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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說鐘叔河 張中行 朱正 等著 / 梁由之 王平 合編 華夏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光明鳥·主見文叢 2015-4 書呆子一路 張中行 鐘叔河先生住湖之南,我住河之北,相距弱水三千,只今年夏他北來,住東華門外翠明莊十許日,我們在我的城內住處景山之左見一面,招待他一頓晚飯。他著作等身,如果連編印的也算在內,就要“超”身,可是我手頭只有兩種,其一是周作人、豐子愷《兒童雜事詩圖箋釋》,是掏自己腰包買的,其二是《書前書后》,是他北來過訪時當面送的。見一面,相聚不過三四個鐘頭,即使是長舌婦,又能談多少?總之是很想多了解而了解并不多。可是我仍然想寫他,是因為,即使只根據皮毛,也覺得很多方面,都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或者退到家門之內,專打自己的小算盤,與我臭味相投。所以,也曾沉吟一下,最后還是決定寫。 他的行業是全套書呆子一路,由讀書、寫作直到編輯、出版。讀書和寫作,閉門家中坐的事,不可見,也就難說。說容易見的編輯和出版。總的說是成就非常大。分項說呢?想偷懶,抄黃裳先生的: 叔河先生數十年來一直從事編輯工作,從他經手編定的書和寫下的序跋中,很可以看出一種特色。這里面有反映近代中國人西方觀的《走向世界叢書》,有重印久已絕版的文史叢著的《鳳凰叢書》,而數量最大、用力最多的則是重刊周作人的遺著,除了散文集的單行本外,還輯有《知堂書話》等六七種。(《書前書后》序) 這段話著重說“編”。但是透過“編”,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其他情況。以《走向世界叢書》為例,他在《走向世界以后·小引》里說: 我喜讀近代人物的外國游記,陸續搜集了兩百多種。一九七九年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后,開始從中選編《走向世界叢書》,已經印行三十六種。(《書前書后》第一五三頁) 單是這方面的書就搜集兩百多種,其訪書之勤和讀書之多就可想而知。這還是其小焉者。更值得重視的是有憂國濟世之心。這心來于見識和情熱。見識是看到我們頭腦的落后一面,主張多吸收些西方的。張文襄公也主張吸收西方的,但那是“西學為用”的“用”,火車頭、迫擊炮之類,至于頭腦,就還要“中學為體”。張文襄公遠矣,就是“五四”,吆喝一陣德先生、賽先生之后,又大幾十年過去,我們不是依然聽到萬歲聲震耳,許多人迷《卜筮正宗》(包括其老祖宗八卦和《易經》)和《奇門遁甲》之類嗎?所以確是應該開開眼界,看看人家怎樣管理眾人之事,怎樣根據引力定律算計哈雷彗星軌道。盡棄其所學而學,不易,所以,仍是書呆子的一貫想法,要由灌輸新知識下手,鐘叔河先生的奔走呼號,編印《走向世界叢書》,就是為這個。奔走呼號,是情熱;想當是與“反”字有關吧,被投入牢獄,定期十年,天地易色之后,計已住九年,放出,仍是奔走呼號,是更大的情熱。我就不成,外看浮世之態,內省自己之心,只求能夠獨善其身,不敢妄想兼善天下。這有所得,是借祖傳法寶明哲保身之力,躲開牢獄;也有所失,是至多只能寫一點點自怡悅的,而不能寫以及刊印有關經國之大業的。這樣,與他相比,我就不能不感到慚愧了。 說到相比,鐘叔河先生的不可及之處還有很多,都與博大而深入有關。想只說我印象最深的兩種,重刊周作人遺著和書籍的編印裝幀。先說前一種。周作人是我的老師,我在家人也守妄語之戒,對于他的學識文章,我很欽佩,因而認為,他的著作是寶貴的文化遺產,值得讀,吟味其內容,學習其表達。可是他的為人有問題,是抗戰時期,他不只留在淪陷區的北京,而且出了山。學識文章和為人走了歧路,我們要如何對待呢?很難。一筆抹殺?他像是與賣身投靠的諸宵小不盡同,何況還有著作具在。諒解嗎?傳統和常識都會不允許。我前幾年寫《負暄瑣話》和《負暄續話》,多談到北大舊人,就碰到這個困難。依照晉惠帝的分類法,對他的看法有私和官(公)兩種。所謂私是顧念私情,我取古語“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之義,認為他賣得太賤,或者說,用歷史地位換不體面的祿位,不值。撇開私就不得不改為說公道話,于是寫《苦雨齋一二》,開門見山就說,他是一反宋朝呂端之為人,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寫《再談苦雨齋》,說他心中具有神鬼二氣,不幸一時神鬼交戰,鬼竟占了上風。這是說為人。至于說著作,我就認為,不當以人廢言。可是不當廢的言要有托身之地,即印本,經過幾十年(其中還有“文化大革命”)的不能見天日,哪里去找呢?