有被爆菊的準備。我調侃道:最怕的是被爆之后, 就愛上了爆菊這回事,一天不被爆就渾身癢癢,跑到大街上四處求爆。這些話不怎么高雅,但挺有意思,一群人哈哈大笑。
進入臨沂市區,天已經完全黑了,城中燈火閃耀,一面面廣告牌依次進入視野,上面寫著“大美臨沂”、“文明臨沂”、“宜居臨沂”,某個路口的電子屏幕上有兩行俗得不能再俗的話:做文明市民,建文明城市。我想起陳光誠的遭遇,感覺這城市很有點黑色幽默,當時很想把它拍下來,剛拿出手機,它已經變成一個專治不孕不育的廣告。
在市中心的榮華酒店開了三間房,諾拉自己住一間,我和小山住一間,房號1310;恩超和中強住一間,房號1317。四個男人中,恩超和中強都是實名上網,怕被追蹤,用了我和小山的身份證做了登記(我們倆都是筆名,他的本名叫范春三,我叫郝群),登記時有個中年男人一直盯著我看,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心頭還是有點緊張。開完房到酒店十七層吃了頓晚餐,幾道菜都是當地土產:拌牛蒡,拌三七,一大碗土雞湯,還有恩超最愛的土豆絲。也許是因為勞累,也許是因為憂慮,平日酒量甚豪的小山和恩超都沒怎么喝酒。
飯后在我們的房間討論第二天的行程,按恩超的意思,進入東師古之前,我們應該做點有表現力的事:每個拿一張紙,上面寫著:光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村口到你家。然后拍成照片發到網上。我和小山都不贊成,因為我們只是去探望朋友,這事很平常,沒必要搞得那么隆重。根據網上的消息,胡晨晨TIM所謂的“21人人團”也會在第二天到達,中強問:我們要不要跟他們會合?小山搖頭,說這21個人中,說不定就會有幾個釣魚黨,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況且,我們不過是去探望朋友,不需要聲勢浩大。
夜色漸深,心情也隨之沉重,我們共同決定:無論出現什么情況,我們決不動手,如果有人要打我們,那就任由他打;如果打得太厲害,那就跑,跑不掉就聽天由命。有人說我們此行意在作秀,但在當時,我們確實做好了準備,準備流一些血,受一些苦,我們只是想驗證,在這個國家,在這個時代,去看望一個未被判刑的“自由人”會有多么艱難。但直到最后,我們也沒能得出結論,我們付出了一些代價,但離陳光誠的家依然無比遙遠。正如恩超想說的那句話: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從村口到他家。
那是2011年10月15日, 一個平凡的日子,四個胖子和一個女人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當夜色漸深,女人已經睡熟,某間房中的兩個胖子響亮地打起呼嚕,輪番把對方吵醒。在另一間房中, 一個胖子在打呼嚕、說夢話,每過半小時磨一次牙,另一個胖子夜不能寐,坐在馬桶蓋上抽了幾支煙,心不在焉地翻著書。在不遠之處的某個村莊,一群身強力壯的人正在徹夜巡邏,目光灼灼地盯著一所房子。
那房中有一個盲人,曾為了眾人的福祉奔走呼喊,為此受盡了折磨。他坐在黑暗的底部,卻掙扎著為他人尋找光明。在這波瀾不驚的夜,但愿他有個好夢,夢見花朵嫵媚,滿世繽紛,夢見一個光明照徹的家。
(二)
從臨沂出發,沿205國道向北,經青駝、雙堠,大約70分鐘就能到達東師古。這本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鄉村,但近段時間名揚四海,相信在不遠的將來定會譽滿全球。在網上,人們把它寫成“凍死骨”、“尸骨村”,意在嘲諷, 但“師古”兩字的本意并不壞,以古為師,回歸傳統,重拾中國人溫柔敦厚的品格,這無論如何不能算壞事。當然,這里的“傳統”是民國之前的傳統,不是以階級斗爭和厚黑學為綱的現代傳統。
十月十六日早上六點,酒店打來叫醒電話。天已經亮了,我們匆匆洗漱,上了事先聯系好的出租車,司機是個笑瞇瞇的小胖子,樣子憨厚,做事踏實,對很多事都抱著善良而一廂情愿的看法,他總是担心自己的收費太高,帶著靦腆的表情請我們吃桔子,說 “能認識就是緣份”,我們在臨沂見到了許多粗暴的人,但我相信,這小胖子比他們更有資格代表臨沂,就像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世上還是好人多。
我們五個人都不習慣冒起,個個睡眼惺忪。車到青駝,在路邊小攤上吃了頓早飯,五碗豆漿, 五個雞蛋,還有十二根油條,用餐環境不怎么高雅,小桌子、小板凳,豆漿鍋上滿是灰塵,王小山不敢吃,說是怕鬧肚子,我和恩超都笑話他冒充高干、想吃特供, 他反辱相譏:你們就吃吧,多吃點,一會兒全給你打出來。這話有點倒胃口,但油條和豆漿都不錯,吃得心滿意足,吃完飯我去結賬,23元,比北航食堂都便宜。
青駝鎮離東師古大約10公 里,我們的車開了十幾分鐘,到了一座高架橋樣的建筑,司機說這是毛澤東時代建的引水渠,已經用了幾十年。我們翹首張望,誰都沒敢把頭探出窗外。這里離東師古很近,已經到了從林邊緣,必須時刻小心。我們沒有下車,開過東師古的村口又掉頭回來,看見幾條大漢站在那里,對面有個小院,院子里也有幾十到十幾個人, 有幾個正在吃早餐,看樣子全是防守陳光誠的戰士。
往青駝方向又開了大約一公里,我們下了車,諾拉沒有同行,留在車上做我們的后援。那時已經八點多了,陽光晴好,我們各抽了一支煙,正打算動身,對面遠遠地走來一個小伙子,個子不高,很瘦,懷里抱著一件軍大衣。恩超說:看,這個下班了,這肯定是值夜班的。果然,當我們走到近前,那小伙立刻停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接著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估計是在通報敵情。我們假裝沒看見,頂著陽光,大步走向東師古,傳說中的神奇之地。
東師古的村口有一條土路,旁邊是兩間平房,房里房外都有人,我們慢慢走近,一個穿灰綠色夾克的矮男人迎面攔住:你們干什么?
