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為高富帥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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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身高已經驚人的躥到了1米75,站在籃球架下,我一躍而起,雙手的指尖可以輕輕的劃過籃網。那時候我瘦得好似一副風箏架子,為了和普遍比我矮半頭的同學協調混搭,我在走路時拼命鍋腰,好似一尾水中游弋的“蝦蛄”,這種常見的海洋生物,在北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富貴蝦”,可是用我們的土話喊出來卻是——“拉尿蝦”。


那天我站在男廁所的臺階上一邊思考,一邊小便,用強勁的尿柱在墻上一會兒畫出“一”字,一會兒畫出“人”字。同班的磊子,跨上臺階,窸窸窣窣的解開衣服,觸電似的邊尿邊搖晃得厲害。我搭眼一掃,看見他粗短的小吉吉上,浮著一層黑涔涔絨毛,像茂密的胡渣似的,散發著一種成熟的雄性魅力。


視線很快轉移到我身體的同樣部位,這里一片荒蕪,干凈得像雪后的晴空。磊子白了我一眼,得意的笑起來,哆哆嗦嗦得的竟然將他還在出水的神器收進了褲子,隨即腿上又是一陣急促的哆嗦。“操,還沒尿完!”


磊子迅速又掏了出來,雙手忙活著一陣拷問,然后打完收工,嘴里嘟嘟囔囔著:“哎,午歌,你怎么還沒發育呢?”


這話戳中了我的自卑,于是我草草完成我的畫作,淡淡說:“少管閑事!”


磊子是我的最佳損友,和我同在校運動隊,他的專項是百米,而我練籃球。他上五年級那年就能和初二的學長跑得一樣快,而我雖然是全隊個子最高的,卻常常在比賽中打不上主力。磊子很帥,高鼻梁,大眼睛,頭發烏黑發亮,最重要的是生來就有點自然卷,在那個費翔老師用“冬天里的一把火”燃燒了整個赤縣神州的年代,“自然卷”這種抒情的發式,安靜的撒發著天然而高貴的優越感。而我除了海拔略高之外,在他面前似乎一無長處。


當然這樣的差距還有很多,比如:磊子他爹是橋梁工程師,滿世界的出差旅行,滿世界的給他買各種漂亮衣服和帥氣的運動鞋,而我爸爸是一個木匠,對,一個木匠!我家后院里時常堆滿各種粗圓的木料,房間里長年飄著一種木屑的味道,各種大小、各色樣式的柜子,整齊的碼在前庭。


對了,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他制作的柜子,其實是一種神秘的時光機,人鉆進去,關上柜門,時間就會飛速的流轉——以至于你在柜子里坐了很久,開門出來的時候,發現時鐘其實只走掉了小小的一格。


這事兒我在童年的時候一度信以為真,因為我每次被我爸一陣慫揍之后,他會把我仍進他的柜子。在那黑暗無光、滿是木屑味道的時空里,我哇哇得哭上一炮,最后我爸打開櫥柜的門,淡淡的問我,想通了沒有?我委屈又無奈的點點頭,擦干眼角的淚水,吸回上唇的鼻涕,兔子一般的從柜子里躥出來,—看看時間——哇塞,原來真的不到十分鐘,可為什么會感覺有那么久?


扯得有些遠了。大家一定在少年時有過相似的經歷,當你遇到一個帥氣、土豪又發育得良好的同學,而他恰巧又愿意和你做小伙伴時,你們自然很快會鬼混在一起,成為親密無間的損友與玩伴。雖然,已不如人的感覺偶爾會跳出來作祟,可“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虛榮心,迅速會將自卑心干翻在地,然后事逼兮兮的覺得:“we are a team!”整個人生也渾然臭牛逼起來了。


每天放學我都會和磊子走在一起,他矮我半頭,而我愿意為他彎曲半條脊椎。校園里常常會有女孩子向磊子投來羞澀而真誠的微笑,那些笑容的波長很大,通過空氣傳遞,在磊子的臉上漫反射之后,也會在我心中蕩起層層的漣漪。


我喜歡隔壁班一對姐妹花的微笑,高一點的叫馬曉,矮一點的叫沈玉。馬曉扎一個馬尾辮,看上去清新爽利。沈玉扎著兩個馬尾,看上去雙倍的清新爽利。馬曉和我的情況差不多,雖然個子略高,上肢卻平庸又淡薄,穿著緊身的背心,些許佝僂的身體,像一截稚嫩的竹板。沈玉則圓潤很多,胸部微微發育,小巧而緊致的罩杯把她照顧得如同一款包裝精致的糖果。兩人同時啟動微笑,而我很自然地將目光和沈玉糾纏在一起,她會不自覺地臉紅,我也會,我會心跳加速,我猜她也會,這是我們之間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然而馬曉會更大膽一些,她常常在抿嘴發笑時,配以銳利的鼻音,那是介于“哼”和“哈”之間的一個音節,然后重復兩次“哼哈、哼哈”,既讓人明確的知道她笑了,又會讓你覺得她笑得矜持又斯文。接下來,照慣例她會和磊子開一個玩笑,嘲笑他自然卷的“鳥窩”頭或者花紋奇特的耐克鞋。但她不敢笑我,從來不敢,我以我俯視的目光象征性的掃視她的臉頰時,她也會意外紅臉——這讓我覺得有點尷尬,因為在我心里,我和沈玉才是幽微無言的一對。