所以限于“希望”,我也主張,應該印,甚至全集,如其老兄的,上市,賣。說限于希望,是因為:一、公然推崇周作人,縱使限于著作,也怕有人在背后指脊梁骨;二、工程浩大,我既無此魄力,又無此精力。是前幾年,因為介紹出版譯本《一知半解》,我同岳麓書社拉上點關系,他們有時就寄贈一些估計我會有用的新印本。其中有幾本是周作人的著作,我見到,曾經一驚,驚的是,竟有人做這種傻事,而且居然得到上方的點頭。后來探詢,才知道是鐘叔河先生主持印的,并且有大計劃,是陸續印,直到出齊。這期間,我又見到《知堂書話》《知堂談吃》一類書問世,也出自他之手,我才知道,在這方面,我只有一點點朦朧的想法,而鐘叔河先生真就大干起來。 是九十年代初吧,湖南傳來消息,鐘叔河先生所在的出版社改選,他的總編輯職位未能保住,改到新聞出版局去任編審。是不是受了周作人的連累?不知道。但推想人亡政息,繼續刊印周作人著作的豪舉總不能不放棄。不出所料,以后就不再有周作人著作的新印本寄來。水流花謝,日子一長,我也就把這件事情放在腦后了。直到見到鐘叔河先生,才知道情況并不是水流花謝,而是水已匯成巨流,花將開得更大。是晤面的那個夏日的下午,我們談得很多,專說有關周作人的,他說他正在著手刊印《周作人散文全編》,材料,上方允許,家屬條件,出版處所,差不多都已辦妥,不久可以陸續發稿,所以他很忙。關于材料,他的搜求的本領真使我五體投地,是許多不經見甚至很少人知道的,他都有,如日記,他已經拿到全部復印件。我問他為什么不印全集,他說這已經很難,是經過多方面努力,用多種辦法,才闖過來的,如果稱為全集(像是有紀念性質)就更難了。我說這樣一來,詩,新的有《過去的生命》,舊的有《知堂雜詩抄》,就不好辦了。他說他打算在散文之外,另編一本,新詩橫排右行,舊詩直排左行,似兩冊而合一,并想請我寫序文。我說這是師輩的手筆,在書前說三道四,不敢。他沒有退讓,只好都認定,到時候再說。其實,說私心話,他從事的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大事業,雖然以他的才學和經驗,必游刃有余,如果我能夠尾隨搬一些零磚碎瓦,算作未袖手旁觀,總是既應該又求之不得的。 再說后一種,書籍的編印裝幀,鐘叔河先生的造詣也是超常的。編印裝幀好,指的是一本書,拿到手,還未讀文字,翻翻,覺得美,可愛。這像是末節,其實很不容易。我從束發受書,至今七十多年,手翻過的書很不少,而拿到手,不考慮內容,不考慮古董價值,就覺得美而可愛的,總是稀如星鳳。我近年來也寫書編書,也愿意編印裝幀方面趨上游,可是自己不會,只好由版式到封面,都靠設計人員;對于所設計,有時也感到不滿意,可是人家問要怎樣改,卻說不上來。在這方面,久聞北方有個范用,南方有個鐘叔河,是大專家,出手不凡。范用先生是我的熟人,老了,多在家享清福,我只見過他為姜德明先生《北京乎》設計的版式,確是值得贊嘆。至于鐘叔河先生,是直到托人買來他的《兒童雜事詩圖箋釋》,用北京俗話說,才開了眼。眼開了,看到什么?“蕩蕩乎,民無能名焉!”至多只能湊幾句廢話,說開本、封皮、版式、套色、邊框、字體、行距,等等,都美得了不得。尤其箋釋,每一首的,與詩和圖對稱,也是遍全書,恰好兩面,真是神乎技矣。說到此,想到全才的所謂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排行老九,讀之外,兼寫,兼編印出版,甚至兼包銷若干,就會自信是全才了吧?我看,與鐘叔河先生相比,絕大多數只是半瓶醋而已。 前面不只一次說到為人,該住筆了,想就鐘叔河先生的為人,再說幾句。我同他交往不算多,不敢說了解,只談談印象。印象是人有至性,對事嚴謹認真,對人寬厚懇摯。這樣說,有來由,而且不只一個。其一,晤對,他的表現,用古語說是誠和敬,話都是發自心腹,有時甚至近于迂,使我想到已作古的廢名先生。其二,他時間很緊,可是還是遠到西郊,去看久病的張鐵錚先生,說因為是有通信關系的朋友,在病中,就不能不去。其三,晤談中,他說他截取了梁任公集的一副對聯的上半,希望我寫,裝裱后掛在一幅畫的兩旁。我問什么語句,他說都出于宋詞,上聯是辛稼軒的“更能消幾番風雨”,下聯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我的體會,他不是為己身打算,有什么牢騷,而是有悲天憫人之懷,總想到大處。說到大,聯想到我的小,是兩年以前了,我忽然也想集聯,從小圈子里,《古詩十九首》。馳騁地很小,居然也有成,是:“立身苦不早,為樂當及時。”古人志在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是至多走到一半就停住了。或者不止于量而兼算質,我之所求只是羅漢果,他則一貫修菩薩行。仍是大小之別,我是小乘,他是大乘,每念及此,不禁有高山仰止之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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