我笑著問他:請問這里是東師古村嗎?
他不答,還是那句話:你們干什么?
我說:我們來看一個叫陳光誠的人,請問他是不是住在這里?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直接,愣了片刻,走上來推心置腹地告訴我:最近吧,俺村里丟了很多東西,什么雞呀,牛呀,都有人偷,所以你們不能進去。
我笑起來:我們不是偷東西的,放心吧,我們就是來看看陳光誠,看完馬上走。
他嚴肅起來,這時屋里又出來幾個人,其中有個穿黑色絨外套的中年人,樣子樸實,說起話卻很蠻橫:現在是秋收,村里的男人都不在,怕丟東西,不能讓你們進去!中強再次聲明:我們不偷東西,你放心!小山更是講起了法律,絨外套冷笑:你說不偷就不偷?誰知道你們是什么人?我說來來來,我給你介紹:我是一個作家,叫慕容雪村;這位是王小山,專欄作家;這位是張恩超,網站總經理;這位是盧中強……絨外 套急了:俺才不管你是什么人,說不能進去,就不能進去!
場面僵住了,我動了動腦筋,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鈔票,大約有兩千多,說你不就是怕我們偷東西嗎,這樣,我把這些錢押在你這里。恩超說: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如果還不放心,出來后你可以搜我們的身。絨外套連連搖頭:把錢收起來!俺不要你的錢,俺要你的錢干什么?恩超說:要不我們把身份證押在這里,這你總該放心了吧?他們不說話了,誰都不說話,我試著往村里走,剛走兩步,被先前的綠夾克一把揪住: 別走了,站住!站住!
接下來大約有兩三分鐘,說什么他們都不回應。中強掏出一包泰山,轉著圈給他們敬煙,那群人表情僵硬,誰都不接,我調侃道:你們不收錢,連煙也不要,拒腐蝕永不沾啊。小山、恩超和中強都笑,絨外套不樂意了,撇著嘴回敬道:發言的也不一定是好人,對吧?(中強聽成“發煙的也不一定是好人”,也許他是對的。)
在中國,遇到困難,唯一的辦法就是找領導,小山說:如果你們決定不了,把你們村長叫出來,我們跟他談談好不好?幾個人同時回應,說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還講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 主任)。這時我注意到村口平房里有一個眼鏡男正在打電話,其人白白凈凈的,看裝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來,我們談談!那人很警覺,抬頭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后面,片刻之后又露出頭來,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勢,按說他應該不會緊張,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 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幾分鐘,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里耗著。期間不時有村民走過, 或徒步,或騎車,沒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為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還會停下來,跟絨外套們聊上幾句,笑得嫣然,說得甜蜜, 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識陳光誠,說不定還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時此地,沒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團結起來,萬眾一心,眾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說東師古為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卻始終無法闖過這一關。我說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賴的架勢,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讓我進村,我就在這里坐著,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里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還有幾批人要陸續趕來,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攔得住?