有一次,校隊打比賽,磊子、沈玉和馬曉都在場外觀看,我搶到后場籃板,一路帶球突破殺進前場,起三步時,被對方球員撞倒,在加速墜落中,我將球迅速拋向空中,然后狗啃屎一樣的重重倒地。球在籃筐上顛了幾下,最終還是掉在對方球員的手里。


“午歌,他媽的為什么不傳球?”


在我從地上爬起來的瞬間,在隊友和教練的責罵聲里,我看見沈玉驚得捂上了雙眼,而馬曉上了發條似的,可勁地高頻地輸出著她的掌聲。


賽后,我搭在磊子的肩膀上,一步一瘸的滾回家中,馬曉和沈玉迎面走來。我有些羞愧的不敢看沈玉的眼睛。馬曉則很奇怪的沒開磊子的玩笑,只是淡淡的對我說:“蝦蛄哥,其實那個球很棒啦!”


天哪,在我人生灰黯無光的時刻,她居然沒有用土話叫我“拉尿蝦”而是在我的學名“蝦蛄”之后,有情有義的加上一個“哥”字——好意外了有木有?!“蝦蛄哥”——就好像行走江湖的途中,看到一幫子臭要飯的在曬太陽,忽然雙手抱拳的驚呼一聲:“丐幫的朋友,你們辛苦了!”——好善解人意,有木有?!


我在馬曉難得的柔聲細氣中,還是將目光鎖定了沈玉美麗的身影。可那天她究竟什么也沒說。


幾天后,磊子找我去上樹薅桑葉,說是要送給一個女孩去養蠶。


我問:“你打聽到哪里有了嗎?”


磊子說:“咱們語文老師石春梅家的后院就有!”


我說:“那我不去了,怕被老師揍!”


磊子說:“你不去,我就把你下面還沒長毛的事說出去!”


我說:“那咱們上語文課的時候溜出去薅,好不好呀?”


磊子說:“就知道你小子一定有主意!”


我說:“去的時候,帶個籃球!”


磊子說:“帶毛籃球啊?!”


我說:“石老師回家看見樹上的桑葉被擼光了,一定會追查的,但是應該不會懷疑那一對翹課打籃球的小伙伴吧?”


磊子說:“就知道你小子一定有餿主意!”


就這樣我和磊子翹了語文課去語文老師家的后院薅桑葉,折騰了兩大包回來,掛在男廁所的瓦房頂上,又趕在下課之前,捧著籃球晃晃悠悠的從后門溜進教室,向語文老師自投羅網。


出人意料的是,石春梅老師正在講臺上正襟危坐的念著我的作文《爸爸的時光機》,看到滿頭大汗的我,石老師忽然停了一下,指著后黑板說:“這篇想象力很豐富的作文,就是最后排那位逃課打籃球的午歌同學寫的。”


同學們齊刷刷的扭頭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登時傻在半空,心中對石老師的知遇之恩感激得無以言表。磊子把脖子窩在課桌里,扭過頭,嘟嘟囔囔的說:“操,是你寫得嗎?啥時候煉出了這文筆?”


接著,磊子又翹了數學課,屁顛的屁顛的從男廁所摘下桑葉,沖進操場。我蹲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從門縫里,遠遠地看見磊子把兩包桑葉塞給了馬曉,一顆心終于安定了下來。


磊子回來后對我無限感恩。他說,多虧了我的好主意,才幫他達成心愿,但是,好人要做到底,今后代他寫情書的事,我就要包圓了!


我本想推辭,想到了沈玉和馬曉的關系,想到了磊子還會拿那天廁所的事來要挾我,于是爽快得就答應了下來。


就這樣,我幫磊子寫了兩個月的情書。春天尾巴上的時候,《唐伯虎點秋香》在學校附近的影院上映了,磊子說,讓我陪他和他喜歡的女孩子們一起去看“唐伯虎”,我又一次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磊子說:他會穿上他爸從美國給他買來的大風衣,他讓我也收拾得利索點兒,別給他丟人。我溜回家中,心頭小鹿打滾,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折騰了好一陣,最后我找出了我爸的一套西裝——那是我前年小舅結婚的時候,我媽買給我爸的,而我的身高已經逼近1米8啦,我完全值得駕馭起這樣一套拉風的玩意。再沒多想,我迫不及待換上了我爸的西裝,而更讓人驚喜的是,西裝的上衣口袋里,居然藏著一張50元的人民幣。


我大步流星的走出門外,春風柔柔得滑過我的臉頰,陽光在我的腦門上閃閃發亮,我將手插進貼身的口袋,真實而有力的揉搓著這一張50元的大票,我覺得我的人生,從來沒有這樣高大過,帥氣過,富有過!


紅星影院的門口,沈玉和磊子已經提前到達,沈玉捧著一小袋糖炒栗子,磊子抱著一個中筒的爆米花,不停的擼起他的美國大風衣的袖子,查看手腕子上的時間。他們對我這樣偉岸的形象熟視無睹,讓我覺得多少有點尷尬。


最后,還是沈玉打破了尷尬,在大家為數不多的接觸中,一向沉默少言,溫文爾雅的沈玉,終于跟我正式地說了一句話:“要不,你在這兒等馬曉吧,我們先進去了?”


“我們”——磊子和沈玉點頭示意。我最后一眼望向沈玉,她吐字明白又輕快,就是這簡單的幾個字,像帶著鋸齒兒的鋼鋸條一樣,一點一點,徹底割裂了那些曾經無言的默契——為什么不是我和她,不應該是“我們”才對嗎?


風忽然停了,房屋斜斜的影子趴下來,人們安頓了,街上再沒有嘈雜聲、叫賣聲、汽車喇叭聲,我的腿甚至有點不自然的抖動起來,陽光分外的暖,額頂的汗水,一層層的滲透出來。


馬曉終于還是來了,雖然穿著長裙,可還是連蹦帶跳的跑了過來。她靠近我時,我意外的發現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吊帶文胸,浮雕式的花紋,連同虛張聲勢的罩杯在月白色的衣襟里上下撲騰,像心跳成像的光學造影。


“她一定是因為屢次試穿文胸而耽誤了時間!”這樣想時,我迅速對她滋生了好感——“要是她此時再喊我一聲蝦蛄哥,我今天一定做她牽手離開的男嘉賓!”


對,就是這樣!


“給我們來個最大筒的爆米花!”我對服務員說!


走出影院,已是黃昏時分。


正像唐伯虎點中了秋香,而沈玉和磊子自稱“我們”一樣,佳人眷屬,美好愛情的大結局總會給人長久的溫暖。


馬曉忽然說:“好帥啊!”


“你是說唐伯虎嗎?”我顯然明白馬曉是在夸贊我西裝革履的樣子。


“不!是你剛剛買爆米花的樣子,陽剛勁兒十足,真的好帥!”馬曉斬釘截鐵的說:“那感覺,比你羅鍋著腰走路帥,比平時打球都帥,比你穿著西裝還帥!”


我憨憨的笑笑說:“所以,你是那個負責傳遞桑葉的女孩!”


馬曉說:“所以,你是那個代寫情書的男孩!”


我大驚,忙問到:“你怎么知道?”


馬曉說:“沈玉給我看信上寫‘你頭頂揚起的馬尾,像我出手的三分球弧線’時,我就知道是你啦!”


余暉斜斜,橘色的陽光打濕了柏油街道,透出一股果粒橙的味道,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居然邀請了馬曉去我家小坐。


在前庭的大柜子前,我生平第一次有點自豪的向馬曉介紹了我老爸的時光機。


可沒成想正說著,我居然聽到了爸爸從后院開鎖進門的聲音。


為了不至于讓我爸發現我偷穿他西裝的糗事,免于一頓慫揍,我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拉著馬曉的手,跳進了我爸的大柜子里。由于情況緊急,我完全沒有體會到第一次握緊少女手指時的那種沖動、熱切和無以言表的美妙,由于情況緊急,在我聽到我爸“嘭”得一聲鎖門離去之后,我的手還是緊緊的和馬曉攥在了一起。


如果這真是時光機該有多好,我們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躲在里面,純粹的黑,純粹的喘息、純粹的心跳,任憑時光飛逝,就這樣手牽著手,在青春萌動的一瞬間,走完一輩子,白頭相老。


馬曉在我胡思亂想時候,將手迅速抽了出來,我猝不及防,被她用力向前一帶,倏然向她倒過去。我在撐住木柜門的瞬間,聞到了一種悠悠的味道——那不是木屑味,是香的,甜的,若有若無的。我得臉頰迅速紅熱起來,在抬起頭的瞬間,擦到了馬曉比我更為紅熱的臉頰。


就在那時,我猛然推開時光機的木門,快步沖向了衛生間。


可是我尿不出來。我驚恐得認為我病了,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人生經歷,兩腿之間不再細軟,仿佛石化了一般,變得木然、堅硬、挺拔。


我用雙手不斷的拷問,糾結,借著黃昏幽微的光火,我驚奇的發現,我從前如雪后晴空一樣干凈的處女地上,不知何時竟生出兩根黑絲,他們打著卷,倔強的向上生長著,像一對堅挺的問號,像磊子頭頂自然卷的長發一樣,散發著天然而高貴的優越感。


我長長的舒出一口氣來,不管怎么樣,在我正式成為高富帥的那一年的春天,我在老爸親手打造的時光機中飛速脫胎換骨,而終于,悄無聲息的,發育了。



午歌,80后電氣工程師、青年作者、編劇。@天涯午歌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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