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很快,一輛大巴開了過來,他們招手攔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來,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兩個人招呼中強,兩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沒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幾個人都圍了過來,兩個抓我左臂,兩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當時聲音嘈雜,每個人都在說話,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幾個人還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說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員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壞了!我還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兩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時小山勸我:算了,上來吧。我松開手,訕訕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說: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張車票,因為太激動,我根本沒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沒人問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員顯 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為鎮定。我揮著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來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來:這村里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說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時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時代的引水渠,我讓司機停車,他笑著勸我:在這兒下沒用,你看看后面,兩輛車一直跟著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來。
那兩輛車,一輛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輛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著。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還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后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約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 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里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里拿著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為了建立敵情檔案,還是當成他自己的工作業績。我很 想走過去跟他談談,但被恩超勸住了。
在路邊攔了兩輛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輛停下了,問我們去哪,我說去東師古,售票員手一揮:不去!然后砰地關上車門,徑直地駛向東師古。第二輛車停都沒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煙絕塵而去。中強說: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約10公里,不算遠,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說,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藍云淡,空氣中有一股干草的味道,路邊的葉子落滿灰塵。
(三)
我在網上見過一張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裝,站在自家門前,昂頭望向遠方,臉上帶著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來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寫作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這張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終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 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來》: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這首詩寫于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歷史學家翦伯贊夫婦服毒自殺,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于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著不公正的命運,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來會好,世界終將回歸正常。
我說這些,并不是為了夸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我只愿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約一兩百米,一輛面包車遠遠開來,在我們面前倏地停下,一個小伙子率先跳了下來,這人身材很高,留著時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圓領T恤, 胸口露著一個半圓形的刺青。在他身后還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里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顏色。他們一言不發,團團把我們圍在中央,為首的小伙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徑直奔來面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后,當時恰好有幾輛車從身邊駛過,車速很快,中強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干什么?有話好好說,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到路對面。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你們憑什么?你們講不講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講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還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問:你們這里誰是領導?我們談談好不好?
他們不說話,小山說: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著了吧?說完作勢要走,被一個家伙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沒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話說得不合時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為在這個國家,法律并不是擋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擋箭牌。果然,領頭的小伙子一句話就把我打敗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講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來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尋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伙一直在撕扯他,恩超兩眼圓睜,長發披散,像一頭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不多時又一輛大巴停了下來,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扎。我當時只有一個想法: 走,走得越遠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著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可還不足以制服我,我一邊掙扎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 聲、喝斥聲,還有一句話不知道是誰說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后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強的肚子上挨了兩拳, 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業的扁踹,我當時沒什么感覺,回北京之后才發現兩臂有多處淤青,這些并不嚴重,幾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實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嘔血并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并沒有真的動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說是毆打,不如說是在恐嚇。
我走了大約150米, 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兩個人都累得氣喘吁吁,有一會兒他大概是沒力氣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著他走了幾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壞了!我不聽,奮力掙扎,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來,我繼續前行,他不肯放棄,抱著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時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伙飛奔趕來,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聽到沒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伙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說你把我摔倒了,這還不算打?
他當面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來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后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面前,還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只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來一個小姑娘,縮在墻邊呆呆地看著我們,兩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當時車門口的階梯上站著一個穿淺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強一起推他,小山說:你下去!沒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穩穩站定,回頭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說: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張臉了!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沒講一句粗話,“不是東西”就是最嚴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說他們是文明人,因為文明人不會這么野蠻。事后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說他們不一定就是壞人,也許只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話,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里通外國的漢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順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 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后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說:他們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這種事也許只為了錢,每月1600,什么都不用干,只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
最后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癥”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么善惡,只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兇。如果手中有槍,他們會盡量瞄準,不管槍口下是暴徒、平民還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 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槍口抬高一公分。
廈門大學前校長、《資本論》的譯者王亞南先生曾經講過一句話: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 騙子、傻子和啞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兇。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兇就是所謂的“群眾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 也沒人需要懺悔,在多年之后,大多數人都可以為自己辯護,說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話不能算錯,但還應看到,正是因為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實現。
在當下中國,做幫兇還是不做幫兇,這是一個問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輛黑色別克始終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們加速,它就跟著加速;我們掉頭,它就跟著掉頭;我們停下來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著。我不知道這輛車屬于何人,但 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稅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時候沒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稅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為我們做了一 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讓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來說,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輛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還會繼續在那里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歡快地駛回東師古,并以此結算獎金和工資。感謝它的耐心,但我希望獎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稅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瞇瞇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為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來,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瞇瞇的兄弟回去之后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張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里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沒能見證那次的奇跡,卻見證了另一個奇跡,這是奇跡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歷最為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話問他身在何處,他只說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沒什么經驗,有人問,我就直說。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沒必要搞得那么緊張。
后來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時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為這里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為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為一種夢想。
四天之后,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強在打牌,諾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著,我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兩壺咖啡,說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話,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并沒忘記,陳光誠此刻還在東師古,還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諾拉也不會忘,中強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還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當我們在干凈明亮的屋子里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運就是每個人的命運。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當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話: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話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幾乎就是他說的。我希望在不遠的將來,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話讀給他聽。然后坐下來喝杯酒,慶祝我們終于實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寫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來說,時間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時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著時間,每天三次為囚犯們準確報時。他活在黑暗之中,卻在時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卻在時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來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復他:有,為了光,為了時間。
慕容雪村 2011-10-30 08:07:35
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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